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中的冬季敘事

◆張樹軍

(唐山師范學院灤州分校)

“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揭示了典型人物與典型環(huán)境之間的辯證關系。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總是讓它的人物在環(huán)繞著他們的特殊環(huán)境中形成。魯迅小說中的人物也是環(huán)繞著他的典型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典型環(huán)境包括社會環(huán)境與自然環(huán)境，魯迅小說中社會環(huán)境的描寫歷來為人所稱道，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也有許多值得玩味的地方。如魯迅小說《故鄉(xiāng)》和《社戲》所確立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歸鄉(xiāng)敘事”傳統(tǒng)，不僅成為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重要的敘事模式之一，而且也于“風景”中寄予了審美理想、文化理想。細讀魯迅《故鄉(xiāng)》中的冬季敘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不僅僅是故事發(fā)生時間的一種參照，更是為了表達作者的生存感受，審美理想和文學理想。

一、冷清的格調，悲哀的心境

對故鄉(xiāng)的懷戀是人類永恒的精神現(xiàn)象，這條情感的溪流可溯源于無限遙遠的年代。故鄉(xiāng)不僅是游子心中精神的避風港，更是游子理想中的精神樂園，故鄉(xiāng)于魯迅也是詩意的家。“一切景語皆情語，景為情言”，魯迅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是“神異的圖畫”。里邊是“深藍的天空”，“金黃的圓月”，“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以及“其間”那勇敢、機靈、健康、活潑，“心里有無窮無盡希奇的事的”小英雄，這些“神奇的圖畫”集中反映了魯迅的美學理想，是對美好新生活的向往與追求，然而《故鄉(xiāng)》中的敘事者在闊別20多年回到故鄉(xiāng)后，面對的不再是詩意的故鄉(xiāng)，而是:

“時候既已是深冬，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逢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

“我”不禁驚呼“我所記得的故鄉(xiāng)全不如此，我的故鄉(xiāng)好的多了”。在這種情形下，“我”的心情“禁不住悲涼起來了”，而那個本應該是擁有所有人類最溫暖、最甜蜜的感情的家，此時也是“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沒有絲毫的暖意。景色的悲涼，讓敘事者“更沒什么好心緒”了。那個童年記憶中的“心里有無窮無盡的希奇事的”小英雄閏土再次出現(xiàn)在“我”在面前時，卻像一個“木偶人”。閏土來時是“天氣很冷的午后”，陰冷的天氣與木偶似的閏土共同營造了一種凄涼的氛圍，進一步打破故鄉(xiāng)那幅“神異的圖畫”。原本心緒“悲涼”的敘事者，情緒更加陰冷、低沉，感覺到無限的傷感與悲涼。

二、氣氛的陰冷，心靈的孤獨

當“我”依然為生活“辛苦展轉”，并無以擺脫漂泊的心靈感到沉重、痛苦、疲憊的時候，童年回憶總給“我”予思鄉(xiāng)“蠱惑”，讓“我時時記得它的好處。”敘事者在嚴冬中回家，就是為了尋找精神的樂園――這也是“二十年來時時記得”故鄉(xiāng)的原因。“我”期待著與平等的方式和閏土見面，然而，閏土在“歡喜和凄涼”之后卻叫了一句“老爺!……”這句“老爺”，仿佛是兩顆原本融合在一起的心靈被生生撕裂開時所發(fā)出的那種帶血的聲音，它不但打碎了“我”僅存的一絲希望，而且也將“我”推向了與閏土無法交流的孤獨境地。“我”與閏土之間毫無隔閡的關系不存在了，閏土已不再把“我”視為平等的、親切的朋友。他把“我”放在了自己無法企及的高高在上的地位上，在“我”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人面前，他已經(jīng)無法訴說，無法表現(xiàn)“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給他帶來的痛苦和悲哀。這個稱呼帶著一種“敬”，但同時也透著一股“冷”，讓我感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麻木，所以“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在這種“冷”的氛圍中，“我”的感情也被凝固在了內心里，兩顆心靈就被這個稱呼擋在兩邊，無法交流、無法融合。“我”知道兩個人之間已經(jīng)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現(xiàn)實的閏土、楊二嫂的故事，驚醒了我對想象中神異故鄉(xiāng)的幻夢，終使我從幻覺世界回到了現(xiàn)實生活，希望的被滅更加重了精神的痛苦，“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墻，將我隔成了孤身”，“我”感到“非常氣悶”與“非常悲哀”，“我”只在“寒氣”中再度離開。

三、凄涼的景況，精神的絕望

“我”回故鄉(xiāng)的目的是為了“專別他而來的”，心緒固然是“悲涼”的，但仍沉浸于懷鄉(xiāng)的夢中。與現(xiàn)實的“沒有一些活氣”的故鄉(xiāng)和“木偶人”式的閏土相遇的凄涼景況，驚醒了敘事者的懷鄉(xiāng)夢。現(xiàn)實“故鄉(xiāng)”的景象是那樣的破敗、黑暗，現(xiàn)實“故鄉(xiāng)”的人是那樣的令人氣悶和悲哀，所以“我”對他不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感到只有“非常氣悶”與“非常悲哀”，“我”無法再與閏土進行正常的精神交流，只能生活在冷冰冰的社會氛圍中，在精神上“我”是孤獨的。“我”在“故鄉(xiāng)”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基礎，失去了自己的精神落腳地;“我”像一個游魂，已經(jīng)沒有了自己精神的“故鄉(xiāng)”。當“我”看到閏土從一大堆不必搬走的東西里揀了一副香爐和燭臺時，“我”對閏土徹底絕望了，因為當一個人生活在偶像崇拜中時，還能有什么希望呢?當“我”發(fā)現(xiàn)“所謂希望”不過是“自己手制的偶像”，比之閏土們的菩薩崇拜更為“茫遠”時，敘事者的“絕望”達到了極致。唯有離開才能擺脫精神上的困擾，“我”終于否定了故鄉(xiāng)的價值，“只好在肅殺的寒氣中離開故鄉(xiāng)”。

四、朦朧的幻境，絕望的反抗

可是“故鄉(xiāng)”畢竟是生“我”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在那里，曾經(jīng)有過“我”童年美好的夢想，有過像少年閏土那樣純樸、熱情、活潑、勇敢的童年摯友，所以“我”無法對他毫無掛念;但是現(xiàn)實是無法改變的，所以“我”只有希望“故鄉(xiāng)”有個美好的未來，未來的“故鄉(xiāng)”是個幸福的家園，在那里，“故鄉(xiāng)”的人們都過上了新的生活——他們無須辛苦輾轉，不再辛苦麻木，不用辛苦恣睢，彼此之間自由平等，感情相通，不再隔膜;所以，在小說的結尾，我眼前再一次“展開了一片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然而，這幅神異的畫面在“模糊”后再度清晰，已不再是“我”精神的避風港，而是作為理想的象征照亮我的精神世界，激發(fā)“我”對變革那個“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的現(xiàn)實世界的熱情和努力，所以在小說的結尾處便有了:“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顯然，此時此刻的“我”雖已深深地陷入悲觀絕望之中，但絕望后又是新奮起，新的探索行動，又重新在“絕望”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故鄉(xiāng)》中描寫的季節(jié)是“嚴寒”、陰晦的“深冬”，聽到的是“冷風”的“嗚嗚”聲音，看到的是“蕭索的荒村”，整個文本的色調是昏暗、陰冷、低沉的。作品的凄冷格調，襯托出孤獨者與現(xiàn)實之間的疏離，襯托出精神創(chuàng)傷與現(xiàn)實挫敗感讓敘事者在這種無人呼應的孤獨生存狀態(tài)下空前的絕望心情。品味文本中冬季敘事所造成的陰冷的氣氛和低沉的基調，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理解作品的思想內蘊和魯迅精神世界的復雜性。

［1］黃世瑜.文學理論新編.

［2］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

［3］王富仁.精神“故鄉(xiāng)”的失落——魯迅《故鄉(xiāng)》賞析.

［4］唐弢.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簡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