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薇
(四川警察學院 四川省公安廳警官培訓基地,四川 瀘州 646000)
據《史記》載:“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為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楚威王聘之,卻而不往。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莊子以自己的經歷演繹了他思想的精義:“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齊物論》)莊子的思想是如何產生的呢?
首先,莊子思想的產生與其所處的生活環境密切相關,司馬遷留下的簡介足以說明這一點。錢穆先生如是理解[1]:(1)蒙(縣)在今天河南商丘以北一帶,當時隸屬宋國。“宋國出于商后”,深受殷商文化影響。古人言商尚鬼,周尚文。也即是說,商文化特質截然有異于周文化,帶有濃厚的宗教氣息,反映在哲學思想上就是好玄理——重理想勝過于人生之實際,故莊子的思想不能不受民風熏陶。(2)古時蒙縣地區并不像現在這樣干燥貧瘠。那里水利興盛,土壤膏胒,物產豐富,水木明秀,風景清和,而且是東南地區通往中原的交通孔道。所以,漢文帝時特把此地賜封給其愛子梁孝王,后者正是憑借天時地利物產之勢,創造了當時文化藝術風流薈萃的中心。(3)周嘗為蒙之漆園吏,正是如此,漆園究竟是滿目充溢著青綠的樹木和芬芳的花草,讓莊子沒有多少塵俗的牽絆,終日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刻意篇》)。通過錢穆先生的這番還原式詮釋,莊子的生活圖景部分地鮮活起來,讓世人大致地明白莊子成其為自己的一些前提條件,同時也不難理解:莊子為何如此放浪形骸,達觀自得?其作品為何彌漫生意盎然的自然之美感?其學無所不窺,又何以要本歸于老子之言?
僅此而已,莊子形象并不完備。我們還應該在更為廣闊的時代背景下描述和刻畫之。莊子生活在動蕩不定的戰亂年代,“方今之時,僅免刑焉”(《人間篇》)成為人們僅有的愿望。在朝不保夕的恐懼狀態中,隨時均會飛來橫禍,死于非命。與那個時代的思想家一樣,莊子首先考慮的是個人如何在戰亂中安身立命,即在個體生存論意義上探討現實人的價值和幸福——如何看待人之生死。《天下篇》有云:“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莊子本人也深受動亂之苦,養家糊口也很成問題。《外物篇》載:“家貧,故往貸粟于監河侯。”《山木篇》載:“衣大布而補之,正薭系履而過魏王。”無論是否寓言措辭,說他窮困潦倒并不為過。然以莊子“其學無所不窺”之才智,要賺取名聲利祿,可謂輕而易舉。且不論朋友惠施曾高居梁國宰相之位,《史記》有傳:“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不想,莊子卻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由此可見,莊子并非不想入廟堂,實在是懷有對殘酷刑事的切膚之痛楚,故與其“寧死為留骨而貴”,不如選擇“曳尾于涂中”。其憤激的遁詞背后蘊含著在“復為紂所為”的政治現實中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滄桑和無奈。在莊子看來:“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征也夫!”(《山木篇》)世人皆謂莊子是“出世主義”,不關心民間疾苦,是樂安天命、與世無用的守舊派。其實不然,當我們結合上述怨憤之言,細細品味“舊國舊都,望之暢然”(《則陽》)透露出的孤凄、蒼涼、惆悵時,莊子的濟世救人的意蘊油然而生,只不過這種意蘊是通過否定的形式表現出來的。正是這種理想與現實巨大的反差體現出的沖突之美,不僅在文學史上留下“詭異可觀”的文辭奇跡,而且賦予他哲學思想“萬籟怒號”的批判力量。
莊子敏銳地感受和直覺到自身所處時代的弊端,在他的作品中時刻顯示出深刻的批判鋒芒,此乃莊子思想之魅力所在。可以說,他的理想價值(或者說絕對幸福)主要通過對它所處思想界的現實弊端的無情批判而構筑起來的。在學風上,他看透了當時學人熱衷宦途,做茍且媚世之文章。為投諸侯“設于中國者”之好,百家之學人把“無乎不在”且“皆原于一”的道術數散于天下,“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必然造成“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以致“天下大亂,賢圣不明,道德不一”,由此產生了莊子對于“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的詰問與感慨。在學理上,由于莊子學無所不窺,因此看破了諸家底細,“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由此發生莊子力圖消除存在分歧的諸多“有智之知”,以達“無知之知”的向往與努力。
對于現實思想界的弊端,不可逃逸“幻覺之現實”的莊子不得不刻意與之拉開距離,“沉溺于對現實的一種消極反抗”[2]:“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躗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具體來講,莊子認為:人之身心若為“物役”,必然喪失自由自在之本性——人成為非人,與禽獸何異?對于前者,唯有“屬書禽辭,指事類情,……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對于后者,莊子認為“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故“莫若以明”。不如效仿古人,“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
如果說莊子對于現實世界的無言反抗是通過個體自我逃逸社會屬性而固守自由自在的自然本性表現出來的,思想上的反抗則是通過把自我意識消融于根本不可實現的“無竟”道論之中。此在之現實全是幻覺,彼在之虛無才是實有,以否定此在現實來遙契彼在道一,就是莊子思想的旨歸。然而,由此也帶來莊子之悲劇:此在之現實盡管是幻覺,也至少是人不可選擇之寄寓和流所,因此對于彼在之實有只能在精神中“逍遙一游”,不可能完全抵達。在莊子看來,現實中的悲慘境遇只是并不可怕的“小畏”,“疲役而不知其所歸”才是最大的“哀邪”。
聞一多先生認為:“莊子著述,與其說是哲學,毋寧說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運用思想,與其說是尋求真理,毋寧說是眺望故鄉,咀嚼舊夢。”[3]盡管有論者指出,莊子的神秘境界“只是一種空虛的自我安慰和自我陶醉”。[4]不過,我們基于上述理由可以看出,莊子的人生哲學與人生實踐高度一致。
[1]錢穆.莊老通辨.歷史上的莊子:國學大師說老莊及道家.云南人民出版社:56-57.
[2]李澤厚.漫述莊禪.中國社會科學,1985(1).
[3]聞一多全集.古典新義.莊子:國學大師說老莊及道家.云南人民出版社:105.
[4]張岱年.中國哲學史大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P22-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