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艷玲
(福建師范大學,福建 福州 350007)
自1976年湯亭亭發表成名作《女勇士》以來,該書便引起了國內外學者與評論家的廣泛關注。作者通過移植、雜糅等后現代主義寫作手法,解析了一個在美國出生的華裔女性獨特而又豐富的個體經驗,對兩性之間的二元對立進行了解構和消解,該書一直被視為華裔女性文學的杰作。
該書一共由五個部分構成,分別敘述了五個故事。這五個部分之間相互聯系又相互獨立,作者塑造出了許多個性鮮明、活潑生動的女性形象,也是作者女性價值觀的體現。其中,最具代表的是花木蘭英勇無畏,銳不可當的女勇士形象。因此,該形象常作為研究作者女性主義觀的重點關注形象。有學者認為,湯亭亭所塑造的花木蘭是一個“雙性合體”的多元化形象[1],寄托著作者“對兩性間互補、融合、平等的關系的渴求”[2]。然而,也有學者認為,該書“在一定程度上也帶有父權制的影子”,[3]反映了男權價值觀的要求。
關于以上分歧,筆者認為,研究作者所要表達的女性主義觀點和態度,固然可以通過研究書中的女性形象而得知,然而關注書中的男性形象,則能窺探到作者內心潛在的一面。筆者試圖通過分析書中的男性形象一窺作者真正的女性主義觀。本書中描寫到的男性形象可以分為如下三類:“我”母親講述的故事里的男性形象,“我”本人及書中女性形象的男性敵人,以及在故事中或真實生活中與“我”密切相關的男性人物。
書中關于這些人物的故事情節生動完整,人物的性格較為鮮明突出,而且多數的姓名未被刻意隱去。如大食客高仲,周易漢,陳巒峰、魏龐、醫專的嚴先生和蔡邕等。書中有一段對陳巒峰斗雷神的描寫:“他第一次這樣吃的時候,雷神從天上跳下來,雷神的腿如同參天大樹高聳入云。他把雷神的左腿剁斷,雷神撲倒在地。村民們都看到這雷神如同一頭藍色的豬或熊,頭上長角,身上長翅。陳巒峰跳到雷神身上,正待砍雷神的頭,咬雷神的喉管時,村民們勸阻了他。從此以后,巒峰就專司呼風喚雨。”[5]
與此相似,書中對此類男性人物的描寫均生動細致,充滿了男性形象所代表的力量與果敢,在字里行間也表達出了贊賞之意。母親之口塑造出了男性的強壯和勇敢的形象,使得年幼的“我”自小便充滿了擁有男性特征的渴望:“‘長大了你想干什么。小丫頭?’‘到俄勒岡去伐木。’”[5]伐木工是一個專屬于男性的工種,而書中的“我”卻自幼便想當一個伐木工,這正是作者男性價值觀的體現,也是對男性超越性的認同。
書中還描寫了許多女性的敵人,多半是男性,他們或虛幻或真實,或個體或群體,如花木蘭故事中的巨人、皇太子,美國的各種“鬼”,逼死無名姑姑的村民們,到最后都匯聚成作者所批判的目標——父權社會和父權制度。
這類人物多為面貌猙獰,性格粗暴,書中的“我”對此采取的是敵對而激烈的態度:“假如我手中有劍,我對他的憎恨程度一定會喚來天劍的,沖他肚子上來一下。”[5]作為一個美籍華裔女性,“我”一直深受階級和性別兩大壓迫,充滿了對不公平現象的憤怒和斗爭的愿望,“我”希望自己成長為一個女勇士,勇敢地進行抗爭。然而其反抗的形式,卻是以犧牲自身的女性特征為代價的:“‘壞丫頭。’母親沖我大聲吼。有時聽了這句話,我不會哭,反倒會幸災樂禍。壞丫頭不是跟男孩子相差咫尺了嗎?”[5]在此,“我”已經全然不顧自身女性特質的消失,反而為此而沾沾自喜,極力想擺脫女孩的身份,從而能夠得到周圍人的重視與贊賞。
在本書最后一部分 《羌笛野曲》中,作者還記敘了“我”欺負一個中國女孩,強逼其開口說話的故事:“我看得到她小小的白牙齒,像嬰孩的一樣。我希望自己的牙齒長得又大又黃又結實。”[5]事實上,“我”對女孩的欺凌,正說明“我”試圖剝離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征而獲得男性特征及其超越性。這正是對女性氣質的否定和犧牲,也說明了潛意識里作者認為這種氣質是一種“不健全”,只有獲得男性特征才是健全優越,值得自豪的,并且試圖將男性的優越性特征占為己有。正如波伏娃在其代表作《第二性》中提到的那樣:“女人羨慕男人的陰莖,并希望閹割他,但是,只有成年女人把她的女性身份作為一種缺陷時,這種對陰莖的幼稚向往才在她的生活中具有重要性;只有當陰莖體現了男性的一切特權時,她才希望把男性性器官據為己有。”[4]“我”期望獲得男性特征,正說明了其認為女性特征是一種缺陷與弱勢。而其所做的反抗,正是對男性特征的羨慕與贊賞。
這些人物包括花木蘭故事里的丈夫、父親、兄弟,以及在真實生活中“我”的祖父、父輩、兄弟和周圍的同學朋友等。作者對這些人物的描寫甚少,就連最親近的父親,也僅有幾句短小的話語。此外,這類人物還明顯帶有女性化特征,與堅韌強大的女勇士的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作者對這類人物話語和形象的有意弱化,正是對父權制度的反抗,以及對二元對立的消解。
然而這種反抗并不徹底:作者特意在花木蘭的故事中雜糅了岳飛的形象——在白虎山學藝后,她回到故里,父母在她的背上刻上了仇恨。帶著這樣的仇恨,她一人帶著軍隊,英勇作戰,還在途中產子(一名男孩),最后榮歸故里,服侍公婆。這個故事的重新改編使花木蘭同時具有了雙性的氣質,既如男子一般英勇善戰,又有女子的賢良淑德,這才是作者眼中真正的“女勇士”。諷刺的是,這種賢良淑德的女性形象卻正是傳統父權制度所要求和提倡的。作者對花木蘭故事的改編與補充(產子,孝順公婆),說明了其內心仍然深深認同,女性的價值在于符合男權社會的評判標準,勇敢強大如男子的花木蘭,最后仍然是男權社會的犧牲品。
湯亭亭曾在采訪中說道:“我要表現女人的力量,用男子的力量去增加女子的力量,如果女子知道男子漢大英雄的故事,那她就必須有自己去借男子漢的能力和理想,這樣她才變得強大。”[5]由此看來,花木蘭的本體應是一個傳統的女性形象,通過借助男性的力量而變得強大,從而占有男性的超越性。在湯亭亭看來,女子本身是弱小的沒有力量的,想要變得強大,就必須借由“男子漢的能力和理想”,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其對女性自我的否定。這并非是一個單純的雙性同體的形象,也并非所謂的追求雙性的和諧與平衡如此簡單。正如波伏娃所描述的那樣:“她的愿望是非常模糊的:她以矛盾的方式希望擁有這種卓越性,這就意味著,她既尊重這種卓越性,同時又否認它,她想投身于其中,同時又把它留在自己身上。”[4]作者在書中對待男性形象的不同處理方式和態度反映出了一種矛盾的心態,強求女性形象剝離自身的女性特征向男性靠攏,又主動保留男權社會對女性的禁錮與要求。
可見,作者的女性主義觀仍然不夠徹底,帶有濃重的父權思想。而從本書中反映出來的女性主義觀,對男性的超越性也是一種又愛又恨的態度:一面斗爭,一面認同。因為認識到男性相對于女性的優越性而贊賞,又因為處于弱勢而憎恨反抗,在反抗的同時難免對這種優越性產生了羨慕以至期望剝奪的念頭。于是作者特意對其書中的男性形象進行了“閹割”,使其面目模糊,毫無話語權。作者甚至創造出了花木蘭的形象,試圖占有男性的優越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她對男性性別優越性的認同,以及對女性身份的否定和貶值。這種女性主義觀的缺陷,反映了現今女性主義運動中存在的矛盾,對于其最終的出路和方向引人深思。
[1]陸禮春.基于解構的女性主義書寫策略——兼以湯亭亭的《女勇士》為例[J].廣西教育,2012,(3):90-92.
[2]柳星.“雙性同體”:性別二元對立的消解——《女勇士》的女性主義解讀[J].湖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7(2):90-92.
[3]白麗.探尋《女勇士》中的女性主義[J].語文學刊·外語教育教學,2010,(3):22-24.
[4]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II[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584.
[5]湯亭亭.女勇士[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43-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