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猛剛
(包頭職業技術學院 人文與藝術設計系,內蒙古 包頭 014030)
古漢語以單音詞為主,甲骨文和金文當中沒有疊音詞,《尚書》中有一些,《詩經》中大量出現。疊音詞的出現體現了社會進步和語言發展的必然規律,正如郭錫良先生《先秦漢語構詞法》所言:“周代是中國社會大變動的時期。因此,突破單音的格局,變革構詞方式的動力,必然要在漢語內部形成。”《詩經》疊音詞增強了樂感,在于它特有的音色與節奏。由于詩歌自身特征更能體現其流動性和韻律性,符合 《詩經》特點和押韻需要,在摹景狀物、表示動作重復或程度加深方面具有單音詞難以匹敵的優勢,因此《詩經》中疊音詞大量出現。據統計共有359個,使用了655次,為漢語詞匯發展傳承留下了一份寶貴遺產。
一
疊音詞傳統語言學稱 “重言”、“疊字”、“重言形況字”或“重文”,今人則稱“疊音詞”、“重疊詞”或“疊詞”。組成疊音詞的單位既可是語素,又可是詞。前者如關關雎鳩中的“關關”;氓之嗤嗤中的“嗤嗤”為疊音單純詞,詩經中大部分擬聲詞都屬于這一類。“惴惴其傈”中“惴惴”,“憂心忡忡”中“忡忡”,重疊后表示程度加深或某種情貌為疊音復合詞。《詩經》疊音詞大部分是對事物形、神、狀、態、貌的刻畫,如描寫人神態的“君子陶陶,言笑晏晏”;描寫動物的“烝然汕汕,有兔爰爰”;描寫心理的“悠悠我心,中心養養”。 《周南·葛覃》“維葉莫莫”的“莫莫”形容枝葉茂密、難以透光的樣子;《小雅·東山》“慆慆不歸”、“慆慆”形容長久的樣子;《豳風·狼跋》“赤舄幾幾”、“幾幾”形容裝飾華美的樣子;《豳風·鴟鸮》“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譙譙”指羽毛稀疏脫落的樣子,“翛翛”指羽毛枯殘而無光澤的樣子,“翹翹”形容危險的樣子;《周南·卷耳》“采采卷耳”采了又采是動作的重復;《小雅·鹿鳴》“呦呦鹿鳴”是聲音的延續;《陳風·衡門》“泌之洋洋”形容水勢大的樣子;《小雅·漸漸之石》“漸漸”形容山勢陡峭的樣子。還有一部分疊音詞是擬人和物發出聲音的擬聲詞。如《召南·草蟲》“喓喓草蟲,趯趯阜螽”中“喓喓”是蟲叫聲,《周南·關雎》“關關雎鳩”的“關關”是鳥叫聲,《小雅·伐木》“伐木丁丁”、“丁丁”形容伐木的聲音,等等。從中可以看出,結構上疊音單純詞形式有四種:AACD式;CDAA式;D之AA式;AA者D式。疊音復合詞形式有五種:AACD式;CDAA式;D之AA式;AABB式;AA之D式。語法上看《召南·小星》“肅肅宵征”的“肅肅”指行走匆忙的樣子,作狀語。《周南·兔罝》“肅肅宵征”的“肅肅”指整齊嚴密的樣子,充當定語。兩者意義不同,語法功能也不同。《豳風·東山》“蜎蜎者蠋”的“者+名詞”是名詞性短語屬主語后置,疊音詞“蜎蜎”作倒置形容詞謂語。《鄘風·鶉之奔奔》“鶉之奔奔,鵲之彊彊”、“奔奔、彊彊”分別作“鶉、鵲”的謂語。顛倒語序在《詩經》中也極為常見,是實現押韻的重要手段,比如大量出現的“AA之C”句子——桃之夭夭,泌之洋洋。之是結構助詞,翻譯過來是“夭夭之桃,洋洋之泌”句中充當定語成分,修飾后面的名詞。作狀語有兩種情況:一是直接跟在動詞或動詞性短語前作狀語,如《魏風·伐檀》“坎坎伐檀兮”,《小雅·伐木》“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另一種較特殊的不是直接修飾動詞,而是在動名詞組或形名詞組后面,越過它前面的名詞去修辭。如《幽風·七月》“鑿冰沖沖”,《周南·兔置》“椓之丁丁”。疊音詞充當主語的功能不是很多,《鄴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中“燕燕”是名詞,在句中作主語,相當于“鴻雁于飛”中的鴻雁。
《楚辭》中疊音詞出現192次,除去重復的共130個。《離騷》373句,2490字,用了17個疊音詞。《楚辭》中疊音詞更多的是強調基本義,凸顯事物的特征,讓事物顯得形象生動。《離騷》“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的“岌岌”一詞,是“高高”之意,以狀“余”戴著“很高”的帽子,突出楚國戴高帽佩長劍的服飾特點。從語法角度看,表程度的遞增,高則更高,小則更小,像是特寫。“女媭之嬋媛兮,申申其詈予”的“申申”一詞,是“一次又一次”,是次數的增多,以“詈”之多,反襯人性之美,表明騷人不隨波逐流,志存高潔。量的增多,如“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的“總總”是“多了又多”,與后邊“離合”一詞形成互文,描述了云朵時聚時散的過程及詩人出走時的景象與心境,可謂風采照人,感天動地。
二
疊音詞的使用既能增強我們對語言的感受,得到回環往復的語音美感,又能表現親切愛憐的情意。在文學作品中還能傳神地描寫出人和物的音、形、情、態,使之栩栩如生。古詩十九首《迢迢牽牛星》“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迢迢”寫距離遠,“皎皎”寫星光亮,呈現出夜空浩渺、星光燦爛視覺畫面,引發聯想與想象,暗暗傳遞詩人的情感。“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前者狀形,后者摹聲。把形貌、行為、變化描繪得動人細膩,還渲染了氣氛。“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景情并生,哀怨動人。全詩十句,六句用了疊音詞,或狀物或寫人,傳神地描摹出了眼前之景,生動地傳遞出了相思女子的離愁憂傷。讀起來,朗朗上口,節奏舒緩;聽起來,音律和諧,聲聲悅耳,讓人獲得別樣的形象感受,有助于細致深入地把握主題。除此之外,還有《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冉冉孤生竹》、《明月何皎皎》等。 從曹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呦呦鹿鳴,食野之蘋”的人生感慨到北齊民歌《敕勒歌》“天蒼蒼,野茫茫”對遼闊草原的贊嘆之情都是靠疊音形容詞得以充分體現的。
疊音詞在唐詩中創設意境,在于擬聲與疊詞的多義性所誘發的想象。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滟滟隨波千萬里”、“皎皎空中孤月輪”、“人生代代無窮已”、“白云一片去悠悠”以孤篇壓倒全唐必有疊音之功。劉希夷《代悲白頭翁》“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聽者,有一種周而復始、循環往復的情調;讀者,在錯覺中導入“相似”與“不同”的心態,誘發出人生苦短的感嘆。王維《積雨輞川莊作》“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漠漠、陰陰”使描寫的景物顯得氣韻生動,形象鮮明,饒有風趣;孟浩然《早春有懷》“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李白《古意》“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夜泊牛渚懷古》“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杜甫《小寒食舟中作》“娟娟戲蝶過閑幔,片片輕鷗下急湍”,《秋興》“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以及《登高》“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呼呼風聲與簌簌落葉形成的凄涼,吟誦至此,人生易老的嘆息,逝者如斯的惆悵,新老替代的無奈油然而生;崔顥《黃鶴樓》“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芳草萋萋”;孟郊《游子吟》“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正因為疊音形容詞具有抒情性功能,所以一些詩中往往借助其加強抒情色彩。
宋詞中疊音詞言情,在于它的聲律與心律的吻合。王安石《初夏即事》“芳菲歇去何須恨,夏木陰陰正可人”的愜意,蘇軾“十年生死兩茫茫”的凄涼。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七組疊音詞聲調平仄相稱,節奏鮮明自然,詞意深沉纏綿。詞人巧用近義疊音詞,給人以錯覺,似乎不管用任何方式,終究不能彌補眼前的空虛,層層遞進,應和心律的音符節奏,進而譜寫出孤獨、冷清、凄慘的心曲。清納蘭詞中疊音詞表現形式主要為AA式。現存349闋納蘭詞作中有133闋使用了疊音詞,涉及細細、小小、蕭蕭、脈脈、年年、絲絲、歷歷、漠漠、悠悠、點點、生生、依依等共85個。疊音詞作為納蘭詞中一種獨特的詞匯現象,對詞中主體情感表現有著十分重要的影響。
徐志摩《再別康橋》以疊音詞“輕輕”開頭,“悄悄”結尾,反復運用,形成縈回往返婉轉纏綿的曲調,就在于疊音詞擅長表達舒緩、悠然、深沉、婉轉、纏綿的情感。朱自清散文更是如此,有人統計《春》中17處用了疊音詞;《綠》中15處;《荷塘月色》有24處;《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有63處。毛澤東詩詞也有很多疊音詞的使用:如“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菩薩蠻·黃鶴樓》“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把酒酹滔滔”。由于疊音形容詞具有以上功能,一些作家大量運用。在閱讀和寫作時,不可忽視疊音詞的作用,強調其調節音韻增強語言音樂性的同時,還重視它描寫抒情和喚醒讀者想象的功能。創作中恰當使用會錦上添花,加強語言美感;閱讀中分析品味,會有更深的體會,對作品把握得更好。
近年來網絡語言中存在不少疊音詞,如“范跑跑、躲貓貓、樓脆脆”。漢語詞法中名詞不能重疊“窗”不能說“窗窗”,“門”不說“門門”,而網絡傳播中“飯”可以說“飯飯”,“車”可以說“車車”,“東東”指“東西”,“廁廁”指“廁所”,“害怕”為“怕怕”,“照片”為“片片”,還有“一般般”、“一下下”、“一會會”等,模仿童言稚語,獲得風趣幽默的效果。有時為強調語意或表示程度,也將單音節詞或句末音節無限重疊如:力量大大大,很很很很好,小弟有個急急急的問題等通過文字重疊強化語氣與情感,引起聊天者的共鳴,可見疊音詞對網絡語言的影響。疊音詞在我國文學史上經久不衰,直到現在依然使用,它之所以有這樣的生命力,與它特有的音義組合形式和功能緊密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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