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和彭德懷的合作與“不合作”①

朱險峰

(宿遷學院 思想政治理論部,江蘇 宿遷223800)

1959 年的廬山會議期間,彭德懷寫信給毛澤東,反映大躍進中存在的問題,招致毛澤東的嚴重不滿,于是,毛澤東發動了反彭德懷右傾的批判斗爭,從而改變會議原定糾“左”的方向。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毛澤東清算彭德懷的歷史總帳:彭德懷與他共事三十一年,合作,不合作,三七開,融洽三成,搞不來七成。[1](P185)本文回顧了毛澤東和彭德懷合作共事的重要史實,并分析了他們之間存在的隔閡,認為他們之間的所謂不合作都是正常的意見分歧或誤會,不存在根本對立。

一

1928年11 月,彭德懷率紅五軍與朱德、毛澤東領導的紅四軍會合,開始了彭德懷與毛澤東合作共事的歷史。在抗擊地方軍閥軍事進攻過程中,彭德懷與朱德、毛澤東密切配合,先后建設閩西、湘贛根據地。1930年6月,按照中共中央提出的各地紅軍組建正規軍團的要求,以紅四軍為基礎組建了紅一軍團,軍團長為朱德;以紅五軍為基礎,組建了紅三軍團,軍團長為彭德懷。此時,正值立三路線時期。7月底,根據“左”傾中央的指示,彭德懷率紅三軍團攻占長沙,蔣介石趕緊調集重兵圍攻,紅三軍團被迫撤退。8月23日,紅三軍團在湖南瀏陽永和市與前來解圍的紅一軍團會師。按照中央原定計劃,紅一軍團和紅三軍團各自組建為方面軍,但彭德懷提出紅三軍團與紅一軍團組建為一個方面軍,即紅一方面軍,并提議毛澤東擔任紅一方面軍的前委書記和總政委,朱德任軍總司令,他自己任副司令。次日,總前委決定再次攻打長沙,彭德懷不同意二打長沙。這是彭德懷與毛澤東之間的第一次“不合作”。彭德懷之所以不同意二打長沙,一是因為此時長沙的敵軍兵力增強了,二是因為紅軍即使打下長沙也不能長期守住,打長沙意義不大,而且紅軍要付出巨大犧牲。盡管彭德懷反對,但是朱德、毛澤東迫于“左”傾中央的壓力,還是發出向長沙推進的命令,并于9月10日下達了對長沙的總攻擊令。結果二打長沙失利,不得不撤退。

1931年11 月的贛南會議,撤消了毛澤東蘇區中央局代理書記和中央蘇區軍委書記職務。不久,上海臨時中央要求蘇區中央局攻打南昌、贛州、撫州、吉安等中心城市。于是蘇區中央局開會討論攻打贛州。多數人主張打,只有毛澤東不同意打。在打不打贛州的問題上,毛澤東與彭德懷之間發生了第二次“不合作”。彭德懷與多數人意見一致,主張執行中央指示。蘇區中央局以中革軍委名義任命彭德懷為前敵總指揮。1932年2月4日,紅軍開始向贛州發動總攻,久攻不克,傷亡慘重,。周恩來急請毛澤東商量,毛澤東建議立即停止攻打贛州,紅軍轉向贛東北、閩西去攻打彰州,結果大獲全勝。

1935年1 月遵義會議后,毛澤東恢復了對中央紅軍的領導。毛澤東指揮的土城戰役、二打遵義中的婁山關戰斗,彭德懷都是積極支持配合的。當中央政治局討論林彪提出的攻打打鼓新場的問題時,毛澤東堅決反對,并以辭去剛被任命的前敵總指揮一職相威脅。彭德懷可能是出于對多數人意見的尊重,沒有附和毛澤東的意見。隨后毛澤東提議成立周恩來、毛澤東、王稼祥的新三人團。在鴨溪,新三人團提出打魯班場的周渾元縱隊。彭德懷不同意打。雖然毛澤東認為彭德懷的主張是對的,但是為了調動敵人,還是下令打。戰斗開始不久,新三人團就下命令參戰的一、三軍團撤出,然后指揮中央紅軍三渡四渡赤水?！八亩沙嗨碑敃r是絕對機密,只有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極少數人知曉其意圖。整日疲于奔命的紅軍指戰員,難免對走弓背路發牢騷,有不滿情緒。紅軍四渡赤水后突破烏江,巧渡金沙江,到達四川會理。毛澤東提出紅三軍團攻打會理。彭德懷認為紅軍只是路過,打會理不值得。毛澤東堅持要打,結果久攻不克。此時林彪直接寫信給中央,要求撤換毛澤東,并推舉彭德懷任前敵總指揮。毛澤東對此事極為惱火,在會理城外鐵廠召開的政治局擴大會議上,毛澤東狠狠地教訓了林彪,并指出這是彭德懷鼓動林彪轟他下臺。在這之后的二三十年里,毛澤東把林彪寫信這件事看作是彭德懷與他最大的一次不合作,就此事四次在不同的場合指責彭德懷,直到1959年廬山會議上,毛澤東再提此事時,林彪說了句“那封信與彭德懷同志無關”的公道話,才算為彭德懷洗清罪名。[2](P199)

當紅一方面軍與紅四方面軍會合后,張國燾電令陳昌浩對中央徹底開展黨內斗爭時,彭德懷率紅三軍團保護中央和毛澤東星夜脫離危險,在俄界組成中國工農紅軍陜甘支隊北上,彭德懷任司令,毛澤東任政委。1935年10月,中央紅軍到達陜北。瓦窯堡會議后,毛澤東提出東征,遭到許多同志反對,因為紅軍剛剛結束長征,極度疲乏,需要休整。彭德懷最初也不同意,在毛澤東堅持下,最終彭德懷同意東征并任先鋒軍總司令,毛澤東任政委。

1939 年底,彭德懷開始主持華北局和八路軍總部的工作,堅持開展敵后抗日游擊戰。1940年彭德懷發動“百團大戰”,粉碎日寇的囚籠政策。毛澤東作為中央軍委負責人,他當時是知悉并同意彭德懷在華北地區進行破襲戰即百團大戰的,并在百團大戰后去電祝賀“百團大戰真是令人興奮,象這樣的戰斗是否還可組織一兩次?”可是后來他卻把“百團大戰”記在彭德懷與他不合作的帳上,質問彭德懷“打百團大戰,為何也不先報告請示一下?！盵3](P257)

解放戰爭期間,彭德懷領導2萬多人的西北野戰軍,擔負保衛黨中央和毛澤東的重大任務,先后取得青化砭、羊馬河、蟠龍、沙家店等戰役的勝利,粉碎了蔣介石的重點進攻,收復了延安,繼而又擔負和完成了解放大西北的重任。在整個解放戰爭時期,彭德懷和毛澤東不能說合作得不好。

1950年6 月朝鮮戰爭爆發,朝鮮向毛澤東緊急求援。新中國剛剛成立,百廢待興,又面臨解放臺灣、海南島、西藏等重大任務,毛澤東想出兵,但又不得不顧及國力和所要面對的強大敵人。中央政治局多數人不同意出兵朝鮮。10月5日召開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討論出兵援朝問題,彭德懷支持了毛澤東,他說:出兵援朝是必要的。打爛了,最多就等于解放戰爭晚勝利幾年就是了。如讓美軍擺在鴨綠江岸和臺灣,它要發動侵略戰爭,隨時都可以找到借口。彭德懷的講話促使中央政治局和毛澤東下了抗美援朝的決心,并任命彭德懷為中國人民志愿軍司令員兼政委。彭德懷與毛澤東在抗美援朝戰爭中合作默契。朝鮮戰爭結束后,彭德懷要求仍然回西北工作。在毛澤東的挽留下,彭德懷留在中央擔任國務院副總理、國防部長、中央軍委副主席,接替周恩來主持中央軍委工作,直到1959年廬山會議。廬山會議上,彭德懷寫了一封信給毛澤東,就大躍進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毛澤東又一次把它看作是彭德懷不與他合作。毛澤東與彭德懷在大躍進問題的認識上的是非,歷史已作出公正的評判,即便毛澤東本人,也在1965年向出任三線建設副總指揮的彭德懷坦承:廬山那件事情,“也許真理在你那邊?！盵2](P288)

二

縱觀毛澤東與彭德懷共事的幾十年,彭德懷都是從大局出發,從工作出發,與毛澤東很好合作、配合的。說彭德懷不合作,是因為毛澤東誤會、多疑,把正常的意見分歧視為不合作。毛澤東心中的芥蒂因長征途中林彪擁立彭德懷取代毛澤東而愈結愈深。可以這樣說,毛澤東與彭德懷之間的合作,因林彪的那封信而出現裂痕,二十四年后,又因彭德懷自己的一封信而徹底破裂。林彪的信在毛澤東心中留下的陰影是根深蒂固的,它埋下了毛澤東對彭德懷終身誤會的禍根。因為在此之前,毛澤東與彭德懷沒有直接的利害沖突、權力之爭,毛澤東受到的都是來自中央的排擠、打擊。但會理會議上發生的事則不同,它是來自下級的反對。在毛澤東的地位和權力剛剛恢復、尚未鞏固,紅軍長征十分艱難之時,隨時可能撤換軍事指揮員。而有實力挑戰毛澤東的一線紅軍高級軍事指揮者,只有彭德懷和林彪。彭德懷和林彪是紅一方面軍兩位最具實戰經驗的軍團長,他們完全有能力聯起手來扳倒毛澤東。在毛澤東眼中的林彪不過是個娃娃,不足懼,而彭德懷可能對毛澤東構成威脅,所以,毛澤東認定彭德懷有取他而代之的野心。這是毛澤東堅決認定林彪寫信要求中央撤換前敵總指揮是彭德懷指使的原因。

在會理會議之前,盡管毛澤東是中華蘇維埃主席,但是,他不是中央核心領導成員,又沒有軍權,加上被扣上右傾的帽子,遠不如握有實際軍權的彭德懷說話有份量。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自然會對彭德懷產生某種戒心。林彪的信則起了催化的作用,使毛澤東認定彭德懷是反對他的,彭德懷不與他合作是因為有野心,只要有機會,就會他下臺。此后,毛澤東多次提及會理會議這件事,就是在發泄對彭德懷的不滿。1945年的華北地方與軍隊座談會上,康生中途加入,對彭德懷發難,形成了過火的批判,斷斷續續開會40余次,用后來彭德懷的話說:華北座談會操了他四十天娘。[1](P215)

一些重大問題的決策上,存在不同的意見純屬正常。毛澤東本人也常常持有不同于中央或蘇區中央局的個人意見。事實上,彭德懷對毛澤東是信任的,也十分尊重毛澤東在長期革命實踐中確立的領袖地位和作用。1930年底,毛澤東在江西蘇區搞肅反、抓AB團,導致富田事變的發生。富田事變的領導人偽造了毛澤東要求逮捕朱德、彭德懷、黃公略的密令。彭德懷很快識破了這是挑撥離間的陰謀,如果彭德懷輕信毛澤東要抓捕他,紅軍肯定會發生自相殘殺,毛澤東也將兇多吉少。1945年,華北座談會上,彭德懷談及對毛澤東“大哥—老師—領袖”的認識過程,肯定了毛澤東對中國革命的歷史功績和人民領袖的地位。1951年7月1日,志愿軍總部召開中共誕生三十周年紀念大會,會上彭德懷講述了兩個重要觀點:一,沒有毛澤東,就不可能有中國革命的成功;二,朱德總司令是我們黨內最沒有私心的人。[4](P507)

但是,彭德懷也堅決反對神化毛澤東,反對搞個人迷信、個人崇拜,他提出,黨和軍隊召開的大會首尾高唱“東方紅”和“國際歌”時,應該把“東方紅”中的“他是人民大救星”改為“他是人民好領導”。因為“他是人民大救星”與“國際歌”中“從來沒有神仙皇帝,翻身解放全靠自己”是相悖的。彭德懷曾兩次反對提毛澤東思想。一次是在中共七大上,彭德懷認為不應該將毛澤東思想作為我們黨的指導思想,他認為中國革命的勝利,固然離不開毛澤東,但決不是毛澤東一個人的功勞,是無數革命先烈和全黨同志艱苦奮斗的結果。提毛澤東思想無疑會把功勞歸于毛澤東一人。中共八大時,彭德懷再次反對提毛澤東思想。這時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都在反對個人迷信、個人崇拜,毛澤東本人也要求不再提毛澤東思想,以免影響國際共運的團結。對此全黨也達成共識。八大通過的黨章、黨綱和決議中就沒有再提毛澤東思想。由于歷史的局限,早年并沒有把毛澤東思想和毛澤東個人的思想區分開來,實際上,彭德懷反對“毛澤東思想”這一提法是在反對神化毛澤東,反對個人迷信和個人崇拜。

彭德懷在朝鮮戰爭結束以后,主動向毛澤東提出要求回西北局工作。他自認為本來在西北主政,是朝鮮戰爭這個突發事件而被中央臨時征調出征朝鮮?，F在朝鮮戰爭結束,理應回到西北。當時,毛澤東是這樣勸說彭德懷的:“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可以了。”從毛澤東的這種勸說語氣中,可以看出,毛澤東認為彭德懷之所以要求回西北工作,是嫌官小。當時彭德懷也沒有說明自己是要求回西北工作的原因和真實想法,這就使毛澤東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彭德懷是在向他恃功邀賞?？墒?到了1958、1959年,彭德懷先后兩次向黨中央、毛澤東提出辭職。彭德懷為什么兩次提出辭職?能不能認為這是彭德懷不愿與毛澤東合作,或者是彭德懷與毛澤東合作不下去了呢?他的真實想法,我們不得而知。其原因恐怕是彭德懷對1956年以后黨內出現的愈來愈嚴重的“左”傾思想不解,感到難以適應,只好選擇辭職這一無奈之舉,以求解脫。

那么,毛澤東又是如何看待彭德懷辭職的呢?彭德懷的兩次辭職都發生在1958年5月25日中共八屆五中全會之后,在這次會議上,毛澤東提議林彪擔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和中央政治局常委。毛澤東基于對彭德懷的固有偏見,再次主觀認定,彭德懷的辭職與此事有關,彭德懷對提拔重用林彪不滿。因為在此之前,無論是在黨、政、軍內的職位,林彪都沒有超過彭德懷。盡管曾經林彪是紅一軍團長,彭德懷是紅三軍團長,但是彭德懷比林彪年長九歲,而且林彪對彭德懷的軍事指揮才能也是認可的,不然,長征途中,林彪就不會向中央提出讓彭德懷取代毛澤東擔任前敵總指揮,而且親自打電話給彭德懷,要彭德懷出來領導紅軍,并說“我們服從你的指揮”。現在,毛澤東居然讓在黨政軍中位于彭德懷之后的林彪出任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委,進入黨的領導核心。毛澤東似乎早就料到他的這種安排會激怒彭德懷,1959年3月,上海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彭德懷第二次向毛澤東提出辭職時,毛澤東嚴厲地說:“副總理兼國防部長還不夠嗎?”彭德懷沒有想到毛澤東竟然如此看待他的辭職,啞然失語了。[5](P412)還是在這次會議上,毛澤東在批評國家計委的工作時,突然話鋒一轉,對在場的彭德懷說“彭德懷同志,你是恨死我的,因為我批評過你,批評你是為你好。我沒有偏心,”[5](P413)這顯然是指提拔重用林彪一事。1959年7月廬山會議時,毛澤東為摸清彭德懷寫信給他的真實原因,曾派人與彭德懷進行私下聊天式談話,試探性地詢問彭德懷是否出于對林彪升任中央副主席和政治局常委的不滿,彭德懷坦然回答:從未考慮過這樣的事。[6]毛澤東卻認為彭德懷沒有說真話,隱瞞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從而使毛澤東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彭德懷兩次辭職和這次寫信,皆是因其野心、私欲未滿足。由此可以看出,毛澤東讓林彪出任中共中央副主席、政治局常委,居于彭德懷之上,是故意而為之,他依然糾結于二十多年前誤解:彭德懷挑動林彪趕毛澤東下臺,以取而代之。1959年3月,上海會議上毛澤東已經向彭德懷發出警告,“我這個人是被許多人恨的,特別是彭德懷同志,他是恨死我的;不恨死了,也有若干恨。我跟彭德懷同志的政策是這樣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1](P73)幾個月后的廬山會議上,毛澤東向彭德懷正式宣戰:“我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人先犯我,我后犯人。”毛澤東認為,彭德懷是注定不會與他一起走到底的?！拔铱焖懒?許多同志有恐慌,難對付你。很多同志有顧慮。”[1](P197)在這次會議上,毛澤東把這位從井岡山時期就與自己共同浴血奮斗的同志、兄弟、戰友定性為“同路人”。到文化大革命中,毛澤東索性以莫須有的“里通國外”罪名,徹底結束了他與彭德懷之間幾十年的合作與“不合作”的歷史。

[1]李銳.廬山會議實錄[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

[2]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中國民生發展報告2012[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

[3]黃克誠.黃克誠自述[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4]王焰.彭德懷年譜[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5]鄭文翰,等.秘書日記里的彭老總[M].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1998.

[6]劉統.廬山會議前后的毛澤東與彭德懷[J].文史參考,20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