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占光
(安徽師范大學政治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老子》思想雖有超越性的一面,但其旨趣是追求一種人生的終極價值。理想人格即“圣人”的境界便成了老子救渡世人而預設的最高人生價值意義上的象征。“圣人”是心合于“道”之人,他們身在世俗之中,精神上卻超越世俗的異化,達到生命的自然境界。“道”是人存在的形上的本體,是人的一切價值之源,落實到主體之中為德,這個過程便是價值實現過程。所以人生意義就是具體個體要“尊道貴德”,實現精神上向道的復歸。可見,《老子》蘊含的境界觀,主要是以“道”境界的實現問題展開的,必然會面臨三個方面的向度:體道的可能性即“俗與圣”的問題,體道的方式即“損與觀”的功夫,體道后的狀態即“嬰與樸”本真境界。
《老子》文本向我們展示出俗人與圣人的兩種截然不同存在狀態。人是生活在世俗之中的人,俗人與圣人的區別就在于圣人是悟道之人,不為外物所牽累,俗人則無法超越世俗之身,被世俗的種種牽制,不能獲得自由。俗人的精神境界沒有得到升華,主要在于他們陷入“知”和“欲”泥沼之中,不能自拔。《老子》第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以“我”主觀標準去定“美”之名,那么萬事萬物必然打上“我”的主觀烙印,“我”的愛恨取舍也必然摻雜在烙印之中,所以便產生分別之識。特別是這種分別識變成了多數世俗之人的道德理念,那么必然會帶來無法預料的“惡”。世人求賢、求美、求名便成了一股強大的世俗之風,“智慧出,有大偽”(《老子》十八章,以下只注篇名),造成自我與外界的對立。孔子與老子一樣也要求破除“我”觀念的存在,“毋意,毋必,毋固,毋我”[1]。真正的達到“圣人”境界,也就是“無我”之境,他們以整體性的思維觀照一切,“知人者智,自知則明”,“自知”就是主體的修養功夫,不斷地突破“我”的限制,在心靈上體悟“道”的存在,這樣就可以“明”,明如“玄覽”(十章)光照萬物,玄同萬相,氵民除是非差別。如主體不能做到心靈上的升華,依然滯留于自我之中則“自見者不明”(二十四章),而“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二十二章)。可見,俗與圣的差別在于“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十章)“無知”不是不需要知識,而是一種無分別知即“毋我”。所以《老子》七十一章:“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圣人則“上”,“知不知”即是把握宇宙整體的全息智慧,俗人則“病”不知整體之知故“不明”。
有知則有求美、求名的欲望產生。人之自然欲望本是純潔無染,而被心知所擾則“心使氣曰強”(五十五章),氣是指純生理之氣,心知使純生理之欲超出自身所需的范圍則“強”,也就是本自然的生存,由于心知外逐而變的“不自然”變成私欲的擴張,“堅強者死之徒”(七十六章)必然陷入危險之中。“欲”的擴張使人不僅感官上樂于享受“五色” 、“五音”、“五味”(十二章),而且“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同上),心競逐爭斗無法自滿,“持而不盈”、“金玉滿堂”、“富貴而驕”(九章),偏離人之本真德性越來越遠。所以老子感嘆:“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四十四章),而圣人則表現不同,能“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同上)“止”則使自然生理之欲不擴張節制而止,保持自然之欲而不貪即是“足”,也正是《老子》十二章:“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去則去欲即“為目”,取則取法道之自然無為即“為腹”。老子對“私欲”的否定,同時又對“生”肯定。“夫惟無以生為者,猶賢于貴生。”(七十五章),老子肯定的是“無以生為”不以特意把持或強調“生”,因為這樣符合于自然之道。所以只有“不自生”、“后其身”、“外其身”(七章)才是真正符合大道之精神。
總之,從“知”和“欲”方面講,俗與圣表現不同,圣人是對“道”之精神的踐行,他們亦同于道“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二章)圣人取法道之自然則表現出無為之性,如陳鼓應所說:“‘自然’,常是對天地的運行狀態而說的;‘無為’,常是對人的活動狀況而說的。”[2]兩者又是統一的。《老子》五十七章:“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無為的表現即是“好靜” 、“無事” 、“無欲” ,其結果便是“自化” 、“自正” 、“自樸”。可見,俗人成圣是有可能的,俗人只要做到上面三點便可無為,進而復歸人之自然本性而同于道。
俗與圣相差甚遠,俗則“固我”而偏執,圣則“無我”而明達,但兩者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那么又如何明達四方,進而達于圣人的境界呢?達到某種境界是與主體的能動的實踐是分不開的,如蒙培元說“中國哲學所說的境界,就是功夫境界”[3],老子特別強調修養的功夫,所以對如何成“圣”的問題,注重于“損”與“觀”這兩個核心概念。“損”則是一種否定性的主觀實踐,強調主體去否定世俗世界的種種不合道之精神思想和行為,“觀”則是主體對宇宙萬物整體性的把握,即是一種整體性的智慧,又是主體反觀自我,心靈升華而同于道的方式。“損”與“觀”是為道不同層次的方法,只有經過“損”的世俗的否定,才能達到對“道”的整體性觀體,兩者前因后果,缺一不可。
《老子》二十三章:“從事于道者,同于道;得德,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從事”即是實踐功夫,由于世俗社會表現出的種種是失道去德的,與“道”之精神恰恰反矣,所以圣人從事于道,從一定意義上對世俗社會的否定。如何“從事于道”?付諸于“損”,“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四十八章)《老子河上公注》 :“‘學’謂政教、禮樂之學也;‘日益’者,情欲文飾,日以益多。”“學”會增加人之情欲和巧智,使之擴張蔓延,損則損去不合理的情欲及不符合人性自然的禮法文飾,可見“損”的作用是去除世俗中不符合自然之道的浮文,使之達到“無為”的狀態。從更高的層次講,為道為什么需要“損”?道具有虛無的本性,又“混而為一”(十四章)故為“一”,它創生萬物,萬物有形有名,則可能脫離道之性而獨立存在。世俗之人求好、求美,貪求聲色逐漸偏離的道之虛無的本性,又給自己附加上了許多外在的名利、錢財更不符合道之“一”的精神。所以老子勸教人們要“損”,而且要“損之又損”。這種“雙損法”表明主體實踐的程度,只有徹底的損,不斷的損才能體觀“道”之體,可見,“從事于道”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而是一個修養的過程。修養不僅只在形式上損去一些禮法文飾,而且深入到心靈深處去做觀照“自我”的工作,把“我”也損掉即心靈上達到一種自然與自由境地。進過“損”的功夫,世俗之人則完成了從“有為”到“無為”的修養功夫,主體漸擺脫世俗之身的限制,恢復自然本真的德性。
經過“損”的功夫后,主體即可達到“致虛極,守靜篤”(十六章)的狀態,“虛”則心虛無知,“靜”則心靜無欲。無知無欲,心則呈現出一種明鏡的狀態,如同“滌除玄覽”,“滌除”即是上文講的“損”,而后心之大光明像明鏡照察萬物萬事,《莊子·天下篇》表述更加清晰,“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萬物之鏡也。”“玄覽”即是觀道,《老子》第一章:“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無”即是道的原初狀態,觀“無”,可感悟道體之奧秘無言,“觀”有,可感受萬有回歸“道”之情景,道即是“有”也是“無” ,觀“有”觀“無”即是觀“道” ,觀則需主體之心如同“玄覽”一樣,玄同萬物。“徼”,王弼注:“徼,歸終也”[4]即是“復”、“歸根”的意思。“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十六章),體悟萬物生命都是循環往復,生生死死,來來去去,具體的個體是無法長久的。如此生命永恒的循環,表現出“復命曰常”,天道流行,萬物消息,宇宙生命的整體形態的變化曰“常”,主體觀道之“常”,便“知常曰明”,明如明鏡,宇宙萬物都被心體所觀照,萬物與“我”并為一體。世俗之人一旦明白四達,即可獲得把握宇宙全息的智慧,不在陷入物我兩分的泥沼之中,從而在精神上體觀到“性與天道”的統一。
俗人經過“損”與“觀”的修煉,主體之心已經“明”道,進入了深層次的境界。《老子》境界理論不同與西方實體論,“道”的境界是人的心靈可以達到的整體境界,不是上帝實體的彼岸存在。人通過修養功夫皆可成圣人,圣人只存在現實世界之中,而不是在彼岸的王國。圣人在世俗生活中存在,但精神上卻不同與俗人,那么他們又是什么樣的一種狀態?《老子》文本中常用“嬰兒”、“樸”對其描述,“嬰兒”是從生命的意義上講,寓意保持人之生命無知無欲的自然狀態,“樸”是從生存意義上講,說明人之生存的一種原始整體的本真狀態,這兩種狀態實質上都是指主體達到“道”的境界。
《老子》第十章:“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嬰兒”表現出一種純生理的生命狀態,沒有被世俗的東西所污染,不使其生理欲望擴張強求,而是任其生命自然而柔,柔則具有“無為”的特性,所以老子大談“柔”,“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然后“知無為之有益”(四十三章),只有柔而無為才表現出強大生命力和潛力。正基于此,我們能看到嬰兒充滿著無限的可能性,好像是生命的源泉一樣,從它那里產生出人類的真正的美德,是蕓蕓眾生不可比擬的。圣人如“嬰兒”所表現出來的風貌不同于世俗之人,“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十二章),而“我”卻“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同上),老子用“沌沌”、“昏昏”、“愚人”來形容有道之人,并不是他們如此這樣,這些不同于俗人的詞語恰恰說明了老子之言是“正言若反”(七十八章),明道之人表現出的氣象更能印證“道”的境界不是一般平庸之輩可以達到的,“嬰兒”狀態符合大道之精神。“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四十一章)正符合《老子》追求的一種虛無混沌的境界觀。其實這是一種“大智如愚“智慧,老子看到宇宙萬物”物壯則老”(五十五章),強則敗,威則失,所以他教導人們守柔貴慈,像“嬰兒”一樣保持一種虛弱之道,才能立于安全之地。但是老子也并不是讓我們回到“嬰兒時期”,在身體上返老還童。他是針對人為“我”而欲望膨脹、巧智蔓延而產生的異化現象來說的,所以他要求人們克服異化,恢復人性的本真,“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二十八章)在心靈上恢復嬰兒的無知無欲的心境。
“樸”在老子哲學中指原始本真的自然存在,常表示“道”的性狀,“道常無名、樸”,王弼注:“樸之為物,以無為心也,亦無名。”[4]“樸”具有“無”性則無名無為。“化而欲作,吾將鎮之無名之樸”(三十七章)可見,“樸”亦是對欲望與心知而言,“鎮樸”則使之自然無為。圣人如“樸”則損知損欲,保持心靈的明鏡,復歸于未分化的整體境界。這并不是簡單的復歸循環,而是超越于世俗的心靈凈化的過程。“嬰兒”和“樸”都是圣人的一種本真的存在方式,也是老子教給世人的智慧,圣與俗主要區別還是對宇宙整體智慧的把握問題上,得整體智慧后便可入“道”境,如同“嬰與樸”一樣自然質樸。
[1](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109.
[2]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M].北京:中華書局,1984:32.
[3]蒙培元.心靈超越于境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98.
[4]樓宇烈.王弼集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0: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