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玲
(浙江師范大學 國際文化與教育學院,浙江 金華321004)
20世紀90年代是中國女性散文的黃金時代。女性散文作者幾代同堂,女性散文作品層出不窮,呈現出女性散文“生機勃勃、異彩紛呈”的繁榮景象。北美華人女作家夏小舟憑借一瓣心香,以女性經驗的形式和率真而不失幽默的文字,探索兩性關系的奧妙,體悟女性尊嚴的堅守之道,在海外創造了靈根自植、“自由抒寫”的機會,與90年代大陸女性散文寫作遙相呼應。
從90年代女性散文作者的代際來劃分,夏小舟屬于出生于50年代的第三代。這一代女作家經歷過文革開始的1966年和改革開放伊始的1979年,在80 -90年代這個至關重要的生命成長期,通過閱讀、觀察、思考,迅速擴展充實知識結構和人生閱歷,從認識領悟自己所經歷的那個紅色年代開始,沖破烙印在記憶深處的“帶傷的黎明”;也正是在這個時期,她們進入了愛情與婚姻,兩性之愛的切身體驗引領她們將思維和感覺的觸角伸展至生命意識的深處,收獲了以生命意識為基礎的性別意識和個人意識的覺醒。[1]79
夏小舟的散文寫作,是在經歷愛情和婚姻的變故之后開始的。套用一首流行歌曲中的歌詞,夏小舟的情愛人生可以說是“風雨過后有彩虹”。在自費赴日本九州大學留學這段最艱難、最孤獨的時日,丈夫移情別戀,杳無音信; 孩子寄養在父母處,患上慢性病; 自己還要半工半讀。[2]123與第二任丈夫的相遇、相知、相伴,煥發了夏小舟的生命熱情。隨丈夫定居華盛頓后,夏小舟開始從事專業寫作,為美國《星島日報》撰寫專門談男人女人的“情感專欄”,作品集有《我在美國的流浪生涯》、《愛要說出來》、《在海一方》、《夢里有只小小船》、《愛的美麗與哀愁》、《東方 西方》、《遙遠的歌》、《只要我和你》、《東方不亮西方亮》等。夏小舟說自己完美的人生觀是“也無風雨也無晴”。[2]118如果沒有在風雨中的洗滌,沒有見過雨后彩虹別樣的瑰麗,是不會沉淀出淡泊寧靜、閑適自然的心境的,她以深厚的學養、開闊的視野、幽默的筆法、疏宕的筆致、溫婉的心靈、散淡的人格,描繪從東方到西方千姿百態的人生、酸甜苦辣的愛情,以女性自我認同、相互認同的生命價值觀作為觀察的支點,書寫兩性關系中難以避免的困惑、彷徨、迷思以及人生歷練后得來的領悟。
但區別于大陸同行的是,從文革時期上山下鄉的湖南,到改革開放后求學問道的北京,再到日本九州,再到美國,夏小舟的生命和寫作,創作位置、視野的轉移,已非一本護照及其所象征的國家界限所能拘囿。基于從亞洲到美洲的求學求職經歷,基于知識信息急劇流轉和空間不斷位移的跨文化語境,夏小舟的散文超越了個人與集體、家與國的糾纏,聚焦于多元跨國的現代經驗和歧異的語言環境下紛繁復雜的兩性故事,呈現新移民視野下的情與愛。
一
夏小舟筆下的“新移民”,幾乎都有一個“流轉的人生”。為了改變現有的生活,他們想盡辦法,到一個別樣的地方去,或從大陸到日本,或是轉輾于美國,或者“海龜”回到中國,流轉不定的腳步,醞釀著生活的滄桑、命運的多舛,也記錄下盲目的執著或相時而動的生存智慧。這些“移民”的愛情與婚姻,幾乎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小夜曲,多的是為“移民”所累所害和找不到歸宿的惆悵,雖然壓抑悲涼,卻也令人哭笑不得。
簡·奧斯汀《傲慢與偏見》里的班納特太太一生的事業,是為當齡的女兒千方百計尋找有錢的丈夫;張愛玲《琉璃瓦》中的姚先生周到地計劃女兒們的婚嫁前途; 可夏小舟筆下的趙先生一生事業的功過,卻是把兒女和自己都變成“性夠”(single,單身) 。趙先生信奉“只要移好民,不怕后來人”,他從來沒有停止過對生活的追求: 移民美國,拿到綠卡,每個月能不勞而獲地從政府領取救濟金,衣食勉強無憂,把子女們都一一接到美國來,一家團圓。趙先生的追求都不太大,帶點小市民的投機,不乏盲目的色彩,卻葬送了兒女的青春幸福和自己的“夕陽情”。《等候一生》講述了一個女人不能自拔的“美國夢”,并以青春的逝去和最后的瘋狂宣告了這一迷夢的破滅。殷芳菲半輩子都在跟美國來的男人打交道,轟轟烈烈愛了兩場,苦苦等待了大半輩子,就是邁不出國門,42 歲時她“潦潦草草、稀里糊涂、懶懶洋洋”地嫁給唐人街持綠卡的餐館師傅做填房,圖的是半年內能去美國。就像《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終于獲得有保障的婚姻,將未干的油漆印在自家房子的白墻上,等待赴美夢圓的殷芳菲,自矜的踏實中也不免幾分落寞:
她辭了職,同事們既羨慕又妒忌。她昂首走在初夏的陽光里,在一家女裝的櫥窗前停下腳步,她又一次在玻璃前看到自己的影子,腰身有些粗,皮肉都謝掉了似的拖拉著。
依然是等,可這次的等卻好像蘊含著更多的希望。這希望不在婚姻本身,殷芳菲對愛情這種脆弱的東西早已不再期許太高,她覺得自己正一步步向美國靠近,去圓一個多年的夢。也許她到了那兒會發現她根本不喜歡,以致掉頭就走,但她必須去,仿佛去是她的使命。[3]123-124
當殷芳菲已在安排赴美行程時,不料移民申請因丈夫心臟病突發去世自動取消。為了嫁到美國,一個曾經“像春天的青草,一捏就出水”的女孩子,變成了披頭散發、四處撒野的瘋女人。其實,殷芳菲不知道當年聽從母親“漂亮女孩嫁華僑,漂洋過海去享福”的慫恿,走上這條等候之路,將多年的心血和年華投資進去,究竟是她在愛,還是她的母親在愛;究竟是母親的錯誤還是上帝要報復她小小的野心。她潛意識里覺得,“她等候的其實并不是一個丈夫,而是美國”,她也可憐自己,只是不忍半途而廢、慣性一樣地堅持。不論是趙先生的“性夠”一家還是“等候女人”殷芳菲,都做了盲目的移民夢的奴隸,最終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夏小舟筆下,這樣的移民夢奴隸比比皆是:拋夫別子,以出賣公司利益為條件換取滯留美國的工作,最終成為沒有身份、被迫嫁給漁民的“不歸女人”季溫蒂; 一邊留學一邊操持皮肉生意,相信“自己總是自己的主人”卻最終嬌容被毀不知所終的“矽谷流鶯”琳……她們或者為了移民,犧牲了有愛的婚姻; 或者為了移民,走進了無愛的婚姻。
夏小舟的新移民散文不僅記錄了八九十年代移民潮裹挾之下的悲劇個案,也記錄了新世紀初回國潮中新移民相時而動的人生軌跡,例如留日法學博士喬二鬼子長年單身,與煙酒為伍,回國后人生煥然一新,事業愛情均風生水起。從這些真實的移民男女的悲喜故事里,我們至少讀出了夏小舟的兩點思考。第一,在夏小舟筆下,移民成了考量愛情和婚姻的驗金石,殷芳菲們不安于現狀的不懈追求實際上是以不斷拋棄自我、踐踏自尊為代價的,他們的悲劇并非命運無端的捉弄,在移民夢的背后是利益的淵藪和欲望的驅動。夏小舟批判的鋒芒不是指向“移民”本身,在她看來,以正當途徑追求更好生活的移民是無可厚非且值得尊敬的勇者行為,但無論什么時代,將愛情或婚姻作為獲得某種利益、實現某種愿望的資本或犧牲,都是一種悲劇;現代人為移民犧牲愛情與婚姻,與古人為了政治目的或者門第締結婚約并無本質的區別,不過是在全球化的跨國環境下換了個面目。第二,夏小舟敏銳地捕捉到了個人選擇與國家地位之間休戚與共的關系。八九十年代盲目移民走入人生“死胡同”的殷芳菲們,與相時而動、改弦易轍,走出一片海闊天空的喬二鬼子們,那么多人歷經千難萬苦在移民路上顛仆,盲目或現實的對比背后,不是一個“崇洋媚外”可以簡單概括的,內里包含了國家命運左右個人選擇的歷史事實。因娘家在80年代全面起飛的臺灣經濟中做生意發財,由“填不滿的漏斗”變成令婆家刮目相看的“白天鵝”的臺灣女人李佳的命運,便是夏小舟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國際經濟大勢影響個人道路選擇的最佳例證。
二
兩性之愛不僅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情感體驗,也是一種需要在后天習得的情感力量和生存智慧。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其生命歷程都需要經歷漫長的兩性之愛,并且需要歷經艱險、萬難不悔地去獲得并掌握這種愛的能力和智慧。正因如此艱難曲折,有的人甚至終其一生也未能明了兩性之愛的究竟。或許正是因為兩性之愛的難以捉摸,難以提供化解一切困惑的秘笈,經歷而且往往是受傷的經歷本身就顯得比提供答案更富有啟示意義。因此,豐富多彩、曲折漫長的經歷成為探究、解讀兩性之愛的經驗性前提。[1]80
曾經滄海難為水,親歷過痛心疾首的婚變,夏小舟算是“曾經滄海”之人,對愛情的苦處和難處,有切膚的體會; 也經歷過雨后彩虹的二度梅開,對婚姻的甘甜和妙處,有豁達的參透。這促使她“入乎其中”,又能“化身其外”,深入敏銳地探索兩性情感世界的悲劇因素,又寄托她的悲憫和感傷。她曾感嘆,“人類還很幼稚,在愛情和婚姻上更是如此”,因此,她要把自己“那充滿關注的目光,投向千姿百態的男女兩性世界”,演繹兩性之愛的光怪陸離、婚姻的百味雜陳,以及作弄在姻緣之間神秘莫測的命運力量。
夏小舟描寫兩性之愛的文章中,寫得最好的便是萬丈紅塵中風姿綽約的悲喜情緣,尤其是“三人行”的愛情故事。《如今怕上層樓》講述了日本南方小鎮一個喜歡紅塵的和尚與妻子和情人不咸不淡的情感糾葛。和尚被小鎮居民形容為“花腳貓”,有錢有閑,整日腰上別著大哥大,胸前插著玫瑰花,招搖過市。和尚與太太節子是大學同學,兩人感情不錯; 情人是西藥店的女老板,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愛著,彼此都很懶,如一潭死水,連和尚太太也覺得不太生動。老板娘后來遠嫁神戶,太太也早早離世。和尚一生中替無數的死者念經送行,心不在焉的念經聲長期以來只是謀生的手段,只有太太的死才真正喚起他對人生的徹悟,他成了身心敬佛的方外之人,不再在小鎮游蕩,一心研讀佛理,成了如他太太生前所希望的敬業的好和尚。在日本和尚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人的兩個側面,一個耽溺于情愛,眷戀俗世的繁華,糾纏紅塵的歡愉,一個了悟生命的無常,解脫死生的束縛,來去無牽掛。《愛人》里的山本太太是一個沒有名分的情人,做助產士聽多了婦女生產時的痛苦哭叫,山本太太年輕時泯滅了嫁人之心,卻在英氣逼人的大學教授藤田先生面前全線崩潰,為了大學的規定和避免尷尬,藤田辭職去郊區小學當校長,山本太太也特意將兩人的兒子送進城里讀書。對自己的“愛人”身份,山本太太“情到深處無怨尤”。《敷衍婚姻》里的玲子教授和丈夫都各有情人,而且都是初戀情人。玲子的情人是窮困潦倒的作曲家后藤,玲子讀大學時陪后藤去酒吧演奏,認識了日本社會灰暗的一面,更加欣賞后藤出淤泥而不染、潔身自好的品性,和藤田形同夫妻同居了三年。丈夫和初戀情人順子大學時就相愛,但礙于順子家庭來自日本社會地位最為低下、倍受歧視的部落民,婚姻遭到反對。為了與玲子丈夫朝夕相守,順子放棄了個人的事業和發展,心甘情愿做秘書,在玲子患子宮瘤時,還幫忙照顧她和孩子。玲子與丈夫學歷、金錢、前景都門當戶對卻無愛的婚姻,是重婚姻、輕戀愛的日本婚姻文化釀就的苦果,他們始終是兩顆不曾相遇的流星,彼此在走自己的軌道,沒有相撞,沒有火花,婚姻只是形式,但他們在保持婚姻的框架內,有限地擁有了自己的真愛,這足以彌補生活的無情與無奈了,畢竟“無愛的人生最可憐”。
按照常規的理解,婚姻應該是兩性之愛的契約,或者說,理想的婚姻應該是兩個互愛的獨立自由的個人之間愛的契約。這個契約的字典里不應該有“犧牲”、“奉獻”這類陳舊古老的字眼,尤其不該有單方面的一方為另一方無條件的“犧牲”、“奉獻”。進入愛情婚姻之后的兩性之愛的關系是相互合作、互助互動的關系而不是什么“犧牲”、“奉獻”的關系。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契約應該是平等的和相互尊重的,一廂情愿的無謂的“犧牲”、“奉獻”不但是對自己的不尊重,也是對另一方的不尊重。[1]82以這樣的愛情和婚姻律典來衡量,“三人行”的兩性之愛必定包含不平等的因素,必定存在“犧牲”或“奉獻”的一方,如和尚夫人、山本太太、順子,甚至藤田先生、玲子及其丈夫也是婚姻的犧牲者,即使在性觀念比較開放的日本社會,也有不愿為外人道的苦衷。但夏小舟的深刻之處在于,在描寫“三人行”的兩性關系時,她不是以道德倫理的眼光來品評“三人行”的畸路上誰是誰非,也不是以女權主義的理論話語聲張女性的獨立和自尊,而是以愛情的尺度來丈量人性的光華與污點,在她看來,愛情的實質比婚姻的形式更重要,無愛的婚姻比無婚姻的真愛更可悲。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理解和超越,這種理解不是無奈的認同,而是基于文化理解的超越。“三人行”的兩性之愛固然有違常情,但也保存了愛情彌足珍貴的真、善、美,展示了愛的美麗與哀愁,“真切到脈絡可見,又現實到塵埃彌漫”,回答的卻是一個永恒的問題: “試問情為何物?”夏小舟的答案平實而不乏哲理意味:“其實,婚姻和愛情并不是尋找最好的,而是尋找有緣分的,尋找給你一份關懷,一份至愛,甚至,僅僅是一份和平。”[4]就像夏小舟的另一篇散文《你的地獄,我的天堂》里那對“美日聯姻”的車行老板夫婦的“二婚”故事所詮釋的,在這個世界上,有些男人和女人是你的地獄,但卻是別人的天堂;而你的天堂,也許正是別人的地獄。是天堂,還是地獄,如魚飲水,只有個中人自己知道。
三
“女人”是夏小舟散文的主題詞、主要闡釋對象,這從書名篇名的標題即可見一斑。《愛要說出來》所收的49 篇散文,以女人為題或者雖沒有“女人”字樣但也是寫女人的就有一半以上,如《女兒當自強》、《回頭還是做女人》、《三個喝酒的女人》、《宋代女人》等。她的《在海一方》等另外幾本散文集所收篇目標題情況差不多,“女人”仍占相當比重,如《愛海的女人》、《女人的定位》、《大方的女人》、《糊涂的女人》、《再做一次女人》等。在這些以女人命名或寫女人的散文里,夏小舟如何定位“女人”,闡釋女人的價值?
真正認識和認同“女人”這一性別是一個充滿了心理焦慮、困惑和迷惘的艱難過程。《再做一次女人》記錄了夏小舟從小時候害怕長大要做女人的恐懼開始,如何在親歷生育之痛后釋然,并希望再做一次女人的心路歷程。照料“我”的鄉下阿婆因未曾生養自顧自地不承認自己是個“女人”,而且渲染“做女人”的痛苦,可現實中“我”的母親卻樂于生養,這給少女時代的“我”造成了心理上的巨大困惑。直到30 歲那年“我”生下了一生中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孩子時,才幡然領悟做女人“痛并快樂著”的豐富內涵。生產讓平凡的女人得到升華,就從孩子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女人理解了“整個人類世界經驗的一部分”和“人的存在的本質”:“生產其實是女人—個人在和命運搏斗。女人的戰友是她腹中的孩子,孩子拼命朝外沖,媽媽拼命把孩子推出來,母親與孩子正是在這時開始了她們人生中第一次合作。”[2]288對于一個女人而言,進入婚姻和生育撫養階段,由女兒而母親的角色轉換標志著生命的不同階段,對“女人”身份的觀照與期待很大程度上就是在生兒育女操持家庭的階段獲得的,她們認識到在承擔社會角色的同時承擔女人的性別角色,并在這種自覺的承擔中逐漸認識女人,從而經歷了由“害怕做女人”到“再做一次女人”的過程,這或許就是“意義”從“經驗”中生成的過程。感念于生命的傳承與延續之于女人的無上價值,夏小舟甚至惋惜自己將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投擲于學院式的道路,設想人生再來一次,將選擇守住女人的本分,去生育一大堆孩子。夏小舟的“再做一次女人”的愿望并非對鄉下阿婆所主張的女人不生孩子便不是女人的“女族集體意識”的認同和屈服,而是站在生命哲學的基點上,潛入女性生命內部的一種自主自覺的選擇,正是這種經由生育的生命經驗獲得的對于女性價值的認同與肯定,讓我們感受到扎根于大地的溫厚、踏實和暖意。
“女人是什么?”這不是一個能簡單借用“人是什么?”的答案即可解答的問題,因為它沒有固定答案也沒有一定的公式,只能靠無人可以替代的一個個女人自己來闡釋。冰心說女人就是愛,愛是女人一生最大的磨難或最大的幸福,是女人個人意識和性別意識誕生的煉獄或涅槃,正是在愛的煉獄涅槃中,女人認識了自己,也認識了男人。夏小舟寫得最精彩的是一個個女人的個案,每一個作為個人的女人都可以從某一方面回答“什么是女人”的問題,這就把讀者的閱讀和思考引向了不同時空的女人,引向了沒有定論的開放性的答案。夏小舟筆下有“精明”的女人,如一生以嫁個好男人為志業的白表姑,“少年追理想,中年追志趣,晚年找安定”,最終卻落得孤身一人;也有“單純”的女人,如專心學術的物理學教授“虞美人”,因不諳男女之情被心懷不軌的男人欺騙以致自我毀滅。通過“精明”女人的失算與“單純”女人的毀滅這兩種極端化的結局,夏小舟或許要告訴我們,一個在婚姻愛情上擇優淘劣的女人永遠不得安寧,一個對女人和男人以及兩性之愛缺乏基本了解的知識女性也難以實現真正意義上的“獨立成株”。
在《女人定位》中,夏小舟借參加母校學術會議卻被師妹拉去燒茶送水和事業有成的女學生走入婚姻相夫教子兩件事情,感嘆“事業和婚姻不能兩全其美,共存共榮”,這種遺憾等到自己走入婚姻定格為家庭主婦,方能豁然開朗地釋懷,“幸好,我救命般的抓緊了我手中的筆,想給自己一個另樣的人生”。[2]172不同于更年輕的第四代散文作家能夠那么快樂自信地確認自己的性別主體身份,開掘現代女性灑脫自如的獨立生命,夏小舟更多展現的是如何在對女性社會角色和家庭角色的調適中完善自我。夏小舟將自己定位為“簡單”的女人,這里的“簡單”并不是情商低下、缺乏自我的“愚蠢”,而是深刻了悟兩性之愛和夫妻之道的一種“大方”的生存智慧。在愛情和婚姻中,女人的“簡單”往往被人稱為“傻”。夏小舟描繪了不少愛情和婚姻中的“傻女人”形象,不過,她們的“傻”又各有各的不同: 有的真傻,如《不測風云》里因為幸福而簡單,直到丈夫遇害才了解婚外情的敏太太; 有的裝傻,如《傻大姐》里樂得讓男人幫忙,對一切無關痛癢的性騷擾都笑而不拒的日本女人; 有的閱歷少而傻,如《愚妻》里的蘇太太;有的閱世深而傻,如《情到深處無怨尤》里的C 太太;有的人傻,葬送了家庭的幸福; 有的人傻,無意中獲得了平靜安逸的婚姻。通過不同的“傻女人”形象,夏小舟向我們呈現了女人在難以參透的婚姻中各有所悟的生存哲學。有別于男人大多從書本或過往的經歷獲得人生哲學,女人往往是從女人之間的口傳心授、大眾流行文化或個人瑣細的日常生活經驗中領悟的。譬如《愚妻》里的蘇太太的人生哲學多來自流行歌曲,“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云轉,云不轉風轉,沒有過不去的山,沒有蹚不過的河,沒有走不出的巷子,沒有結不成的緣”或者“該出手時就出手”的流行歌詞,總能令蘇先生走出瞻前顧后、舉棋不定的困局。再如C 太太從外婆講述的一對抗戰夫妻的往事中學到做“簡單女人”的道理,相信女人之于男人就是“一棵草自然有一滴露”,不能男人發達了就歡喜,男人倒霉了就埋怨,要淡然看待一切,“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正如夏小舟在《寧愿陪他下地獄》中表達的,“最美麗的愛情篇章不是青春年少時譜寫出來的,非要等到彼此間攜手共渡艱危走過人生漫長的道路才能展現出來”,[3]12“傻女人”的人生哲學是女人于扎實可感的具體經驗中歷練出來的生存哲學,因而往往在婚姻愛情中更能轉化為適用的指導方針,更見智慧。
夏小舟在《傻女人》中寫道,“女人永遠佩服比她還精明的女人”,但事實上她顯然更認同C太太這樣的“傻女人”,欣賞她們平淡的人生中蘊涵的深刻哲理。這樣的認同和欣賞,并非是對至今仍遺留在男性權力話語中的“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言論的茍同,恰恰相反,而是因為她能站在同類的立場來看待分析女人,“意在以一種中性的、客觀的、現代的立場來闡述女性的生命價值與意義”。[5]通過對不同“傻女人”形象及其生活方式的個案還原,來展現女人千姿百態的生命形態和生存智慧,夏小舟的女性散文生成了豐富的美學層次,帶給讀者引人深思的閱讀享受。
四
夏小舟“為人爽朗熱誠,頗有古風”,文字也因學養和性格熏染上了從容典雅的韻味,有股“浩然之氣”。[4]她的人物散文取紀實題材,重細節刻畫,將不同文化和時空下紅男綠女的人生故事寫得搖曳生姿,又擅長在平實的記敘中信手拈來幾句古典詩詞,令人有“竹外桃花三兩枝”的驚喜。譬如,她談徐悲鴻的女人廖靜文最后的傷情“真是個曉來雨過,遺蹤何在? 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罷了”; 寫癡心父母為女兒爭搶即將出國的青年才俊的精神活像元曲里的執拗角色,“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爛、炒不爆、響當當的一粒銅豌豆”;[3]88寫美國房價“十里不同風”,妻子在華盛頓賣不掉舊房,丈夫在矽谷搶不到新房,“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牽掛”。[6]古典詩詞之于夏小舟的散文并不是可有可無的語言“裝飾”,它們脫離了原有詩歌典雅莊重的語境,進入了描寫都市男女的現代散文,文人詞匯和日常口語的混用及古代漢語與現代漢語的穿插,營造了雅俗并置、亦莊亦諧的效果,因偏離而產生了某種特別的意思;而不拘古今、為我所用的率性文字,則彰顯了夏小舟身處急功近利的現代都市始終堅守個人精神、不趨時媚俗的獨立品格。
幽默是一種機智表現事物的可貴能力,不同的作家對生活中的戲劇性因素會產生不同的感受和認識,傾注不同的精神內涵。夏小舟出生于一個充滿愛意又不乏傳統色彩的知識分子家庭,她個人又格外欣賞蘇東坡的儒雅豪放,這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她寬厚曠達的性格,既能洞悉各種事物的內在本質,又善于擷取充滿生活情趣的生活片段,點染成章。在幽默的風格上,夏小舟與大陸第三代女性散文作家群中的方方倒是非常近似。[1]289《蹉跎歲月》、《愛好與愛情》、《君子近庖廚》等主要敘寫婚姻家庭生活的趣事,在極易陷入婆婆媽媽的家庭瑣事中,發現夫妻間鮮活的情趣與靈動的戲謔。《蹉跎歲月》記錄了夏小舟的丈夫與上司關于妻子“找東西的傾向性”的對話:
“請問,你太太能找到東西嗎?”
“能找到,能找到,她找東西很仔細,從大門開始,次及起居室、書房、浴室、廁所,完全是地毯式的搜尋方法。多則一天,少則十多分鐘,東西就被找了出來,很少遺漏……”家聲說,有些得意之色。
“哦,了不起,了不起呀! 我太太一般找不到,她太不耐心了,找了一兩分鐘就不找了,立即去商場買一個新的來。我家一共配了三四次新鑰匙,她本人換了好多次手提包……”
“買新的? 哦! 那我太太舍不得,她堅定不移地找,不食不眠地找,不找出來決不罷休!”家聲更得意了。
“啊! 還是中國女人勤勞節儉,美德,美德,千萬要叫她保持下去,并發揚光大喲!”上司說。
家聲那天興致勃勃地吃完了那盒冷飯,然后給我打了個柔性電話:“喂! 在干什么,哦,找鍋鏟呀? 好好找吧……”[2]257
中西兩位“同病相憐”的丈夫對于各自妻子“壞”習慣的觀察與了解,在這一本正經、妙趣橫生的對話中一目了然,揶揄的語氣中包蘊的深切的寬容與愛意,也已躍然紙上,令人會心一笑。
夏小舟說:“我的筆是我的槳,我的紙是我的帆,我的心是我的舵,我用祖宗傳下來的文字在異國天地編織通向故鄉的彩虹,每一個文字都飽含我思鄉的深情厚意,我的筆連著我的鄉土,我的華人血脈,我就這樣親近了我的精神原鄉。”[7]身份模糊了,不變的是對中文書寫的不悔的執著。夏小舟的創作是整個20世紀90年代女性散文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她以新移民的視角觀照兩性之愛及女性生命本質,與大陸同代女作家的創作產生了對話與共鳴。但遺憾的是,歷經90年代末新世紀初“小女人”散文批評的殘酷考驗,女性散文不論在大陸或是海外都面臨風雨飄零的困境,夏小舟的寫作也暫告段落,印證了整個90年代女性散文潮起潮落的生命軌跡。
[1]劉思謙.女性生命潮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女性散文研究[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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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夏小舟.愛要說出來[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4]陳瑞琳.橫看成嶺側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學散論[M].成都:成都時代出版社,2006:114.
[5]南妮.所謂女人[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9:2.
[6]夏小舟.神仙夫妻[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04:11.
[7]夏小舟.我在美國的流浪生涯[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4:2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