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俊
(貴州師范大學 歷史與政治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北魏孝文帝改革推動了鮮卑少數民族政權的文明化進程,加強了鮮卑族與中原漢族的文化交流與融合。但其雷厲風行的改革作風也使鮮卑人追不上他的腳步,后迷失了自我,給鮮卑民族、文化帶來了滅頂之災。以致“自隋、唐統一中國之后,以鮮卑為名之民族,幾不再出現于國史”[1](P256)。
宏不滿二周歲時被立為儲君,是北魏的第六代君主。子貴母死,故而從小蒙素有漢族血統的文明馮太后“躬親撫養”,教誨匡扶。孝文從小就對漢文化抱有極大興趣。史載宏“雅好讀書,手不釋卷。五經之義,覽之便講,學不師受,探其精奧。史傳百家,無不該涉,善談莊老,尤精釋義。才藻富贍,好為文章,詩賦銘頌,任興而作。有大文筆,馬上口授,及其成也,不改一字”[2](P83)。由此可見,孝文對漢文化不僅興趣濃厚而且造詣頗深。長期受到中華文化熏陶的他深知“鮮卑游牧故習,萬不足統治中華”。再加上自己崇尚文明,對中華文化又衷心欣賞羨慕。于是很早就著手努力“將一個塞北游牧的民族,一氣呵熟,使其整體的漢化”[3](P285)。所以孝文帝的漢化初衷是在其自己深諳中原文化之精深,物產之豐腴基礎之上將自己的治國理想置于整個國家民族之上的。太和十六年,“西郊祭天”廢而不止,使他意識到:如若繼續推行漢化大業,文治本國,則必須擺脫舊貴族勢力的層層阻撓。他所想到的妙計就是將國都南遷洛陽。當然,這一美好愿望付諸實施的時候招致了素來“戀本”之“北人”的大量反對,也給國人帶來了不小的惶恐,“忽聞將移,不能不驚擾也”。
鮮卑早期“統幽都之北,廣漠之野”。部民過著“畜牧遷徙,射獵為業”的生活。其祖“不為文字”,世事之遠近僅靠“刻木紀契”或“人相傳授”。東漢初年,部落“南遷大澤”,后又南遷陰山、河套一帶,居于“匈奴故地”。雖然逐漸接觸農業經濟,但是狩獵的傳統依然存在。如猗盧率部民“大獵于壽陽山,陳閱皮肉,山為變赤”。另據黎虎《魏晉南北朝史論》統計,道武帝至獻文帝90年間共出列67次,平均1.3年就出列一次,其中明元帝在位15年其出列次數就高達22次,可見鮮卑帝王對狩獵這一傳統的重視。傳統的游牧、狩獵生活孕育了鮮卑人“民尚勇,好獵射”的民族性格和不畏“山高谷深,九難八阻”的奮勇精神。[4]
但這一傳統傳至孝文帝時發生了巨大改變,孝文在位29年出列次數為0,后宣武、孝明、東海王、節閔、安定王諸世只零星見孝莊時“暴顯‘從魏莊獵’”和孝武“永熙二年‘狩于嵩陽’;三年‘幸洪池陂,遂游田’”3次出列的記載。8帝73年平均24.3年才出列一次。[5](P137)
顯而易見,孝文帝以前的北魏諸帝的狩獵活動極其頻繁,孝文及其以后則幾乎停頓,真正是“射獵之事悉止”。狩獵業的退出是北魏遷都漢化的結果,此時由于均田制的推行,北方農業得到大力發展,狩獵經濟的重要性急劇下降并喪失。從此騎士走下了馬,弓箭手拿起了鋤頭,“戎車屢駕、征伐為事”的傳統蕩然無存。
“匈奴以氈騎為帷床,馳射為糇糧。冠方帽則犯沙陵雪,服左衽則風驤鳥逝。若衣以朱裳,戴之玄冕,節其揖讓,敦以翔趨,必同艱桎梏,等懼冰淵,婆娑跛躃 ,因而不能前已……其如病何?于是風土之思深”[6](P334)。此處可以看出一個民族的生活環境、生存空間,影響其文化類型,且根深蒂固,不易更改。
所以,國都遷洛對于祖祖輩輩居住在朔方的鮮卑人來說“是一個很大地震動”。這不僅意味著拓跋人民要放棄過去那種游牧生活“使經濟生產農業化”;而且還意味著他們必須在生活方式上也來一個徹頭徹尾的改革[7](P322)。后來,漢化改革之推行困難重重,反對之聲不絕于耳,無奈只能做出“若為遷者悉可聽其仍停,安堵永業”的讓步。如此反反復復又沒有做好充分思想動員工作的大遷徙無異于對民族的折騰,給國家造成了巨大動蕩,故史云“民族分裂”“部落心離”,民族凝聚力遭到巨大破壞。
屏北語、禁胡服、變姓氏是孝文改革的重要內容,雖然有助于消除民族隔閡,增強民族認同感,但它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鮮卑固有的文化傳統。
屏北語。改漢語為官方語言。太和十九年,孝文詔令臣工朝廷言事不準使用鮮卑語,“若有違者,免所居官”。后來考慮到年齡已經較長的大臣學習“外語”比較困難,故又作一放松之規定。稱:“年三十以上,習性己久,容或不可卒革,三十以下,見在朝廷之人,語音不聽仍舊 。”[2](P238)
語言和文字是界定民族的重要要素,是國家符號和民族認同的工具。“案民族根底,莫如語言,語言消滅,未有不同化于他族者”[8](P518)。孝文帝決定斷北語,這對本身已無文字承載文化的鮮卑族來說無疑是在泯滅鮮卑民族特色,這種對鮮卑族傳統文化的巨大割舍,影響是深遠的、代價沉痛的。所以自隋唐以後,以鮮卑為名之民族,幾不再出現于國史的后果與此不無關系。
禁胡服。眾所周知,界定一個民族,語言文字固是極重要之要素,而服飾也是識別民族的重要標準之一。今天在考察一個民族是否為少數民族時,其固有服飾仍為不可或缺的考查項目,甚至有時需要把服飾作為界定民族的標準。以苗族來說,苗族有許多分支,如:青、白、紅、花、黑、水、火苗等,如何正確的將它們加以區別,只能依靠其服飾的差別[1](P256)。所以服飾文化特色對于一個民族來講非常重要。
鮮卑民族有其自身的服飾。早在戰國時就有“小袖秀頸,若鮮卑只”的說法。從這里可以推斷出在戰國時代,鮮卑婦女服飾為“小袖秀頸”,而這與漢人的“寬大上衣下裳”相比,天壤之別。太和二十三年,“婦女之服,仍為夾領小袖”。“夾領小袖”,這與戰國“小袖秀頸”并無本質差異。由此可見自戰國至北魏時,鮮卑民族之服飾并無多大改變。
相比之下漢人的服飾,早已根據實際生活需要有了極大變化。《后漢書·五行志》載:“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京都貴戚皆競為之”。上行下效,乃至一般民眾既皆競著胡服,可謂風靡全國。《晉書·五行志》稱:“泰始(晉武帝司馬炎年號)之初,中國相尚用胡床貊盤”“太康(晉武帝年號)中又以氈為綰頭及絡帶褲口”[1](P256)。可見自戰國起漢人服飾已傾向胡化,到魏晉之時漢人服飾早已揉合原有華夏衣冠與胡人服飾的優點加以改進而形成了新時期的服飾文化。因此在各民族相互融合趨于同化喪失特色的情況下更應該加強對本民族服飾文化的保護,所以說禁胡服是一項沒有多大意義的改革舉措。
變姓氏。“鮮卑之俗,本無姓氏,以部落為號,因以為氏,凡一部為一氏”[9](P4)。獨特的姓氏,如:拓拔、紇骨、獨孤、丘穆陵、賀樓、賀賴等都是鮮卑族人民在長期的勞動和生活中形成的,它們不僅是鮮卑民族的象征,而且也是其民族文化的一部分。特有的姓氏,不僅可以加強人們的同宗同祖意識,而且是民族向心力的源泉之一[4]。孝文將鮮卑復姓改為單音漢姓無非是追求所謂的“同根同祖”,以得到中原士大夫的認同,鞏固統治根基。但是孝文明知在民族特征差異巨大的情況下仍以強制手段來宣揚鮮卑族與漢族同根同祖,這無疑嚴重地傷害了鮮卑人的民族感情。
在政治力量的干預下鮮卑部民的宗教信仰、婚姻嫁娶、喪葬習俗都逐漸漢化,與中原漢族之制日益趨同。早期的鮮卑部民信仰宣揚靈魂主宰世界的薩滿教。所信奉的神靈極為廣泛,有自然、鬼神、圖騰、祖先、動植物等。這種宗教信仰曾長期影響著他們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及風俗習慣。隨著漢化程度的加深,王權逐漸強化,鮮卑貴族逐漸摒棄了薩滿教。早期的原始崇拜逐漸演化為以“祭天”的方式表達;部民的信仰也逐漸發生了改變,其中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平時所信仰的“鹿”的形象逐漸升華,成為王權所特有的標志。東漢,佛教在中原大行其道,廣為傳播。在統治者的大力推廣之下,鮮卑部民也逐漸接受了佛教文化,佛教“成為占主導地位的宗教”,影響頗深。這在大量傳之后世的佛教造像藝術上得以充分體現。
馬克思主義認為,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逐漸形成的一個具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穩定的共同體[10]。其本質上并無高低貴賤之分。世界上的各個民族不分大小,都是人類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都曾以自己的創造力為人類歷史文明的進步和社會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民族的先進和落后不是絕對的,是可以改變的,絕對沒有天生的優等民族和劣等民族[11](P7)。特有的生存環境造就特有的文化類型,只有適應與否的問題,絕無雅俗文野之別。孝文所倡導的南遷漢化推動了鮮族部落的文明進程,加強了民族間的交流與融合。同時也為中華民族增添了新鮮血液,鮮卑族也因此獲得永生,他是英雄。但也應有這樣的認識:孝文在改革中沒有堅持使用鮮卑語言、姓氏、服飾,盲目推行漢化,向華夏靠攏,忽視了對鮮卑民族文化傳統的保護,從一定程度上說這是中央政治集權對鮮卑民族、鮮卑文化的極大破壞,并最終導致了鮮卑民族生存發展的精神支柱喪失,這樣說來他又是鮮卑的罪人。
“史者何?記述人類社會賡續活動之體相,校其總成績,求的其因果關系,以為現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鑒者也”[12](P1)。且不論拓跋究竟是蓋世英雄還是千古罪人,然“自隋、唐統一中國之后,以鮮卑為名之民族,幾不再出現于國史”的更深層次思考應在于對傳統民族文化的保護上。
[1]劉學銚.鮮卑史論[M].臺北:南天書局有限公司,1994.
[2]劉俊文.中國基本古籍庫:(北齊)魏收.魏書·乾隆 4年武英殿校刊本[M].合肥:黃山書社,2006.
[3]錢穆.國史大綱(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4]趙向群,侯文昌.孝文帝的漢化政策與拓跋民族精神的喪失[J].許昌學院學報,2003,(6).
[5]黎虎.魏晉南北朝史論[M].北京:學苑出版社,1999.
[6](宋)蕭子顯.南齊書·王融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2.
[7]白壽彝.中國通史:第五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
[8]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9]姚薇元.北朝胡姓考[M].北京:中華書局,1970.
[10]吳兆奇.打響冼夫人文化品牌(上)[J].南方論刊,2004,(3).
[11]羅樹杰.馬克思主義民族觀導論[M].北京:民族出版社,1996.
[12]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M].長沙:岳麓書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