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玲
(隴東學院 外國語學院,甘肅 慶陽 745000)
舍伍德·安德森1876年出生于俄亥俄州南部,由于家中經濟狀況不佳,他自幼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但他繼承了父親善講故事的天才。安德森行文清新樸實,開美國小說新文風之一代先河。他厭惡資本主義現代文明,對于小生產方式和閑適純樸的農村生活十分留戀。他的作品主要反映了在工業化浪潮沖擊之下失去舊有生活基礎的鄉鎮普通人民的彷徨與苦悶。他們在現代社會中感到壓抑,相互不能理解,甚至發生心理變態。他們在內心探索生活的真理,渴望精神上的解放,但常以失敗告終。安德森善于描寫小人物受壓抑的心態,對筆下人物的心理狀態更是刻畫得入木三分。他用現代派的一些手法進行寫作,著重刻畫人物的內心世界,為了真實地反映社會中的個人,他沖破了美國文學創作傳統中有關兩性關系的禁區,一些評論家稱其為“美國的弗洛伊德”(常耀信,1991)。
20世紀是文學批評界的黃金時代,當時,結構主義、分解主義、讀者反應、女權主義、批評等幾大流派在批評界同時并存,心理分析批評派也是其中的一支勁旅。持這一觀點的批評家推崇并運用弗洛伊德學說,或著力于清理作家生平與作品及作品中人物的關系,或著眼于在作品中分析戀母情結、本能與沖動、象征的性色彩、夢幻等與弗洛伊德理論息息相關的現象。有些批評家把弗洛伊德主義和自己的流派相結合,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弗洛伊德主義深深影響了美國文學的創作,作為“人學”的文學由于反映人類的社會和社會中的人類,其任務勢必會發展到探索自我。在這一點上,文學與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不謀而合。因此,理解心理分析學對研究和理解文學有著重大的意義(史志康,1998)。
安德森的優秀短篇小說《雞蛋》反映了他的創作特色,充分地運用了心理分析法。這個故事通過一個孩子的眼睛,描寫了美國的一個中下層家庭深受壓抑,但一直保持著“美國夢”,努力勞作,試圖沖破障礙,進入上層社會,使自我欲望得到滿足,但由于社會的壓抑,最終歸于失敗的故事。
弗洛伊德賦予人類心理結構以三種品質:“本我”、“自我”和“超我”。這三個主要部分相互沖突、彼此協調,構成了人格的整體。
在弗洛伊德的眼中,“本我”是無序而強大的。它總是處于潛意識領域,與軀體有著直接的接觸,獲得轉化為心理能量的生命力。它接受種種本能的要求,遵循著“快樂原則”——順從人的本能的沖動,通過身體各系統的工作,盡快發泄由內部或外部沖擊的引起的興奮,盡量消除緊張,最終達到尋求快樂、避免或減輕痛苦的目的。
“本我”是真正的心理現實,是一個人接觸外界以前就存在的內心世界,本能和反射也是與生俱來的。“本我”雖然面對的是人體系統,但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也會發展,一個民族幾代的相同經歷及一個人的后天挫折都會給“本我”的儲存增添新的內容。弗洛伊德把“本我”在遭受挫折后得到發展的過程稱為主要過程,它消除緊張的方式就是“直覺認同”。“本我”認為記憶表象和知覺本身就是一回事,它分不清什么是主觀記憶表象,什么是客觀物體在大腦中的反映,也不承認自身以外的任何東西,它一次而獲得了靠幻想、幻覺、做夢和想象就能消除緊張感、滿足欲望的能力。“本我”雖然能通過沖動性活動和愿望滿足的過程來宣泄緊張,求得快樂,但人類卻不能借此維持自身的生存與繁衍。為了完成生存與繁衍雙重使命,人必須與外界交流。“本我”在此過程中束手無策,這就要求一個新的心理系統來完成個人與社會之間的活動,這系統便是“自我”(楊韶剛,2005)。
“自我”在與外界環境的交流中,遵循的是“現實原則”。然而人類在嬰孩階段的所作所為往往都是遵循 “快樂原則”,順從本能沖動,不受“自我”的限制。當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接受了教育,理解了社會習俗,便會發現自己的本能和欲望往往和道德、倫理、法律、宗教的準則相矛盾,還要受到環境的限制。想要尋求快樂,就必須順應現實,否則就會遭受痛苦。“現實原則”的功能就是把能量的消耗推遲到真正滿足需要的事物被發現或產生的那一刻,也就是說,人只有找到適當的方式后才能排除緊張。從表面上看,“現實原則”似乎與“快樂原則”相互矛盾,但究其實質,“現實原則”只是對“快樂原則”的修正補充,因為“現實原則”的最終目的是要排除緊張,尋求快樂。在找到合適的方式之前,容忍緊張雖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總比順從原始沖動后遭受父母或社會的懲罰要好。實現“現實原則”的過程被弗洛伊德稱為第二過程,它是把愿望付諸實踐的主動過程,是一個與外界不斷打交道的過程。人格的第三個成分“超我”是人格在道義方面的分支,是“道德化了的自我”,它包括良心和自我理想,代表的是理想不是現實,追求的是完美的境界,而不是俗世的快樂。“本我”為“自我”提供動力,“自我”試圖調節“本我”與外界的關系并保護“本我”,而“超我”則嚴厲地監視著“自我”。“本我”就這樣接受著三座大山的壓迫——“自我”、“超我”與現實世界,人類因此面臨著永恒的焦慮與緊張。
在小說《雞蛋》中,通過安德森對養雞場的描述,我們可以看到“生的本能”和“死亡本能”對人類思想的影響。在孩子天真的目光中,新孵出來的小雞聰明而機警,幾個星期以后這些本來毛茸茸的小團就褪去了茸毛,變成丑陋的一群,貪婪地啄食著玉米,但不久就生起病來,或是染上瘟疫,或是得了霍亂,只會站在那兒呆呆的眼珠子等著太陽看,然后就死了。僥幸沒有得病的,也會呆呆地跑到車輪底下,壓扁后回到造物主那兒去。奇怪的是總有一些母雞會長大,也會有公雞活下來。雞生蛋,蛋又變成雞,大部分的雞死去,小部分活下來的雞又生蛋。在這些大雞小雞生生死死的背后,作者寫道:“大多數哲學家肯定是在養雞場上長大的”,而主人公成年后很容易地看到了生活中較為黑暗的那一面的原因,就是他在養雞場里度過了童年時代。一面是持續不斷地死亡,一面進行不息的生命的繁衍,小小的雞場無疑是大千世界的縮影,人類的生死與宇宙中生生不息的循環,就這樣在雞與蛋的命運中得到了體現。死亡是每個生命的必然歸宿,而“生的本能”又促使生命憑借新的個體延續自身。生命是短暫脆弱的,卻是永遠的,永遠的生活是由一代一代短暫脆弱的生命構成的。這從一養雞場引起的滄桑思考與幾百萬年前先人在他們無法理解的死亡面前油然而生宗教崇拜幾無差別。
《雞蛋》還反映了弗洛伊德文學觀點中的幻想。故事的敘述者由于自小生活在雞場上,已經習慣了壓抑沉悶的生活。即使這樣,一旦小主人公“能念書,有了自己的主意”,生活中就有了樂趣。他把父親頭上禿頂的部分與剩下的頭發想象成大道與森林。他就在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中想象自己就像凱撒大帝一樣,沿著寬闊的大道進入“一個遙遠而又美麗的地方,那里沒有雞場,那里的生活是一樁與雞蛋無關的快樂的事情”。這是孩子的“本我”在按“快樂原則”行事。雖然安德森的敘述方式沒有直接告訴我們“父親”的心理,但他已經讓我們看到,孩子看著父親的頭頂快樂地做起白日夢的時候就是冬日星期天下午父親在火爐前沉沉入睡的時候。那么,這個生性快樂如今在生活的重壓下變得沉默而無精打采的漢子,在睡夢中是不是也和他的孩子一樣,暫時擺脫了雞場的陰影,獲得片刻的滿足呢?又或者,為了使他能夠應付生活中的大挫折,他的人格已經超越了 “快樂原則”,讓他再一次經歷雞場挫折,這個可憐的人因而在睡夢中也不能獲得片刻的歡樂。在這里,安德森的用意就是刻畫畸形社會對人性的壓抑和摧殘(尹根德,2010)。
弗洛伊德給予文學的另一大貢獻就是他把俄狄浦斯情結應用于文學評論,用來揭示創作動機,解答閱讀中的疑問。“俄狄浦斯情結”這一名稱是弗洛伊德借助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的主角無意中殺父娶母的故事說明人在兒童時代所普遍具有的一種心理現象:對異性父母的強烈性要求(體現在男孩身上為戀母妒父,女孩則是戀父妒母)。這一現象發生在人的心理過程發展的第三階段,即三至六歲。此時幼兒把母親視為愛情的第一個對象,其獨占母親的欲望引發了他對父親的仇視。但殺父娶母這一亂倫的欲望是人類社會的大敵,為社會倫理所嚴格禁止。因此,“本我”的這一強烈沖動,不但不能逃過“自我”的監視混入意識,反而會受到“超我”的嚴厲責備與懲罰(楊韶剛,2005)。
小說作者安德森選擇的敘述角度是從兒子眼里看到緊抱“美國夢”的母親與失敗者父親之間既相互斗爭又聯合的場景,讀者很快就能發現其中的俄狄浦斯情結色彩。
小說中,母親和兒子之間很親昵。當他們結束養雞生意走向鎮上的路途中,十歲的兒子和母親一起跟在父親的馬車后步行八英里,兒子并沒有坐在父親旁邊。當他們的旅館開張營業期間,父親則負責夜間的生意,母親和兒子在樓上臥室休息。當父親收到顧客冷遇沖進臥室的時候,兒子卻不歡迎他的到來,他看到“父親眼中有一種半瘋狂的神色,站在那兒,瞪著我們。我肯定,他想用手中的雞蛋來砸母親,要不就是來砸我”。此時此刻,兒子心中對父親有絲絲隱隱的敵意,這是轉移罪惡感的典型事例。當父親放下雞蛋,跪在母親窗前號啕大哭時,兒子也放聲大哭起來,“小小的臥室回蕩著我倆的痛哭聲”,母親就用手撫摸父親的頭,安慰他,使他平靜。這是兒子多年以后回憶時唯一能夠記得清晰的一幕。從這些敘述中,我們看到兒子眼中的父親既軟弱又無能,他的出現打擾了母子倆安寧的睡眠,并且奪走了母親的關心和注意,所以兒子也放聲大哭。他的哭,并非文中所述是被“父親的悲哀所感染”,而是下意識地采用和父親一樣的方式爭取母親的關心和愛撫。但是他沒有成功,母親無暇顧及兒子,她只是“不斷用手撫摸父親頭上那條光禿禿的小路”,詢問樓下發生的事情,因而這一幕就伴隨著他的悲傷與惶恐,在孩子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在小說《雞蛋》中,安德森運用心理真實(inner reality)的反映去揭示現代人備受壓抑的自我。這種心理真實是一種情緒的真實,人性的真實和生活本質的真實(劉樹蕙,1994)。安德森通過對主人公的心理活動進行描寫,筆鋒直接突進到人物的內心,讀者仿佛能夠聽到主人公心臟搏動的聲音,給了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和震動人心的力量。安德森在運用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分析理論的同時也有現實主義的敏銳觀察,各種手法交相輝映,共同營造出現實與夢境水乳交融的意境。
[1]Bradbury,Malcolm and David Palmers,eds.The American Novel and the Nineteen Twenties[M].Edward Amold Publishers Ltd.,1971.
[2]常耀信.美國文學選讀[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0.
[3]劉樹蕙.典型環境與典型人物的意識流[J].長安大學學報,1994.
[4]史志康.美國文學背景概觀[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8.
[5]尹根德.從舍伍德·安德森的作品看他對弗洛伊德理論的態度[J].域外小說研究,2010.
[6]楊韶剛.弗洛伊德心理哲學[M].北京:九江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