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描摹 青春的記憶——曹敏作品集《家鄉有棵小白楊》讀后

楊鐵鋼

（大慶市教師進修學院，黑龍江 大慶 163311）

兩年前，當我讀了曹敏的《雪闌堂詩箋》后，認為：曹敏，是一個具有濃厚詩人氣質和才情的官員。現在，我又讀到了曹敏的第二部作品集——《家鄉有棵小白楊》，認定：曹敏既是官員也是作家。

《家鄉有棵小白楊》由25篇小說、7篇散文、1篇譯作組成。僅此，我們也就不難見出曹敏對文學領域涉足的廣泛與深入。《家鄉有棵小白楊》中的25篇小說，按形制分，有中篇小說1篇——《管兒羅斯那地方》，微型小說3篇——《搭夜車》、《雪雕》、《疏漏》，其余，皆為短篇小說。雖然成色不盡一致，但都呈現了鮮明的時代印記，活躍著生動的人物形象，體現出強烈的個人風格。

一、呈現了鮮明的時代印記

對表現現實生活的小說進行審美的價值判斷，是否表達出或呈現了鮮明的時代印記，無疑是一個不容忽視的視角與維度。曹敏的25篇小說，篇篇都呈現著鮮明的時代印記。《管兒羅斯那地方》，寒冷、黑暗、荒疏、貧困，這正是1973年到1978年時代環境、氛圍的寫真，而生活于其間的人們的窮困、愁苦、焦躁，也恰是其時整體中國社會人生的縮影。除此而外，若將其他24篇作品連起來析讀，會讓未經歷者真切地認知往昔歲月的容顏與脈動，使經歷者獲得驟然回到20世紀中國第二個黃金期——80年代（第一個黃金期是50年代）穿越般的體驗。

所以把20世紀80年代稱為中國的第二個黃金期，是因為以1978年為歷史節點，中國由僵化走向解放，由封閉走向開放，由保守走向改革，由落后走向先進，由貧窮走向富裕。人們的精神面貌也隨之呈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爽朗樂觀、意氣風發、昂揚奮力、積極進取的品格與狀態。因此，它值得書寫，更值得回味與銘記。

《燈光二十一點以后》，敘寫的是擔任了學生會檢查組組長的“我”與拒不執行學校“二十一點以后”歸寢熄燈休息的決定，而繼續苦讀的黃嘯的沖突；《藍色滑冰場》上，通過舞弊進入大學的任志強，時刻沒有停止對“自身的卑劣”進行批判、反省、斗爭，最終作出了自動退學重新開始的選擇，也因此贏得了同學“他是個真正的強者”的贊嘆；《家鄉有棵小白楊》里，臨近畢業的武若陽、楊曉青，為了堅守事業的理想和愛情的純潔，作出了放棄城市的舒適，奔向艱苦的農村的人生選擇；剛走出校門，踏上工作崗位，仍保持著稚氣和純真而直言犯上，由此導致了把夫妻《和諧二重唱》視為仗勢欺人的誤會……所有這一切，都形象真實地反映出了結束“文革”，恢復高考，“為中華崛起而努力讀書”的大學校園生活和大學生的精神狀態，表現出了改革開放之初教育率先改革帶來的新氣象：活力四射，意氣風發，昂揚奮進，追求完美，積極有為。真個是火紅的年代，火熱的青春啊！

改革開放，首先帶來的是思想解放、精神松綁、意識多元、創作活躍。但這一局面始終伴隨著與保守、僵化、單一、沉寂的勢力的矛盾斗爭而逐步形成、深化。《朋友·午餐肉·街頭小報》就準確生動地表現了這一時代特征。“我”與雪村、高爾本是有著共同志向——愛好文學、創辦自己的出版陣地的“朋友”。他們乘著改革開放的時代東風，興致勃勃地把志向轉化為實踐：成立起小地文學社，并決定創辦小地文學報。如此的作為卻被“我”的頂頭上司區長“呼聲急”定性為“搞黑組織，非法出版街頭小報”而勒令取締。政治上的打壓與經濟上的窘困使“朋友”屢遭磨難，只好偶以“午餐肉”就酒消愁提神振氣，但終未擺脫美好的志向化為泡影的結局，“我”也因此憤而與原單位、“呼聲急”“拜拜”。這雖是大時代里的小故事，但它卻反映出了改革開放之初，新、舊兩種觀念、勢力矛盾、斗爭的激烈性與必然性。

中國改革開放的目的是發展與進步。發展進步的重要表現之一是新的社會群體、階層——農民工、個體戶的出現，《外包工》、《永芳》就真切地記錄了這一重大的時代變化。而其價值和意義還不止于記錄，更在于揭示：通過《外包工》國基和農村妹永芳求學、創業的成功，揭示了這一新的社會群體、階層所具有的諸如自尊自強、堅忍不拔、開拓進取、為而有成等可貴的精神品質與人生狀態。也正是這樣的精神品質與人生狀態，才注定他們是國之基礎——國基，他們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會永遠留芳——永芳。只有認識到這一點，全社會的其他群體和成員對他們所應持有的態度就應像作品中的“我”那樣不僅是認可，更該給予足夠的信任與敬重。

曹敏的小說不但適時地、準確地、形象地表現和呈現了國家、社會變化發展的“樣”——時代特征，而且還蘊涵和揭示了個體——個人與整體——時代發展變化的“理”，即二者間所具有的關系與作用的規律性。一般地說，個體與整體即個人與時代的關系是密不可分的，可以用魚與水的關系來比喻。但從具體的生存樣態與價值取向加以考察與研究，就會發現這種關系可以分為積極、消極兩種狀態，并以此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命運。

所謂積極的狀態，是在污濁、動蕩的時代，不同流合污，堅守正向的人格品質與人生追求，雖遭受打擊、磨難而不改、不悔；在清明、安泰的時代，充分發揚正向人格品質的力量，執著美好人生的追求，順勢而為，勇做時代的弄潮兒。曹敏的25篇小說，絕大多數表現的是此種人物與人生，而以《家鄉有棵小白楊》、《熱線》、《加油站》、《藍色滑冰場》、《燈光二十一點以后》、《外包工》、《永芳》等篇為代表。

所謂消極的狀態，與積極的狀態相反，其含義不言自明，曹敏的《綽號瑣記》是最好的形象詮釋。作品通過對主人公劉耀庭自舊社會至打倒“四人幫”幾十年間所得綽號的變化，生動地呈現出了消極人生的樣態。舊社會，人們根據他的生理狀態叫他劉矬子。“文革”中，因為接受了公社革委會趙主任的誘導，胡編亂造“憶苦思甜”有功，當上了大隊革委會副主任，被趙主任賜予“劉大人”的封號。接著又因以貧管會代表的身份進駐學校、課堂，大膽解說毛澤東詞句“小小寰球”有“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九個蒼蠅碰壁，再獲“劉大先生”的稱號。“四人幫”被打倒了，“文革”結束了，改革開放了，風光一時的劉耀庭也失勢了：同流合污他不適應，看不慣，他懷戀過去，他借酒澆愁愁更愁，他醉，他哭，他鬧，所以，人們就叫他“醉鬼劉”。四個綽號，概括了劉耀庭的人生四個階段。除去“劉矬子”這個源自于生理特征的綽號不論，其他三個綽號都含有社會、時代、政治價值的判斷，因此，也就是個體在三個不同時代里二者關系的概括表達，所揭示出的是劉耀庭在濁世、亂時同流合污而爆發的丑態，和在清世、安時不能與時俱進而遭淘汰的可恥下場。《綽號瑣記》正是以其“樣”、“理”兼備的表達，讓我們看到了一出消極人生的喜劇，領悟了個體人生與整體時代深層次的關聯，進而堅守和追求積極的人生。

作為作家，曹敏信奉的文學理念是：“文學說到底是人學。生活是對自己命運的把握，文學是對人物命運的把握。”（《青春的記憶·代序》3）。為此，他以自己的閱歷與稟賦，始終保持著“對社會和人生細微變化的體察和敏感”（同上），并以自己的才華及時地將所見所感予以形象的紀錄描摹，由此使他的作品必然地呈現了鮮明的時代印記。

二、活躍著生動的人物形象

小說的中心任務是塑造人物。優秀的小說家及其作品都創造出了具有鮮明個性的人物形象。縱觀曹敏所創造出的人物形象，按年齡分，青年占主體；從性別看，女性居多數；從個性鮮明、感人至深角度說，無疑又以農村女性青年形象拔頭籌。

《妹子和氈匠一家》中的妹子小云是非親非故的氈匠一家的“守護女神”。這首先源自于她的善良和仗義的本性。在那個所謂的“大批促大干”的年月，靠搟氈為生的手藝人氈匠大叔，因為不給“地頭蛇”張大眼珠子送氈子，被送進了“學習班”，因此使氈匠大叔“病得起不來炕了，誰也不敢上他家去，生怕粘連上”，也因此影響了兒子神寶的婚姻。可小云“不怕粘連上”，她不忍看著氈匠大叔一家這樣受欺負，見“他們煙囪沒冒煙，就跑過去”做飯、收拾屋子，還輔導神寶的小妹妹學習，鼓勵大叔“你一沒偷，二沒搶，三沒搞歪門邪道，臉上很光彩，理直氣壯地活著！”激勵神寶挺起腰板活出個樣。不但如此，小云還敢于斗爭，勇于擔當，她“上公社告他張大眼珠子一狀”，把他的壞事都折騰出來了，壓住了張大眼珠子的囂張氣焰；她當著眾多鄉親們的面，揭穿和阻止了張大眼珠子連襟仗勢欺人，多占神寶家地的陰謀與做法。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她由對神寶一家的同情升華為對神寶的愛情。尤為可貴的是她執著愛情、忠貞不渝，拒絕了哥哥要她隨父母遷到城市過舒適生活的安排，毅然決然地留在農村，留在所愛的人身邊，因為“她有她的目標追求，她有她的愛，她有她的驕傲、幸福——她用一顆女性的心去撫慰了那一家受創傷的心靈，儼然是弱者的‘守護神’”。《活著》中的彩云和小云屬于同一類人物——性格品質相近，人生經歷相似。所不同的在于小云更成熟、沉穩，彩云則顯張揚、外向。但不管何者，都令人喜愛、敬佩。

《妹子和氈匠一家》中的妹子小云和《活著》中的彩云如與《搶牛記》中的秀蘭相比，我們又會作出如下的判斷：小云和彩云的可愛、可敬之處更多地體現著我們中華民族傳統女性的一些優秀品質屬性，而秀蘭的閃光點則在于更多地煥發著新時代的精神光彩。牛，在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農村，是最重要的生產資料之一，因為意外而導致的李滿三和王四兒兩家搶牛的爭端，當然地成了小小村莊里大大的事。解決這樣的大事，依慣例只能靠村里的大人物來決斷，于是，人民公社那會兒當生產隊長，包產到戶的現在是村民組長的二爺趙福生不請自來了。“二爺脾氣不好，遇上不聽話的，張口就罵，抬腳就踢”。二爺的經歷和脾性，決定了他在村中的霸主地位和霸氣作風。巧的是，此時，為選舉，他正在暗中與李滿三較勁。因此，李滿三見二爺來便犯了合計，王四兒卻像見到了救星：“二爺，你可得給我做主哇！”二爺也果然出手不凡，一邊安慰王四兒，一邊給李滿三來了個下馬威：“滿三，咋個事呀？”接著便滿屯子調查，就是不理李滿三這個茬兒。他就是要“熬熬李滿三，等火候到了，才好讓這臺戲收場。結局嘛，他已有一個設想”。李滿三真的熬不住了，老伴也勸他向二爺服軟。正在這走投無路時，秀蘭站了出來：“媽，什么服個軟呀？你這叫投降派！我反對。我找王春去，我們兩家商量，不用他鼻子插大蔥——裝相（象）！”“實在不成，我找巡回法庭的楊法官去。我們經官動法，就不讓他二爺說了算！”“第三天，正當趙福生要派人去叫李滿三的時候，縣里巡回法庭楊法官忽然來了，據說專門為王李兩家搶牛的案子而來。”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秀云行動的結果。巡回法庭當然做出了令全村人拍手稱快的判決。秀云的作為及其意義是給封閉落后的農村農民帶來了法制的觀念，她將小屯推上了結束人治走向法制的征程，因此，是具有顛覆性的一場革命。這革命由一個20剛出頭的農村女青年發起于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農村，實在是難能可貴，功德無量。這也就注定了秀蘭是體現時代精神并創造新時代的新人形象。

統觀曹敏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就表現出的內容而言，無論在品質上還是在行為上絕大多數都美好無瑕，因而，她們都可愛、可羨、可敬。但有兩個例外：一個是如《鑲金邊的云》一樣的輕浮少女，再一個就是《管兒羅斯那地方》的瑪莎。前者不提，我們著重來認識一下瑪莎。瑪莎有著漂亮的相貌，因為她是中、俄兩大種族的混血兒，但也因此她和父親二毛子一起被判定為蘇修特務；瑪莎文化不高，所以她坦然地把藍毛的喉結誤稱作睪丸鬧出了笑話而不自知；但也正因為如此，瑪莎保有自然、天真、純潔的品格，活得俏皮、輕松、熱烈。她出生在不幸的家庭：母親早逝，父親老而多病；她存活于落后動亂的年代，為了贍養多病臥床的父親，她不得不偷甜菜站的甜菜，且屢教不改。“隊里不勾錢……男勞力都沒活兒干，婦女干什么呢？”——是落后的社會逼她去偷；“我不怕丟人。當賊比特務好聽。”——是動亂的年代扭曲了人的價值觀，促使她坦然地偷。正是這樣的偷，才獲得了老黑的合謀與愛情，終于得到了“我”和藍毛的理解、同情和庇護。當然，也博得了讀者的認同、體諒和感佩，同時，更有心痛，心痛她如初開的花朵橫遭狂風暴雨的摧殘而凋零般的結局。正是如此的心痛，才有力地推動讀者超越對瑪莎“偷”的糾結，發自內心地理解她、喜歡她、懷念她，進而升華為一種理性的追問——誰之罪！這，才是瑪莎形象的價值；這，也正體現出曹敏塑造人物的筆力！

三、體現出強烈的個性特質

曹敏的小說創作雖然時間短、數量少，但卻具有鮮明強烈的個性，這就是從容、含蓄、柔婉。

從容。曹敏小說的從容突出體現在結構上。無論是單線推進，還是復線交叉，都能做到娓娓道來，收放自如。僅舉《家鄉有棵小白楊》一篇解析為證。這是一篇規范典型的短篇小說。它由四條線索交織而成：王云的成長經歷是背景，起烘托作用；武若陽與楊曉青的交往是明線、主體，也是主旨意涵所在；武若陽與掃描器、楊曉青與那個男師范大學生的情感糾葛是暗線或復線，起著對比、推進、豐富明線、主體的作用。在四線穿插的時機上、情節的設計勾連上、每一內容表達的篇幅控制上、節奏舒緩疾徐調節上，曹敏都做到了紛而不亂，開合有度，主次分明。

含蓄。含蓄，就是意思表達含而不露，其目的是要實現接受的耐人尋味。就文學創作而言，詩歌最講含蓄，否則便見直白淺露。其他文體如小說，也要講究含蓄，但其實現的手段方法略有不同。先看曹敏的《浪草車站》。以簡短的篇幅寫了兩個人物：車站信號員老邸和鄉村小學女教師殷老師。因為殷老師的一次義舉使他們早已成為熟人，并且他們因為同一的目的——接人而一連三天在車站相遇：老邸接的是大學畢業探家的兒子；殷老師接誰呢？老邸詢問得主觀：“你在接客人？”殷老師回答得敷衍：“哎。”結果怎樣？老邸沒接著兒子；殷老師倒是接著了一個男子，不過，二人并肩走了很短的一段路后就分開了。怎么回事？這就需要你回過頭來再聽聽老邸對兒子婚姻的見解與要求，更要仔細地玩味殷老師在聽了老邸的講述后的反應，以及她與接到的那個男子分手后的行為表現，才能恍然大悟，并隨之叫好——含蓄，含蓄得好！《活著》里，在兒子死后所發生的一連串使旺發老漢堅信兒子還活著的奇事；《搶牛》中，縣巡回法庭為什么來得那么及時？《管兒羅斯那地方》為什么老黑一唱歌，甜菜站里就丟甜菜？為什么藍毛與老黑打斗得你死我活，而得知藍毛死訊后小妮又為什么昏了過去？都藏有故事和玄機。而藏，就是含蓄。正是含蓄叫你時時回溯，常常生疑、追問，這也正是含蓄的魅力。含蓄是手段，運用得當就呈現出藝術的美。反之，便成朦朧與含混。《我們班級的眼睛》、《紅房子》就超離了含蓄的界限而近于朦朧與含混了。究其原因，在于創作主旨模糊不定，及缺乏必要情節內容的交代與點化。

柔婉。如果說從容是一種氣度，含蓄是一種手法，那么，柔婉更多的是一種風格的顯現。風格，是整體的特質。曹敏小說柔婉風格在語言上的表現是自然樸實，是淺淡蘊藉，是鄉間夜話，是知心傾訴，娓娓道來。曹敏小說柔婉風格在內容上的表現是取材于日常生活，沒有驚心動魄的波瀾，更少觸目江天的壯闊，都是小事件、小故事、小情節的有機鏈接組合，極似山溪灘河，蜿蜒流淌，平緩推進，卻也淙淙作響，生機無限。曹敏小說柔婉風格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表現是：都是平凡的小人物，都在尋常的日子里、故事中，以素樸的品格、踏實的作為、切實的追求、真實的成果實現著各自普通而現實、溫情而動心的人生，給人以柔美、優雅的藝術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