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晨寧
(山東大學(威海)法學院,山東 威海 264200)
不可抗辯起源于19世紀的英國。當時英國的壽險市場還普遍實行嚴格的保證制度,即保險合同的效力取決于被保險人或者受益人的告知與保證義務的履行。這意味著在被保險人或者受益人索賠時,只要保險公司發現投保人有違反保證或者不如實告知的行為,即使這個行為對于保險風險沒有實質性的影響,保險公司都可以以此為由解除合同,拒絕賠付。這種保險公司和被保險人的地位嚴重失衡,保險公司聲譽嚴重被質疑的情況導致了保險業日漸衰退。倫敦保險公司為度過誠信危機,重塑保險公司形象,使用“不可抗辯”這一條款。該詞的含義是,保險合同在簽訂后,已經生效并且經過了一段時間,保險公司就不能再以被保險人不告知或者不真實告知而拒絕賠償。
從國際保險業來看,目前不可抗辯條款已成為保險商業慣例,是壽險合同條款中的固定條款。很多國家都通過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針對保險消費者普遍感到的“投保容易理賠難”問題,我國新《保險法》在借鑒國際慣例并參考臺灣地區保險業的基礎上也引入該條款。并在新《保險法》十六條中明確指出:“……前款規定的合同解除權,自保險人知道有解除事由之日起,超過三十日不行使而消滅。自合同成立之日起超過兩年的,保險人不得解除合同;發生保險事故的,保險人應當承擔賠償或者給付保險金的責任?!?/p>
該規則的引入,有利于督促保險人及時行使合同解除權,穩定保險合同關系,樹立保險業尤其是壽險業的新形象,尤其對于長期人身保險合同項下的被保險人利益的保護有著重大意義。然而,其適用中存在的問題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究。
通過對新《保險法》十六條的分析,筆者認為該條款在以下方面值得進一步探討:
新《保險法》將不可抗辯條款的規定置于保險合同一般規定部分,可理解為是承認所有保險合同都適用于不可抗辯條款。這與國際保險業的一般慣例不符。縱觀國外的立法,不可抗辯條款一般只適用于人壽保險,因為財產保險合同期限一般較短,達不到不可抗辯條款要求的兩年,且在發生保險事故之后的舉證較之人身保險更為容易,因此沒有適用不可抗辯條款的必要。同樣,短期的健康保險、意外傷害保險,由于合同期限較短,也無適用的必要。從立法目的上看,不可抗辯條款設置在于保護人之生存價值,使被保險人之親屬在被保險人死亡之后生活不至于沒有著落。因此,我國新《保險法》應就此對不可抗辯條款的適用范圍做出明確排除。
由新《保險法》十六條一款可知,投保人在合同訂立前履行的義務是“詢問告知義務”,這是否意味著對于保險人未提及或疏于提及的重要事項投保人有權利隱瞞?當日后出現理賠糾紛時,保險人若在法院主張投保人未盡到詢問告知義務,法官如何認定?投保人反之提出保險人在訂立合同時,未詢問這一事項,法官如何考證?詢問告知義務是止于保單的書面形式,還是當事人的口頭達成也有效力?這些在法律適用上比較模糊。保險合同是在投保人與保險人的互信基礎上訂立的,這種信賴在法庭上告破時,司法審判該如何介入當事人之間考查真相,在實務操作上有一定困難。過于籠統的規定只能起到理念指導作用,卻很難在實踐中成為切實可行的依據。這一點的完善還有待于法律作出的解釋與商業慣例的支持。
保險合同成立的日期,雖然《保險法》明定為保險人承諾承保之時,但實務中這個日期并不容易確定。特別是,當人身保險合同須經體檢等核保程序時,這個承諾日更是難以確定,以這個日期作為兩年不可抗辯期限的起算期,乃是通過立法人為制造糾紛。另外,從不可抗辯條款的實踐國美國的實踐來看,主流觀點認為,不可抗辯兩年的起算期,應當是保單簽發日期。
新《保險法》下,保險人行使合同解除權有兩個條件,一是投保人處于故意或者重大過失未告知;二是未告知的事項足以影響保險人決定是否同意承?;蛘咛岣弑kU費率。簡言之,新《保險法》賦予了保險人在投保人故意或重大過失未履行詢問告知義務造成嚴重后果情形下的一個合同解除權。是否滿足第二個條件,即是否對保險人造成嚴重后果,法院較容易認定,可以根據告知前后不同結果的一個對照行使自由裁量權;而第一個條件的認定與適用則相較困難。在投保人故意隱瞞重大事實,或惡意欺詐保險人以騙取保費的情形下,不可抗辯條款是否仍然適用的問題,需要在理論與實務操作上進一步明晰。
綜上,新《保險法》在不可抗辯條款的具體適用上缺少細化的規定以及適用的例外情形,這與國外一些先進做法還未接軌。在國外,尤其在美國,不可抗辯條款有相對較多的例外。最典型的是,如果被保險人沒有繳納保險費,不適用不可抗辯條款,這一點在我國的適用有待商榷。
不可抗辯條款的直接目的是限制保險人的合同解除權以保護投保人的利益。國外大部分地區都規定了保險法中不可抗辯規則的適用例外,包括被保險人可抗辯期間內死亡、投保人欠交保費或欺詐等。在美國,不可抗辯條款的適用通常以被保險人死亡和投保人欠交保費為例外。德國保險法中不可抗辯條款則以投保人的欺詐為例外。我國保險法在立法中也應當增補一些不可抗辯條款的適用例外,以平衡投保人與保險人的權利。
從立法角度看,這里我們強調的是立法的協調性和法律規范的細化、可操作性。不可抗辯條款的理念對于督促壽險公司重新審視現有的業務流程,進而構建全新的系統運營模式,由“寬進嚴出”到“嚴進寬出”的自覺轉變起到指導推進作用;而不可抗辯條款例外的補充及法律完善,如對保險欺詐、被保險人身故的處理的補充,則有利于規避投保人惡意欺詐的道德風險,一定程度上為保險人防范與控制承保風險。立法的協調性應當致力于防范這種雙邊性的道德風險。
從司法角度看,法官不能僵化地適用不可抗辯條款,應當結合立法目的、法理背景考量當事人權利義務的大小,對法律作出合理的解釋。惟其如此,才能真正實現保險法的立法目的。不可抗辯規則的本意也并非剝奪一方的權利,只是為了雙方都能夠更好地行使權利,即在誠實善良原則下行使權利。
世界范圍內,保險市場(尤其是壽險市場)中的保險欺詐給保險公司和社會帶來了不可估量的損失,其存在直接削弱了不可抗辯理念的初衷。大多數國家和地區在不可抗辯規則適用上都排除了投保人的惡意欺詐等惡性投保行為。也有少數國家和地區不排除欺詐情形下不可抗辯條款的適用。如,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保險法就側重于對投保方的保護。筆者認為,制度的借鑒應當“因國而異,因地制宜”,就我國目前保險欺詐盛行的現狀下,不可片面強化保險人在可抗辯期間內的嚴格審查事實的法律義務而忽視了對其承保風險的控制。否則,我國這一不可抗辯條款可能給惡意投保人以可乘之機,引發道德風險。為了衡平投保人與保險人雙方的法律權利,最大限度接近保險法的立法目的,應對保險欺詐與不可抗辯規則的關系有更加明確的界定。
針對新《保險法》對于可抗辯期限的規定過于籠統單一的問題,首先有必要對投保人的主觀心理是故意還是過失設定一個可操作性標準。在確定投保人主觀狀態后,筆者認為可以參照2008年初生效的德國新《保險合同法》的立法,根據不實告知出于故意還是過失的不同分別適用不同的可抗辯期。如,“投保人因一般過失而沒有如實告知的,保險人不再享有解除合同的權利,只能加收保險費;對于非故意的錯誤告知,在五年(醫療保險為三年)后保險人不能解除合同退保;對于故意或惡意錯誤告知,在十年后保險人不能解除合同退保。”這一理念與刑法中的“罪責刑相適應”有異曲同工之處。此外,保險法屬于合同法的范疇,誠實守信、意思自治是當事人的主要互動模式,若欺詐行為超出了保險法范疇而達到刑法高度,構成了保險詐騙罪,則應受到刑法的制裁。目前,由于相關司法解釋不夠詳盡明確,罪與非罪的判定在司法實踐上的依然困難重重,亟待明晰。
新《保險法》對大陸保險公司的自身營運管理和風險管理能力提出了更為嚴格的要求。不可抗辯條款對保險人的合同解除權作了適當限制,還增加了保險人的舉證責任,保險人以投保人未履行如實告知義務而解除合同的難度大大增加。面臨全新的挑戰,壽險公司自身需要重新審視現有的業務流程,構建全新的系統運作模式與誠信管理體系,抓住契機管理升級。首先,應加強對業務員的管理,從源頭管控風險。其次,應加強對合同的專門管理,完善合同的訂立與解除機制。再次,可借鑒香港等地區做法,加強行業自律與合作,攜手共抗風險。香港政府為解決市場秩序混亂、監管乏力的問題,成立并充分發揮行業協會的作用,對保險業進行自律監管。加強業內合作交流、建立信息共享平臺以防范監控承保風險的做法大大提高了立法的合理性和實施的有效性,受到保險界廣泛認可,其經驗尤其值得內地借鑒吸收。
不可抗辯條款立法出發點無疑對投保人利益的保護意義重大,對于保險市場中保險人為攫取利潤,“寬進嚴出”惡性行為的抑制起到警示與規制作用,但現實的復雜與條款的不完善卻使該條款適用中出現對保險欺詐的縱容。進一步完善不可抗辯條款的適用與法律平衡,加強保險人在合同訂立及以后的階段對承保風險的控制意識,對減少保險業的道德風險,平衡投保人與保險人的利益以創建更加誠實互信的市場機制,以及保險監管模式的升級有著巨大意義與推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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