郝立麗 張明楊
(1.瀘州醫學院基礎醫學院,四川瀘州646000;2.瀘州醫學院中西醫結合學院,四川瀘州646000)
幸福是道德哲學的一個永恒主題,對于幸福的追求和理解貫穿于人類歷史生活的始終。《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是馬克思和恩格斯于1845—1846年合著的批判費爾巴哈和青年黑格爾派、系統闡發歷史唯物主義的經典著作。圍繞《形態》進行解讀,在學術界一向炙手可熱,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幸福觀自然不能繞開這一文本。《形態》創作的主要目的,雖然是批判論敵、確立唯物史觀,但其文中對勞動、分工、私有制和共產主義等一系列核心概念的分析和論述,折射出他們對勞動者幸福的深切關注,顯現了豐富的幸福觀思想。
一
在《形態》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寫道:“原來,當分工一出現之后,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動范圍,這個范圍是強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這個范圍:他是一個獵人、漁夫或牧人,或者是一個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資料,他就始終應該是這樣的人。而在共產主義社會里,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這段話批判了分工對人的活動的限制,描述了未來理想社會人的活動情景,形象生動,在學術界廣為人知。特別是“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做事的觀點,更是觸及了當下時代人們生活狀態的被迫性和不自主:個人被束縛在各種既定的密封的社會關系之中,無從沖破;被局限在一個幾乎不能動彈的位階上,無法躍升。個人所從事的活動是百般努力意圖逃離這種生活狀態的活動,而“逃離”則意味著個人的生活、個人的活動、個人現實的勞動不為他的興趣所指向。一旦這種現實的勞動狀況支配了每天生活的全部抑或是個人生命的全部歷程,沒有了那種專注、激情、愉悅的生活狀態,換句話說,每天從事的是一種不能跟隨自己興趣的勞動,那么,這樣的個人是令人同情的,其生活也就無所謂幸福可言。
幸福是能夠自由地勞動,是一種不受束縛的生活狀態。勞動應是勞動者自由而為、自主掌控,而非外界強加給予;勞動應是多樣全面的,而非單一、機械式的重復。被迫和不自主的勞動,造成了個人生活狀態的異化,其結果是造就了片面屬性的人;只有破除勞動種類的單一性和空間的狹隘性,勞動變成自由的勞動,才能促進個人的自由發展和全面發展。勞動只有被勞動者看成屬于他自己的勞動,而不是在勞動的意義在自己之外而勞動,勞動的結果才是真正屬于他的;勞動只有被勞動者加入了自己的興趣,勞動的過程同樣也才是屬于他的。對于大工業社會工人階級的勞動狀況,馬克思和恩格斯批判到:“勞動,在他們那里已經失去了任何自主活動的假象,而且只能用摧殘生命的方式來維持他們的生命。”于是,勞動是否自由或自主,就被提到了能否維持生命、保障生存的高度。具體層面上的勞動就是抽象意義上的生活,而個人生活不外乎以過得幸福為最高旨歸;如若不能實現勞動的自由,在作為生存基礎的生命的存在都成了問題的情況下,更遑論個人幸福了。因此,只有從事自由的勞動,實現“……對生產力總和的占有以及由此而來的才能總和的發揮”,勞動者才能真正獲得生活的幸福。在《形態》中,解讀馬克思主義的幸福觀,必須澄清兩個問題。第一,關于勞動與幸福的關系。自由的勞動是幸福的本質,并不必然表示勞動本身就是幸福的本質,甚至勞動都不是幸福的源泉。在對幸福的理解上,除了要考察勞動本身以外,更重要的是考察勞動的社會性質。在不同的社會制度下,勞動的形式、勞動的過程和勞動的結果等,都會制約個人現實的幸福感。作為一種客觀的現實活動,勞動從人類誕生那一天起就一直在進行著。雖然每一時代的生產力在不斷進步,社會文明在不斷提升,但是直到現在為止,還是不能宣稱幸福的時代已經到來,我們依然不得不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奮進。成千上萬年的勞動史并不是一部人民生活的幸福史。勞動依舊在進行,而幸福卻沒有實現,這說明在勞動和幸福之間仍然需要打通很多關節,純粹的勞動不僅不能引致幸福,有時反而會成為不幸的根源。人類的一部勞動史本質上是一部異化的勞動史;歷史不缺勞動,缺的是自由的勞動。第二,關于勞動與物質生活的關系。馬克思主義認為,人類生存和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是:“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在歷史上,禁欲主義的幸福觀禁錮個人的自然欲望,把幸福安放在飄渺的靈魂世界,以換贖現世的苦難,根本就沒有真正的幸福可言;享樂主義的幸福觀放縱欲望,注重現實物質生活的富足,自然也無法領略人生幸福的真諦。誠然,馬克思主義的幸福觀摒棄了中世紀的禁欲主義和資產階級的享樂主義,但是,能否據此就認為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合一是幸福的主旨呢?這里似乎涉及到了幸福的二重性問題:一方面,幸福必須奠定在現實的物質基礎之上;另一方面,幸福又是個人基于現實生活的一種主觀感受。但是,正如財富只是幸福的必要條件一樣,物質生活并不構成幸福本身的一部分,充其量只是實現幸福的一個前提;同時,幸福也不能完全被視為精神層面的主觀感受。幸福是一種真實的生活狀態,“主觀感受”只是幸福的觀念形式,并不是現實的幸福本身。
二
是什么妨礙了勞動者對幸福生活的追求?是分工。因為“……分工不僅使精神勞動和物質勞動、享受和勞動、生產和消費由不同的個人來分擔這種情況成為可能,而且成為現實”。首先,分工把社會中的人分成了截然對立的兩部分:一部分人從事著維持全部人生存的物質勞動,一味地勞動、一味地生產,居于社會的底層,遭受盤剝和壓迫,處境悲慘;一部分人則居于社會之上,遠離勞動,坐享其成,生活安逸。如果說還有幸福可言的話,那也僅僅只是剝削者的幸福,對廣大的勞動者而言,幸福則是天上的云霄,高不可及。其次,分工的發展產生了個人利益和共同利益的矛盾,特別是在自發性的社會之中,現實的勞動變成了勞動者的對立面。“只要分工還不是處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動對人來說就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壓迫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因為分工的自發性或自然性,在此基礎上產生的個人利益和共同利益的矛盾無法自行調節,于是矛盾的結果就表現為共同利益對個人利益的壓制,勞動的為我性讓位于勞動的利他性。
既非“為我”,對我即為“被迫”,繼而成為一種常態,不同個人的共同活動就“聚合為一種統治我們、不受我們控制、使我們的愿望不能實現并使我們的打算落空的物質力量。”因此,只有實現勞動的自由,個人構成的共同活動是自覺自愿而非自然形成的,共同活動形成的社會力量,才會被看成是屬于勞動者自身的聯合力量,勞動者才會享受他們自身的勞動過程和勞動產品,個人利益和共同利益的矛盾才可消弭,個人和社會才能達到統一。在統一的旗幟之下,謀求社會共同利益的活動才能真正惠及到個人。個人的勞動既是社會的,又是個人的,且通過個人的所有來達到社會的共有;勞動的整個過程和作為產品——表現為財富——的勞動結果才能真正為勞動者所支配;個人達到了索取和貢獻的統一,在自我維持的同時得到人生意義的滿足。
分工只是妨礙幸福的外部形式,與分工相伴而生的私有制,才是摧折人們幸福的根本原因。正如《形態》所言:“分工和私有制是相同的表達方式”,這里的私有制即謂階級社會的所有制。因此,“分工發展的各個不同階段,同時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種不同形式”。只不過“一個是就活動而言,另一個是就活動的產品而言”。分工是勞動的組織形式,所有制則是勞動的結果,反映的是社會各階級對勞動產品(財富)的占有狀況:“與這種分工同時出現的還有分配,而且是勞動及其產品的不平等分配的分配(無論在數量上或質量上);因而產生了所有制”。因為分工的自然性,導致了共同利益與個人利益的對立,個人利益得不到維護,勞動的結果也就不為勞動者所有。勞動與財富出現分離,勞動者付出的勞動與自己占有的財富之間不成比例,財富的創造不但不是勞動的激賞,反而成了對勞動者的懲罰。這種不與勞動的產品相一致的勞動,固化了一種對立、壓迫性的社會關系,并且通過勞動者的勞動不斷地再生產出來,最終導致了勞動者世代的不幸。幸福不以財富為基礎,卻以財富為前提。幸福是建立在能夠自我生存基礎之上的一種更高的生活狀態。在勞動者的勞動僅能維持他個人生存的情況下,幸福是無從談起的。
三
人是社會中的人,個人的勞動始終是整個社會勞動的一部分;一定歷史階段上的社會制度狀況決定了勞動的狀況。以往的社會制度,因為勞動的不自由,也就不可能逼近幸福本身。由于生產力水平低下,在自發的勞動和盲目的社會力量控制之下,社會分工被異化為勞動者片面發展的手段,所有制則異化為有產者的私有制。而要消滅這種異化,就必須具備客觀的前提條件: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因為“如果沒有這種發展,那就只會有貧窮、極端貧困的普遍化;而在極端貧困的情況下,必須重新開始爭取必需品的斗爭”。由于受生產力發展水平的制約,勞動創造的財富不能充盈,有產者為了盡可能擴大自己的利益,總是借用國家或共同利益的幌子對勞動者進行“合法的”剝削。社會被異化為國家與個人的對立,人群被異化為有產者和勞動者的對立,生活被異化為勞動和享受的對立。在異化的社會關系之下,個人的勞動總是外部強加的、異己的勞動,表現為悲慘不幸的生活狀態。而這一切的改變,必須通過共產主義才能真正實現。
馬克思和恩格斯寫道:“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只有共產主義運動才能消除勞動的自發性和社會規律的盲目性,推翻以往舊的生產關系的基礎,將自發形成的前提,置于自覺地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支配。共產主義實現了勞動和社會關系自發性和自覺性的融合,社會活動的共同力量和實際上代表有產者個人利益的普遍利益,真正變成了勞動者的個人力量和個人利益;隨著社會關系異化的解除,勞動變成了自由的勞動,勞動者才能獲得一種幸福的生活狀態;隨著現存社會制度被共產主義所取代,傳統的所有制也會被消滅,分工從限制勞動者的活動范圍變成了勞動者全面發展的手段。對于舊制度而言,我們說,分工和所有制構成了幸福的障礙,然而,共產主義并非一般地消滅分工和所有制;相反,分工是生產力發展的產物,在高度發達的未來社會,分工還會不斷發展,但已經不是在加劇勞動者的片面性,而是為了不斷豐富勞動者的全面性,豐富勞動者的日常生活。而對于所有制,共產主義則是消滅了私有制,建立了公有制,以保證生產資料能夠受聯合起來的個人的支配和自覺地組織社會生產。
之所以說真正幸福的實現在于共產主義,還因為共產主義能夠實現幸福的本質——自由的勞動。“迄今為止的一切革命始終沒有觸動活動的性質,始終不過是按另外的方式分配這種活動,不過是在另一些人中間重新分配勞動,而共產主義革命則針對活動迄今具有的性質,消滅勞動”,“而無產者,為了實現自己的個性,就應當消滅他們迄今面臨的生存條件,消滅這個同時也是整個迄今為止的社會的生存條件,即消滅勞動”。在這里,馬克思和恩格斯兩次提到“消滅勞動”,并不是說消滅勞動本身、從此不再需要勞動,其意在指消滅以往的勞動、以往勞動的自發性和被迫性,把勞動轉變為自覺的和自由的勞動。顯然,在以往的社會制度中,由于現實的社會關系的制約,勞動性質的根本變革是無法實現的。勞動本身無法發生質變,生活不幸的根源也就無法根除。只有到了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隨著勞動實現了自覺、自由、自主,社會性的生活關系日益擴展和豐富,個人才能身臨幸福之中,因為“只有在這個階段上,自主活動才同物質生活一致起來,而這又是同個人向完全的個人的發展以及以求自發性的消除相適應的。同樣,勞動向自主活動的轉化,同過去受制約的交往向個人本身的交往的轉化,也是相互適應的”。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 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