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聯盟化工股份有限公司 陳曉霞
父親是一個單純的老頭兒。單純的老頭兒往往叫人無計可施。最嚴重的一次是在我五年級的課堂上,他于眾目睽睽下徑直走進森嚴的教室,將兩只熱玉米塞進我的課桌,引起老師的強烈不滿。后來我們分析,是母親把一個家庭該有的智慧和嚴謹都擔當了,所以他才這么胸無城府、一眼見底。但我們毫無例外地喜歡他更多一些,因為母親威嚴,他卻更像我們的同黨。比如他會拉著荒腔走板的二胡和我們笑作一團,比如他愿意敲打秋天的棗樹,讓我們在棗雨中尖叫和逃竄。當然這時候母親會站出來說話。她將他和我們一起嗔怪。我想她是無奈,她愿意男人沉穩些,可父親偏偏老天真。
父親45歲之前一直是那種干瘦的體形。一家六口的生活都要靠這副身板來承擔。我曾設想將這樣的重擔放到別人的肩膀上去,卻最終沒有發現還有誰會象他這樣以苦為樂、舉重若輕。他每天精神抖擻上班去,春風滿面回家來。遇到悶熱無風的暮春天氣,還會在傍晚提上罩子燈,到小清河對岸去捉小蟹。倘若滿載而歸,院子里就會傳來他理直氣壯的招呼聲,甚至偶爾輕狂地模仿一句相聲里的臺詞, “二子他媽媽,快拿大木盆來!”我在暗淡的燈光下看著父母滿臉喜色,聽著鐵桶里刷刷拉拉小蟹爬動的聲響,心中充滿了生活的幸福和滿足。
那時母親能做的,就是每天為他沖一杯雞蛋。艱苦年月,那杯雞蛋是母親說給父親的最動聽的情話。父親心滿意足喝掉上面稀薄的部分,把濃稠的蛋絮留在杯底。我上學之前將杯底喝掉,小臉就總像秋天的蘋果紅潤飽滿。鎮上的人都夸我漂亮,父親愛聽這話,他愿意帶我出門很大程度上帶有炫耀的成分。那時他有40歲吧,我一直奇怪一個40歲的男人,每天那么繁重的工作,他哪來那么大的精力去熱愛和欣賞他的孩子們。一度我們兄妹在鎮上演出,父親每晚都出現在臺下。演出結束,他領著大的,背著小的,心滿意足地從街上走過,他一路大聲和街坊們打著招呼,對大家的夸獎,不管真假,照單全收,從不謙虛。
父親小母親一歲。他們結婚四十七年,好象母親一直在充當大姐的角色。父親退休后,腰身迅速肥胖起來,我們拿他的胖開玩笑,敦促母親給他節食,母親卻只是笑,照舊按父親的口味安排三餐。我猜,母親口頭嚴厲,實際上對他是寵愛的。甚至由于母親的擔當,這么多年,作為父親,他對家庭考慮的事情并不比我們多很多。他已經習慣了在母親的帶領下生活,習慣了衣來伸手的每一天,當然他也會和母親吵架,那是因為他覺得在一起的日子還很長很遠。
所以,到了母親離去的那一刻,父親忽然像風中的蘆葦抖動起來。他一定是這時才真正體會到母親的分量,才切膚般感覺到即將面對的孤單。
從那天開始,父親成了真正的老頭兒。
他成為房子唯一的主人,一日三餐自己定奪,他拿母親用了多年的菜刀剁菜切面喂養自己,努力度過一天又一天。有一次,我躺在母親床上不停地咳嗽,父親踢踢踏踏來到床前,一手端水一手拿藥,說,把藥喝了再睡。他說這話的時候像一個真正的老人,慈愛,關切,不容違抗。他憔悴的面容平靜如水,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第一次猜不透他,好象一夜之間,老天真的父親就長大了。
再后來另一個女人接替了母親。父親終于不再孤單,我們也逐漸對他放心。每次電話打過去,都說很好。周末回家,他卻正躺在衛生室里掛著吊瓶。阿姨陪著他,藥水一點一滴進入他的身體,他卻仍象一個受傷的孩子,沉默而且憂郁。我坐到他的床邊,給他擦掉鼻涕,把額頭貼上他的額頭,老頭兒才逐漸高興起來。他終于愿意開口說話,眼淚卻在這個時候汩汩而出,一直淌到花白的鬢間去。他說中午咱包餛飩,我說等你感冒好了再說,父親抬起雙眼,說,你一來,我就好了。
這是我的老父親的眼睛,當年的銳氣已經不見,淚花點點,且不再清澈,但里面卻清清楚楚地裝滿了依戀和期盼。我接住了他的眼神。對這個剛剛長大的老頭兒,我愿意從此常常望著他,一直,一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