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軼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國際商務英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420)
《公司法》第76條規定:“自然人股東死亡后,其合法繼承人可以繼承股東資格;但是,公司章程另有規定的除外。”對此,有解釋稱,中小股東死亡的繼承問題,一般不會給公司經營帶來比較大的問題,但是大股東突然去世會帶來問題,因此,法律明確規定自然人股東死亡以后,其繼承人可以繼承股東的資格。如果公司章程對這個問題有其他約定的,公司章程約定的效力優先。[1]《公司登記管理條例》第35條第2款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自然人股東死亡后,其合法繼承人繼承股東資格的,公司應當依照前款規定申請變更登記。”如此,以繼承股東資格的法律語言替代繼承企業的媒體語言,似能回應需要定紛止爭的司法實踐,但這不僅沒有解決自然人股東死亡后的繼承問題,反而引發了更多法學及法律語言學上的爭議。
對有關繼承股東資格的法律規定,法律實踐者大多贊成,而理論研究者則多不贊成。
贊成者的理由如下:首先,將股東資格納入可繼承的范圍之內,意味著股權這種包含了非財產權利的權利可以被繼承,這是對傳統繼承理論關于繼承范圍的財產性限制的突破。[2]其次,在司法實踐中應遵循法律規定,認可繼承人依法繼承股東資格的權利;股東資格原則上可以繼承,通過公司章程排除股東資格的繼承是除外情形;而且,通常情況下,股東資格應是當然繼承。[3]再次,有限公司雖有人合性,但更具有資合性,其人合性遠不如合伙企業的人合性色彩強烈,因此,在章程條款沒有限制規定的情況下,繼承人有權繼承股權和股東資格。[4]最后,在修訂繼承法、將股東資格納入繼承范圍前,可將股東的財產份額先由繼承人當然繼承,股東身份的繼承則視具體情形另行辦理。若繼承人被禁止經商,則只能辦理財產份額的繼承,不能辦理股東資格的繼承。[5]
反對者的理由如下:首先,由于可繼承的是具有有價證券性質的出資證明書,但繼承出資并不意味著繼承股東身份,因此,繼承人不能基于繼承這一事實法律行為,當然取得股東資格。[6]其次,原股東一旦死亡,其股東資格就已經喪失,所以不存在繼承股東資格的情形。[7]再次,股東資格不是繼承法上的財產,是不可繼承的,否則,將造成公司法與繼承法之間的法律沖突。[8]最后,有限公司自然人股東死亡后,其股權中的財產權利由繼承人繼承應屬當然,而非財產權利的繼受問題則應受公司法的約束。[9]由此可見,在推動法律廢、改、立的過程中,法律條文要隨著經濟和社會的發展不斷加以完善,除非基本的法學理論被修正,否則,不應被隨意突破,以免造成不同法律規范之間的不一致乃至沖突,甚至整個法律體系的混亂無序。因此,在統一的法律體系下,自然人股東死亡后,其法律安排應當是,財產問題歸繼承法,股東資格問題歸公司法。
如果要說服別人,要么有依據,要么有邏輯,而不能只依靠觀點。不贊成繼承股東資格的一方,其觀點有理、有據、有邏輯,更具說服力;贊成繼承股東資格的一方,其解釋不僅沒有超出公司立法本身,而且其依據與邏輯皆存有諸多缺陷與不足。其一,即使有限公司與合伙企業相比更具有資合性,但與股份公司相比也更具有人合性,通過強調資合性來解釋繼承股東資格的法律緣由,其說服力顯然不夠。其二,如果立法是為了解決股東死亡之后的法律難題,那么,這不但沒有解決股東資格的繼承問題,反而造成了公司法與繼承法之間的緊張與沖突,畢竟現行繼承法也只規定了財產繼承。如果股東資格屬于一種身份,那么,公司法憑什么來突破繼承法,孤立地創設一種可以“繼承股東資格”的身份繼承?或者,何以證明股東資格屬于一種財產性權利?其三,對繼承股東資格所致法律沖突,似可認為繼承法是舊法、一般法,公司法是新法、特別法,從而依《立法法》第83條適用新法優于舊法、特別法優于一般法的法律原則來解決。然而,這一法律原則的適用是有條件的,即一般法中應有“法律另有規定的除外”等準用性法律規范的存在,而且特別法只能適用于特殊情形。因此,當繼承法不存在除外規定時,自然人股東死亡后所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的分配應屬一般性問題,適用一般法即繼承法的規定;但其股東資格的存留則應屬特殊問題,適用特別法即《公司法》的規定。
具體而言,“繼承”作為立法語言主要出現于《繼承法》。該法第1條稱其立法宗旨是“為保護公民的私有財產的繼承權”;第3條列舉了包括公民的著作權、專利權中的財產權利等6種可繼承的財產類型,而第7種可繼承的“其他合法財產”則被法〔民〕發〔1985〕22號司法解釋第3條限制為有價證券和履行標的為財物的債權等。以此推斷,在繼承法上可繼承的只有財產,不是財產的,則不可繼承。而“繼承父親的企業”一說,由于缺少規范性而不能被視為法律語言,只能作為媒體語言。與之對應,“股東資格”作為立法語言在《公司法》中只出現于第76條;在法釋〔2011〕3號司法解釋上則出現過兩次,即第18條的“解除該股東的股東資格”,以及第22條的“確認其股東資格”;在2012年8月31日修改的《民事訴訟法》中只出現了一次,即第26條的“確認股東資格”。理論上,股東資格和股東權利被統稱為股東權或者股權,這個權利束既包括抽象、概括的股東資格,也包括具體、微觀的權利內容,如自益權與共益權。其中,自益權具有財產屬性,共益權則具人身權屬性。這種雙重屬性使得股權既區別于財產權,也不同于人身權,而被普遍認為是一種獨立的權利形態。面對此等股權,未經界定法律概念,就直接立法承認可以“繼承股東資格”,顯屬不妥。
自然人股東死亡后,其所遺留的合法財產經法律推理亦可得以妥善安置。所有權理論認為,所有權的取得方式分為原始取得和繼受取得。基于法律規定取得的是原始取得,如法定繼承;而基于原所有權人的意志而取得的則是繼受取得,如遺囑繼承。當繼承事由發生時,死亡股東的合法繼承人可以依據法定繼承或者遺囑繼承而取得被繼承人股權中的財產權——自益權,而股權中的人身權——共益權,則因人身權是特定人身所固有的權利,且隨著人身的消滅而消滅,不能被繼承。其中,通過遺囑繼承等方式繼受取得股權的,依據《公司法》第3章“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轉讓”,可視為股東向股東以外的人轉讓股權。因此,當股東死亡、其合法繼承人繼承其股權時,即使過半數的股東同意繼承人成為公司股東,這也不是基于繼承權的行使,而是基于公司法的規定。如果半數以上股東不同意,不同意的股東應當購買繼承人所繼承的股權;不購買的,則視為同意。通過法定繼承等方式原始取得股權的,因原股東死亡后不具備行為能力而只能適用《公司法》第76條。
截至2010年底,我國已制定憲法和現行有效法律236個,行政法規690多個,地方性法規8600多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國家在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活領域和人權保障方面實現了有法可依。今后,立法工作要把修改、完善法律和制定配套法規擺在更加突出的位置,將“宜粗不宜細”的立法理念轉變為“宜細不宜粗”,從而加快實現從“立法時代”到“修法時代”的立法轉變。為實現這一立法轉變,首先應當將失范的法律語言規范化。法律語言是表述法律意義的符號系統,法律語言規范化則是如何運用法律語言正確地表達法律意義,[10]尤其要按照正確表達法律意義的要求使用法律語言的詞匯和語法,逐步消滅法律語言的歧誤。為此,法律語言在法律語篇中要保持前后一致,同一概念使用同一詞語,同一詞語表達的概念,其內涵應確定,外延應明確;而且,同一詞語在不同法律文本之間應交叉注釋、相互援引,以維護法制的統一并增強法律的可執行力。據此觀之,除了“股東資格”缺少明確的法律定義之外,“繼承”一詞也因沒有在公司法和繼承法之間進行必要的交叉注釋,使得同一詞語在不同語境下表達不同概念,造成了不同法律部門之間的緊張和沖突,應在從“立法時代”到“修法時代”的轉型過程中擇機規范化。
對于強調法律語言規范化的論點,學界有不同意見:其一,立法實踐既需注意法律語言的專業化和法律表述的通俗化的關系,也需處理立法規范的特定性和語法規范性的關系,尤其是對法律條文的表述,不能用通行的語言規范來考察某一句話是不是符合語言規范,需要結合立法本意來考察。[11]其二,修辭術雖然能夠增強表達的說服力,但常常容易導致假相,與法律人所應關注的事實真相相悖,因此,法律人要想事,不要想詞。[12]顯然,這些意見強調的是法律而非法律語言,即語言不是為自身的存在而存在的,而應為承載相應的思想而存在。法律離不開語言,法的條文只有在語言的應用中才是活的,而且,法學在特定意義上已經轉向了語言學,但世俗、功利、實用的法律需要定紛止爭,解決具體的法律問題。
對于“繼承股東資格”問題,應先探究其立法原意,再運用恰當的法律語言來正確地表達法律意義,從而克服立法語言的失范化,并實現立法語言的規范化。經檢索、對比、分析、查證,可推斷認為《公司法》第76條“繼承股東資格”的立法原意不是為了突破甚至與《繼承法》沖突,而是為了平衡并回應不同的法律訴求,即在自然人股東死亡后,既需要維護公司的永續經營,也需要維護合法繼承人的繼承權。按照規范的法律思維,第一,依《民法通則》第9條,自然人股東死亡后因不再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不再享有民事權利,其人大代表資格和股東資格等應自然終止。第二,依《繼承法》第2條和第3條,自然人死亡時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開始由合法繼承人繼承。在有限公司中,自然人以股東身份所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只有因出資而享有的股份。第三,依《繼承法》第5條,繼承開始后,按照法定繼承辦理;有遺囑的,按照遺囑繼承或者遺贈辦理;有遺贈扶養協議的,按照協議辦理。由于遺囑體現了原股東的意志,因此遺囑繼承應當適用《公司法》第72條,視為股東向股東以外的人轉讓股權。而法定繼承則是基于法律規定,其中沒有原股東意志的因素,因此不能視為股東向股東以外的人轉讓股權。在此情形下,《公司法》第76條才有存在的必要,即為了解決自然人股東死亡后的法定繼承問題。
即便立法原意是為了解決自然人股東死亡后的法定繼承問題,也應當區分繼承遺產和取得股東資格這兩個不同的法律問題。畢竟,出資繼承問題屬于繼承法范疇,而股東資格問題屬于公司法范疇,不同法律關系應當分別處理。為此,應避免“繼承股東資格”等立法語言,采用“宜細”的立法語言來表述其立法原意。在繼承問題上,以2010年修訂的《著作權法》為例,該法第10條第1款規定“著作權包括下列人身權和財產權”,第19條第1款亦作交叉注釋稱“著作權屬于公民的,公民死亡后,本法第10條第1款第5項至第17項規定的權利在本法規定的保護期內,依照繼承法的規定轉移。”此處,當權利人死亡后,復制權、發行權、出租權等13項權利首先被歸入財產權,然后才依繼承法的規定轉移。如此法律處理,合乎法律邏輯,代表了“宜細不宜粗”的法律修改方向。①既然著作權同樣包含有人身權和財產權,而《著作權法》2010年修訂時都能將其區分開來,那么,在“立法時代”轉向“修法時代”的過程中,“繼承股東資格”這一失范的立法語言更沒有理由堅如磐石。比對之下,依據《公司法》第4條“公司股東依法享有資產收益、參與重大決策和選擇管理者等權利”,股東權利應當包括人身權和財產權兩大類,這與著作權極其相似。因此,建議采用著作權法的立法經驗,區分不同法律關系,并運用交叉注釋,以適當的法律語言正確表述立法原意。建議將《公司法》第76條的“其合法繼承人可以繼承股東資格”修訂為:“其合法繼承人依照繼承法繼承出資額的,可以依法取得股東資格”,并將《公司登記管理條例》第35條第2款的“其合法繼承人繼承股東資格的”相應地修訂為:“其合法繼承人依法取得股東資格的”,以維護立法語言在統一法律體系內的一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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