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經的陪伴

□ 山東聯盟化工集團 陳曉霞

終于，人人叫他倔老頭兒了。這在過去，至少三年以前是絕不可能的事。那時候他脾氣、力氣、精力都在，動不動就拍桌子瞪眼睛，哪有人敢往槍口上撞。等他真的老了，像一個破了洞的口袋，氣勢眼瞅著越漏越少，老伴、兒孫才把私底的嘀咕放到桌面上來。多數時候他一點脾氣沒有，歪在沙發里笑瞇瞇聽人數落，一副悉數認賬的模樣。

多少年，全家人在他面前養成了溫順的脾氣，都是他吵他的，一家老少默不作聲。集體遷就是為他那顆脆弱心臟，怕他再來一場心肌梗塞。老頭兒不懂這些，或者懂了也不領情，早年的戰場經歷和南方北方的輾轉遷徙，讓這莊戶漢子多了一份心高氣傲，他相信自己至高無上的家長權威，把一切關照看做理所應當。

他拿自己的臭脾氣 “修理”夠得著的每一個人。輪到我，他還是犯了一些躊躇。他最小的兒媳看上去單薄瘦弱，而且少言寡語，最重要的是小他40多歲。他最終沒能完成對我的改造，因為家里迎來了新的小生命。

從此他至少一部分變成另一個人。那個人心情舒暢，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孩子三歲時，他搶下接送任務。大輪自行車前梁上，結結實實捆上小座椅，每天離放學半小時，就心急火燎守在幼兒園旁。不久，大路上會出現爺孫倆的身影。此時學校門前的焦急張望早被舒心喜樂所代替，老頭兒一路笑呵呵地聽孫子講述園里發生的故事。

我們就這樣成為更親密的一家人。每天聽他發火，同時也享受他的疼愛，大部分光景過得其樂融融。閑來無事，一老一少的腦袋會湊到一塊，爺爺用十二分的耐心教孫子下棋，教了攻，再教守。

十多個年頭就這樣過去。曾被他托在手上的小孩，已經高出他將近一頭。春天到秋天，院子內外的空地上，老夫妻種下的杏樹、甜柿、葡萄、核桃、石榴、無花果都在忙著開花結果。我和老頭兒比賽撒下的花種也出落得一尺多高。最后當然是他的芙蓉勝出。老頭兒拿這當做吉兆，認為身體經驗仍堪一用，他相信很快就會恢復當年勇。所以，那年秋天，柿子成熟的時候，他只須我捧個小筐等在樹下，由他挑最大最熟的剪給我吃。

我從他手臂上看到突出的骨頭。他的血肉越跑越少，只剩80多歲的骨架撐在松塌的皮膚里。我忽然很害怕，害怕哪一天，這個我叫了十七年父親的老頭兒，會永遠從我們熟悉的生活里消失。

我更愿意留住這樣的場景：老夫妻不打招呼就推開我家房門，一家五口擠在一處看電視吃零食；或者，我在廚房做飯，忽然聽到老兩口的嬉笑，老頭兒戴上我的假發跑到鏡子前，婆婆一邊笑一邊喊：快來看，你爸變成了什么樣子！

現在我知道，那是我們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