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國亮
(中國刑警學院 文件檢驗技術系,遼寧 沈陽 110035)
歷史語言學認為,語音的演變具有規律性和系統性,當某一種語音現象發生演變時,這種演變涉及到同一音位系統中的所有字音節。然而也會有個別字音由于種種原因出現字音上的例外,即該字的讀音不符合所在方言音系的演變規律,從而與同一系統中其它的字音在聲母或韻母或聲調上出現規律以外的差異。這種現象被稱為字音例外現象[1]。
東北官話就有不少字存在語音例外情況,但迄今為止,還沒有人系統地研究這些例外現象。此外,老一輩方言學家們也積極提倡研究字音例外現象,它對認清方言自身的語音演變規律及其歷史源流具有很好的促進作用。基于如是背景,本文嘗試從東北官話語音演變的一般規律入手,探討規律以外的例外字音現象及其產生的原因。
東北古屬幽燕之地,歷史淵源較為深厚,語言資源也很豐富。今天的東北官話,既繼承了古代東北漢語和近代官話的底蘊,又吸收融合了滿語、蒙語、朝鮮語乃至日語、俄語的若干詞匯,從而形成了今天別具一格的東北官話。總的來看,東北官話語音的演變是很有規律的,但個別字卻徘徊在規律之外,從而成為規律以外的例外。我們結合具體的字音例外現象來分析其例外的具體表現及產生的原因:
所謂源流的不同,是指某個字歷史上有幾個讀音,且每個讀音的源流并不相同,而今天的方言在其歷史演變的過程中有選擇地保存了其中的一種,使該字的字音在源流上產生差異,從而出現語音上的例外。如:
覺,東北官話把“覺得” 、“感覺”的“覺”讀成“jiǎo” 而不讀成“jué”。這是由于“覺”在古代有兩種讀音而東北官話卻有選擇地繼承了其中一種讀音形成的。根據《廣韻》、《集韻》等韻書的注音,“覺”的第一種讀音是“古岳切”,第二種是“古孝切”,前一種的韻母今天讀為“üe”,后一種韻母今天讀為“iao”,而東北官話只選取了第二種,于是“覺”的韻母便成了“iao”。
學,東北官話把“學”讀成“xiáo”。“學”是見系匣母覺韻入聲字,按照東北官話語音的演變規律,“覺”韻見系聲母字的韻母應當是“üe” ,比如“岳”“角(角色)”等字的韻母都是“üe”。依此類推,“學”應當讀成“xué”但卻讀成了“xiáo”。實際上這也是語音的源流不同引起的。《唐韻》將“學”注音為“胡覺切”,《集韻》、《韻會》、《正韻》都注音為“轄覺切”,表韻母的反切下字都采用“覺”。前文我們在論述“覺”的時候提到“覺”本身應該是有兩種讀音的,一種是“古岳切”,一種是“古孝切”,但東北官話卻只繼承了“古孝切”一種讀法,從而在語音類推作用的影響下使東北官話用“覺”來做反切下字的“學”也受其影響韻母讀成“iao”了,這是“覺”引起的系列連鎖反應在字音上的體現。虹,東北官話中老年人口中的“虹”與“杠”同音,讀成“gàng”,青年人多讀為“hóng”。兩者的讀音有很大的差別。實際上造成這種差別的原因在于兩個讀音的源流不同,“虹”在古代有多種注音,比如《唐韻》 :“戶公切” 。《集韻》、《韻會》、《正韻》都注音為“胡公切”,根據東北官話語音的演變規律,“戶公切”“胡公切”今都讀成“hóng”,普通話繼承的就是這個讀音;此外“虹”還有別的注音,比如《集韻》又注為“古送切,音貢。”《廣韻》又注音為“古巷切”,根據東北官話語音的演變規律,“古巷切”今讀為“gàng”。顯然,東北官話口語中的“虹”繼承的是《廣韻》中“古巷切”這一讀音。因此,“虹”讀音的例外是由于該字古代有多個讀音而今天東北官話有選擇地繼承其中一個字音形成的。
方言語音是不斷演變的,其演變是有規律的,當某一種語音現象發生演變時,其演變涉及到該現象所轄的所有音節,從而體現出語音演變的系統性和整齊性,這也是為什么眾多的漢語方言音系都能與古代音系保持基本對應關系的主要緣由。當然,方言中個別音節也會在語音演變的某個階段停滯不前從而產生語音例外,東北官話中的下列字就是因為保留了某一階段的語音從而產生讀音上的例外情況:
街,根據《廣韻》,“街”屬蟹攝見母字,按照東北官話見系聲母字的演變規律,“街”應當讀成“jiē”才對,但卻讀成“gāi”。這是一種典型的保存古音現象,因為“街”在近代以前都是讀舌根音聲母的,南方多數方言都與此相同。今東北方言中的“街”讀成“gāi”屬于見系三等字舌根音尚未顎化,因此是古音的遺存。和“街”相同的還有另外一個字“解”,“解”與“改”同音,也是古音的遺存。
取 ,該字東北官話讀成“qiǔ”,根據《廣韻》“取”屬虞韻清母字,按照東北官話語音的演變規律,“取”應當讀成“qǔ”,與其同屬虞韻精組的字如今的韻母都是“ü”,如“趨娶趣聚續需須”等,唯獨“取”是個例外。實際上,“取”的讀音也是古音的遺存,根據現代學者的研究,虞韻在中古時期的韻母是[iu],這一韻母一直保留到了近代[2],由此可見,東北官話中的“取”是保留了古音。
色,東北官話將其讀成“sǎi”,該字在《廣韻》中屬職韻莊組字,按東北官話語音演變規律,“色”應當讀成“sè”,與其同屬職韻莊組的字韻母都是“e”,如“側測嗇”,唯獨“色”是例外。其實,“sǎi”這種讀音是保存了古音,據學者們的研究,職韻的韻母中古時期是[iak],到了近代則演變為[ai],東北官話中的“色”顯然是繼承了古音從而出現了規律上的例外。
周邊方言對東北官話一些字的字音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從而使這些字的讀音出現了不符合語音演變規律的例外。周邊方言對東北官話字音的影響我們可以分成兩個方面來討論:方言的滲透、方言的擴散。
第一個方面是方言的滲透。所謂方言的滲透是指相鄰的一種方言在語音、詞匯或者語法上對另一種方言進行侵襲,從而使受侵襲的方言在某個方面產生一定的變化。東北官話中有少數字音就是受與之相鄰的膠遼官話的影響從而出現讀音不符合東北官話語音演變規律的例外,比如:
暖,東北官話將“暖”讀成“nǎn”。“暖”在古代屬于山攝桓韻字,按東北官話的語音演變規律,桓韻今天的韻母當為“uan”,比如與“暖”同屬桓韻的“款碗短管緩寬酸端團”等字的韻母都是“uan”,唯獨“暖”有些例外,這確實有些不可思議。但我們考察周邊方言便可發現,膠遼官話就存在這種合口呼讀成開口呼的情況,比如大連、丹東、營口等地的“對”“卵”“暖”等合口韻字就沒有介音“u”,這種合口呼讀成開口呼的語音現象在官話方言中是不多見的,膠遼官話是典型。因此,考慮到膠遼官話的語音特點及東北官話與之毗連這一地理特征,“暖”的讀音當是膠遼官話滲透的結果。
第二個方面是方言的擴散。所謂方言的擴散是指某種方言在歷史上向其他地區延伸擴散,比如清朝末年,山東、河南、河北就有不少人以陸路的方式經山海關闖入關東地區,這直接使如上地區的方言擴散至了東北,然后在一段時期內漸趨融合。雖然今天的東北官話已經很難看出山東、河南、河北等地方言的影子,但這些地區的方言仍或多或少地在東北官話的少數字音中留下時代的烙印,這些時代的烙印于是便成了規律以外的例外字音,它們是方言擴散的結果。比如:
熬,東北官話不少地方將其讀為“náo”。“熬”屬疑母開口韻字,東北官話多數地方已經將這類字的聲母讀成零聲母了,僅有極少數幾個字讀成“n”聲母,比如“恩鵝安”,從而成為例外。這種例外實際上是受到河北方言的影響,因為今天與東北接壤的河北唐山、秦皇島一帶的疑母開口韻字的聲母是“n”,再結合近代闖關東這一歷史情況,我們可以斷定今天東北官話部分地區將“熬”讀成“náo”應當是河北北部方言擴散帶來的讀音殘留。
農,古屬通韻平聲字,按東北官話的語音演變規律,“農”應當讀為“nóng”,因為與其同聲韻的字的聲母韻母都是這樣的,但“農”卻讀成“néng”從而成為例外。究其原因在于歷史上方言的擴散。我們知道,河南、河北、山東不少地區就存在通攝字讀成“eng”韻母的情況,從近代東北官話的源流來看,這些地區的方言歷史上恰恰是其源流之一,那么東北官話中的“農”讀成“néng”也就不足為奇了。
尋,東北官話把這個本讀撮口呼的字讀成齊齒韻“xin”,撮口呼讀成齊齒呼的情況在官話方言中并不多見,其中屬西南官話的貴陽話最為典型,此外冀魯官話不少方言點存在這種現象。我們認為,東北官話“尋”的讀音當是近代山東、河北境內的方言字音在今東北官話中的殘留,應當是歷史上方言擴散帶來的方言字音。
東北官話部分字的字音之所以會出現例外,往往是受形聲字聲旁的影響,使人們“望字生音”。眾所周知,漢字有相當一部分字是形聲字,形聲字最直觀的特點就是通過聲旁可大致知其讀音,在人們不明了某字確切讀音的情況下,往往直接將該字讀成同聲旁一樣的語音。東北官話中有些例外字音就屬這種情況,例如:
械,東北官話習慣將“械”讀成“jie”,這顯然是受聲旁的影響。因為“械”這個字在口語中不常用,它除了在“機械”一詞中出現外,人們很少在生活中見其出現在別的詞語中。于是,在看到這個字時,人們將其讀成同聲旁“戒”一樣的讀音。據筆者的調查,不少方言中的“械”的讀音都與“戒”相同,如粵語、湘語、客家語等等。實際上都屬聲旁類推產生的字音誤讀。
雹,東北官話有的地方將其讀成“báo”,有的則讀成“bāo”,后者更為普遍。讀成第二個讀音顯然是受聲旁的影響,采用類推的原理直接將“雹”讀成“包”的音了。酵,東北官話不少地方將其讀成“xiào”,從而不符合東北官話語音的演變規律。實際上“xiào”是受到聲旁“孝”的影響而產生的誤讀。
聲旁類推產生的語音誤讀現象在方言中比較普遍,尤其是對于一些不常用的漢字,人們往往“望字生音”,久而久之在方言中便成了“約定俗成”。除了上述例字外,東北官話“殲”“纖”讀成“千”也是受聲旁的影響。
上面論述的四種原因,基本上能解釋東北官話中不符合語音演變規律的字音例外現象。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些例外現象的存在,恰恰說明了語音演變的背后必然有嚴格的規律,否則沒有規律也就不會有規律以外的例外。其實這也正印證了美國社會學者羅伯特·弗蘭克的一句名言:有規律就有例外,而有例外才能證明規律的存在。
關于東北官話字音例外現象,我們還需注意一個問題,即有些字音雖然看似屬于例外,但不一定就是真正的例外,在此我們進行幾點討論:
第一,有個別字的讀音人們也會認為是讀音例外情況,其實有時是一種誤解。我們以“躍”為例,“躍”在普通話中讀為“yuè”,東北官話卻讀為“yào”,從讀音上看確實感覺有點“例外”,但實際上如果按照普通話和東北官話的語音演變規律,“躍”的確應當讀成“yào”而不是“yuè”,因為“躍”在古代是入聲喻母藥韻開口三等字,這類字的韻母發展到今天都成了“iao”,例如“藥鑰”等。根據“躍”的音韻地位及語音演變規律,它應當與“藥鑰”同音,今粵語、客家語、湘語、西南官話等多數方言皆如此。因此,東北官話中“躍”讀成“yào”是符合語音演變規律的。恰恰普通話中的“躍”讀成“yuè”反而是規律上的例外,這一點十分值得我們注意。
第二,有少數字的聲調與普通話差異較大,比如“國”“福”等字,普通話都讀陽平調,而東北官話卻讀為上聲調,有人認為這是東北官話讀音演變規律的例外。我們并不認同這種觀點,理由有二:
首先,東北官話中“國”“福”這些讀成上聲而不讀成陽平的字都是古入聲字,入聲字的聲調演變規律在普通話以及東北官話中本身就顯得不成規律,這些古入聲字如今派入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個聲調的都有,不像西南官話那樣有規律地歸入陽平。因此,入聲字聲調的演變在普通話和東北官話中沒有系統規律,既然沒有系統貫徹的規律,也就談不上有規律上的例外。
其次,東北官話中“國”“福”等讀成上聲而不讀陽平的字并非是個別現象,其實東北官話中這類普通話讀陽平而東北官話讀上聲的字還有很多,比如“燭”“覺”“隔”“德”等。因此,這種讀成上聲的現象并非個別現象,而是一個聚集現象。既然不是個別現象,當然也就談不上例外。綜合以上兩點,我們認為“國”“福”讀成上聲的語音現象不是語音例外現象,這種現象應當從古入聲字聲調的分化中去尋找原因。
通過前文的分析論述,我們得出如下幾點認識:
其一,語音發展規律常有例外,每個例外字音都有其例外的理由,這些被看作“例外”的現象是屬于不同類型的,背后的原因應當堅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原則,根據不同的情況去尋找。
其二,東北官話中的字音例外現象,其產生的原因主要有四:源流的差異、古音的遺存、聲旁的類推、方言的影響。這四種原因基本上能解釋東北官話字音的例外情況。
其三,東北官話中的某些看似屬于字音例外的情況,其實并非是真正的例外,在研究這一問題時,應打破常態的思維定勢,從東北官話語音自身的規律去找尋其原因。
總之,從方言中某一個字的讀音例外情況來觀察這個方言語音的演變規律,這不失是一種好方法,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對讀音例外現象的正確認識,不僅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語音發展規律到底是什么,而且可以啟發我們成功地找到語言現象背后的嚴格規律。因此,重視對語音例外現象的研究,對于方言研究者而言十分重要也十分必要,值得深入思考。
[注 釋]
為了區別古今音,本文注音時現代語音采用《普通話拼音方案》注音,同時加雙引號;部分字的古音則采用國際音標標注,外加[]以示區分。東北官話中的“色”在單用時才讀成“sǎi”,比如“這衣服啥色的” ,組合成詞時讀成“sè” ,如“顏色” 。
[1]徐通鏘.歷史語言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107.
[2]王力.漢語語音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