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晟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000)
曲江在今陜西西安境內,位于府城東南,在秦為宜春苑,在漢為樂游園。自秦漢以來,曲江與文學的關系多與長安的歷史興衰有關。縱觀全杜詩,杜甫的詩歌與他生平的行跡有很大關聯。杜甫的曲江詩從大范圍看,當屬長安詩一類,較之其他以地理為標軸劃分的詩歌而言,時間的跨度性較大,記錄了杜甫在困守長安、安史之亂及平亂之后最后留守長安的經歷。同時,曲江擁有獨特的地理、文化風貌,承載了詩人特殊的情感語調,在詩歌的藝術表現上日臻成熟,因此曲江詩在杜詩中占有特殊的位置。
杜甫涉及曲江的詩,約有二十首左右,大致能夠分為兩類:一類是將曲江之景事明確納入寫作內容、并展現于紙上的詩歌,如《曲江三章章五句》、《九日曲江》、《曲江二首》、《曲江對酒》、《曲江對雨》等,然而實際上,杜甫的曲江詩中似乎并沒有純粹以曲江本體為創作對象的作品,這類詩歌更多的是借景抒懷的作品。另一類詩歌中沒有具體提及曲江之景,而是以曲江為背景,籠統地借曲江的繁榮表現王朝宴游之樂、諷刺奢靡之事,并借曲江今昔之比表現時代的變遷。
(1)復雜的個體思緒
如《樂游園歌》中的此番陳情:
卻憶年年人醉時,只今未醉已先悲。
數莖白發那拋得?百罰深杯亦不辭。
圣朝亦知賤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
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
杜甫在極盡歡宴之時,展現對自身命運、前路的擔憂,卻又不時顯露自己對圣朝隱隱的期待。這一情懷在杜甫早期的曲江詩中多有涉及,以展現不第之悲,而其后歷經安史之亂,杜甫的目光漸漸由感慨自身轉向關注社會,表現出鮮明的時代思考。
如《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中“近侍即今難浪跡,此身那得更無家”已顯去官之意,“見尸位不可,去官不能,進退兩難也”①,這種兩難在其后無限蔓延。“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曲江二首》)中顯露的及時行樂,日日酒醉的人生取向,《曲江對酒》中“縱飲久判人共棄,懶朝真與世相違。吏情更覺滄州遠,老大徒傷未拂衣”、“日縱飲,懶朝參,見入世不能。滄洲遠,未拂衣,又見出世不能”②(仇兆鰲《杜詩詳注》引朱瀚語),看似放達適意,卻將愁苦憤懣的內心郁結托于酒醉行樂,轉向曲江花草。盡管如此,我們依舊能夠想見其后詩人不得實現的政治理想與人生抱負,而杜甫身上“憂國憂民的內質”③注定了他只能夠始終處在去留之間不得脫。
(2)鮮明的王朝時代之思
曲江作為一個地理性的標志,在詩歌中大多指向長安,由此,它與帝都及與整個王朝的盛衰興亡便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有學者指出,杜甫是“把曲江作為反映唐王朝盛衰的晴雨表來寫”④,尚且不論詩人是否一開始就在主觀上有這個創作意圖,最起碼,從文本及創作軌跡,乃至情感傾向上看,曲江確是具有這樣的客觀效果的。“面對現實的態度是構成杜甫人格的一個重要因素……他密切地注視著時局的發展,用詩歌及時地反映每一個重大的政治事件,不斷提出自己的褒貶,以求對政治發生積極的作用”⑤,正是出于對現實的密切關注,杜詩才會顯示出鮮明的王朝之慮與時代之思。
《麗人行》中在對楊氏兄妹曲江宴游著意諷刺之余,還表現了對唐王朝的憂慮及蘊含大時代中深刻的憂患意識;《曲江對雨》一詩是亂事之后的無限低吟,“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念君傷時之心自顯,這是對戰亂之前君臣之樂的懷思,更是對時代的懷思,“林花著雨胭脂濕,水荇牽風翠帶長”,苑中冷落,“江上彩舟絕跡”(《杜詩詳注》引朱瀚語)⑥,與此前“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閶闔晴開詄蕩蕩,曲江翠幙排銀牓”(《樂游園歌》)之盛是兩幅光景,展現出詩人對王朝之衰與時代之變的主觀感受。
時代的急劇變化,安史之亂的爆發,“曾經被盛唐詩人們熱烈歌唱過的一些題材,像邊塞、游俠,在安史叛軍的鐵蹄下已經失去了光彩,而戰亂所造成的新的局面,他們又難以立即熟悉認識”。⑦在杜甫的詩中,曲江不僅是一種文化符號,而且是一種精神載體,更是一種王權的象征,是大唐文化的縮影。對其孜孜不倦的描寫,是對自身命途的吟詠與嗟嘆,對盛世榮華的追思與念憶,而在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后者更甚,由個體轉向時代,是杜甫思想的升華。
在曲江詩中,詩人通過體裁的創造,章法的嚴密,以頌為刺等形式,表現特定客觀環境中的主觀情緒。
(1)體裁的創造
如《曲江三章章五句》:
曲江蕭條秋氣高,菱荷枯折隨波濤,游子空嗟垂二毛。白石素沙亦相蕩,哀鴻獨叫求其曹。
即事非今亦非古,長歌激越捎林莽,比屋豪華固難數。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傷淚如雨。
自斷此生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將移往南山邊。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
全詩三章,一氣直貫而來,體式之雜正與情感之回環相應和,以曲江蕭條之景起興,興中有比,三章之間詩人的情感由哀鴻獨叫的悲慨,到激越長歌的放曠,再到看射猛虎的憤激,行文之法的縈回絲絲緊扣思想的層層深入,王嗣奭《杜臆》言之“三章氣脈相屬,總以九回之苦心,發清商之怨調。此公學三百篇,遺貌而傳神者也。觀命題可見。而自謂非今非古,意可知矣”⑧,“遺貌而傳神”。在這首詩中杜甫藝術形式上的獨創正是與其思想抒發的主觀需求相整合的,體現了高度的相關性。
(2)章法的嚴密
杜甫的曲江詩中體現了完整嚴密的章法結構,如《九日曲江》:
綴席茱萸好,浮舟菡萏衰。百年秋已半,九日意兼悲。
2月13—15日的這次寒潮大風過程(圖7)與之前分析的臺風過程情況類似,國家站在小時極大風速這個指標上基本都大于浮標站,尤其是風速較大時段,差距更加明顯,量級上也基本存在一個風力等級。
江水清源曲,荊門此路疑。晚來高興盡,搖蕩菊花期。
前兩聯意在“九日”,后兩聯點“曲江”。首聯將“茱萸之好”與“菡萏之衰”交疊來寫,點出悲秋之意,“江水清源曲,荊門此路疑”,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尾聯“搖蕩”與首聯“浮舟”遙應,由今日之游,又生身世之感,與頷聯“兼悲”之言暗合,全詩章法錯落有致,卻極富整體性,將悲秋、悲己,傷景、傷情雙雙流瀉而來,語雖平直,內在曲折,“一景一情,兩截重敘”⑨,正得其旨。
又如《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黃白山評之“一氣轉下,勢若連環,格法甚別”⑩;《曲江對酒》中,黃生有言“前半即景,后半述懷,起云坐不歸,已暗與后半為針線;花落鳥飛,宦途升沉之喻也,又暗與五六為針線”?。此類種種都呈現出了杜甫曲江詩作中章法結構的嚴密與整飭,在抒情上又展現了錯綜豐富的思想內容,頓挫曲折,開闔有度,突出地表現了詩人感慨盛衰之別、今昔之變,自傷年華易逝、仕不得志的懷思。
(3)客觀描寫:以頌為刺
杜甫這種以頌為刺的手法很大程度上與其現實主義的創作相關,“從現實出發并忠于現實,用精密的文體對現實作真實的客觀的描寫,而不作或很少作抽象的主觀的敘述或論斷……”?,出于對社會真實的揭露,往往如實地描寫客觀事物、現象本身,能夠達到比任何主觀藝術渲染都更震撼及直觀的效果,這在《麗人行》中表現得較為突出。這首古體詩繼承漢魏樂府,篇幅體制宏大,對人物、場景的塑造極為生動、具體、詳細,如: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葉垂鬢唇。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
極言麗人姿態之美,服飾之華,而后寫饌飲之盛,楊氏兄妹的種種神情、言行,看似泛泛寫來,實皆意有所指:“就中云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杜甫對諸楊宴曲江之事并未刻意地作自己的評判,而是細致精確地刻畫人物、環境本身,這些文字的描摹極盡客觀寫實,不作褒貶,意在一“刺”字。這便是浦起龍之謂“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
(4)以“樂”寫“哀”
注釋:
①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446.
②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449.
③徐輝.杜甫的曲江情結.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7,Vol27,4:67.
④譚文興.杜甫詩中的曲江.杜甫研究學刊,1994.1:18.
⑤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280、282.
⑥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452.
⑦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282.
⑧王嗣奭撰.杜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44
⑨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163.
⑩杜甫著.楊倫箋注.杜詩鏡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80.
?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450.
?蕭滌非著.杜甫研究.濟南:齊魯書社,1980:90.
?浦起龍著.讀杜心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229.
[1]杜甫著.楊倫箋注.杜詩鏡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3,(1).
[2]浦起龍.讀杜心解.北京:中華書局,1961.10,(1).
[3]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10,(1).
[4]王嗣奭撰.杜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8,(1).
[5]蕭滌非.杜甫研究.濟南:齊魯書社,1980.12,(1).
[6]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3).
[7]譚文興.杜甫詩中的曲江.杜甫研究學刊,1994,1.
[8]梁桂芳.唐代曲江詩探幽.殷都學刊,2006,1.
[9]徐輝.杜甫的曲江情結.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7.Vol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