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春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37)
古希臘史學是由希羅多德奠基的,他開創了西方歷史敘事體的先河。不過,從史學的起源來說,影響希氏的學術要素,則可追溯到更遠的歷史時期。
希臘最早的史跡相傳是由著名的《荷馬史詩》流傳下來的。《荷馬史詩》包括《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兩部分,是用詩歌體裁寫成的文學作品,是古希臘第一部用史詩形式記載歷史的著作,是研究公元前12世紀至公元前9世紀希臘社會的重要文獻,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
第一,在語言文字方面,希羅多德對《荷馬史詩》非常熟悉,他被稱為“最荷馬化的作家”。他準確地引用了《荷馬史詩》中的篇章,作品中對《荷馬史詩》的提及之處數不勝數。有學者指出,“他對荷馬的了解就像每個英國人熟知圣經一樣。”[1](P21)他對后人補充而成的《史詩集成》也有一定的了解。[2](P400)在希氏的作品中,他使用了許多專門屬于荷馬的詞和句,還有和當時流行的希臘語毫不相干的、純文法上和句法上的荷馬表現法。[3](P48)希羅多德使用的這種史詩般的語言,使其作品文筆優美、曉暢、有韻致,大大提高了作品的藝術性。后人將他的作品稱為“用散文寫成的史詩”。[3](P146)
第二,在著作的體裁上,希羅多德也深受荷馬的影響,插敘的風格也是從愛奧尼亞的史詩中繼承而來的。就像《伊利亞特》那樣,荷馬從特洛伊陷落的最后一年開始講起,或是像《奧德賽》的開端,即英雄奧德賽為返回伊薩卡島的故鄉花費了十年時間,然后講述他的經歷和遭遇。希羅多德只是將這種插敘的方法運用得更為巧妙而已。希羅多德作品中的演說詞,通常是勸告式的,一般出自朋友之口,多帶有警示性,并以寓言或比喻等形式出現,盡管受到了當時的修辭學和辯論術的影響,還是保留了荷馬式的傳統。[4](P41)
第三,在著作的主題選擇上,《歷史》與《荷馬史詩》類似,都描述了在西部和東部、歐洲和亞洲、希臘人與非希臘人之間的戰爭題材,是對戰爭的回憶,都是希臘人取得了勝利。希氏這種確保人類的偉大事跡能夠通過他的文學著作保存下來而不致湮沒的渴望也是荷馬式的,以便過去的榮耀能夠流傳下來。除了繼承史詩道德教化的職責,希氏也繼承了詩歌的另一職責——愉悅聽眾。這一職責或許不如道德教化那么高尚,但對于作品的生存性而言卻是至關重要的。希氏之所以選擇戰爭作為最重要的主題,不僅在于戰爭能夠帶來道德教化上的啟示,還在于某些人對暴力和流血事件感興趣。荷馬認為戰爭是令人憎惡的、有害的,希羅多德也承襲了這種觀念,在著作中多次將戰爭稱為“禍”或“災”,并指出,“沒有一個人會愚蠢到寧要戰爭而不要和平,和平年代,是兒子埋葬自己的父親;而戰時,是父親埋葬自己的兒子。”[5](P113)
第四,就人神關系而言,在希羅多德的著作中,有同樣寬泛的史詩背景、對人類精神同樣深刻的理解以及同樣的神意干涉的觀念。《歷史》與《荷馬史詩》類似,描繪的仍然是一個神人共處的世界。他認為希臘眾神是詩人著作的全部主題,[2](P341)他同時存有對神的“信”與“疑”,雖然對神進行了某些理性的批判,然而,他仍存有當時普遍的希臘人的觀念,相信神的存在,也相信神對人類事件會進行干預,會通過夢境、預兆和神諭來不斷地給人以啟示。希氏還在他有可能激怒神靈之處請求神靈的寬宥。[1](P333)
除了《荷馬史詩》之外,希氏在其作品中也引用了其他作者的大量詩作。這些史詩家選擇更為人性化、與人密切相關的主題,為希羅多德寫作《歷史》帶來了啟示。[4](P13)其中,影響較大的是繼荷馬之后公元前8世紀與7世紀之交赫西俄德的詩作。赫西俄德著有《工作與時日》及《神譜》,他在《神譜》中詳細地講述了宇宙進化論,解釋了希臘的神廟之中存在的無以數計的神祇與半人神等之間的關系。在這種史詩的鼓舞下,希臘人對祖先產生了探詢的興趣,希羅多德也在其作品中收集了在他之前400年的史詩傳說,里面經常有某位英雄是神的后代的傳說,通常是某位男神和凡人女子產下的后代。希羅多德在講述埃及牧師蔑視這種說法時,強忍歡顏。[2](P451)但希氏也繼承了這種做法,對斯巴達的王族向前追溯了21代,認為他們是赫拉克勒斯的后代,而赫拉克勒斯正是宙斯與凡人通婚產下的兒子。顯然,這不是一個正確的說法。
公元前6世紀,愛奧尼亞地區散文紀事家的出現,是史學正式萌芽的標志。這一地區商業繁榮,航海業發達。在整個希臘世界,他們最易得天下風氣之先,感受并就近接受埃及和巴比倫等地先進文化。在公元前6世紀之前,此地一度成為希臘世界的文化中心。希羅多德之所以選擇用愛奧尼亞方言寫作,正是因為愛奧尼亞方言在當時的散文寫作中占據著統治地位。希羅多德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受到方言的限制,而且許多學者都認為他將雅典人視為自己的讀者群。在這方面,愛奧尼亞語對希羅多德來說,都是一個更好的選擇。[4](P18)
摒棄史詩的格律、韻文,而采用散文體進行著述,是歷史學興起的重要條件之一。公元前6世紀出現的這些用散文寫作的史話家,其作品對希羅多德的著述有著直接影響。他們的作品大多來源于口耳相傳,內容多是描述神話傳說、家族譜系以及各城邦的生活習俗、城邦制度等,半真實半虛構,后人將這些人稱為“史話家”或“紀事家”。他們寫作的題材逐漸豐富,有歷史故事、游記、碑銘上的記載以及城市史,等等。他們力圖用散文形式寫成一種與歷史真實情況相符合的作品。赫卡泰烏斯是典型代表,著有《大地環游記》和《譜系志》。在史話家中,他對希氏著述的影響最大,甚至有學者認為希氏的作品就是對赫氏的抄襲。[3](P148)赫卡泰烏斯宣稱:“只有我所認為是真實的東西,我才把它記載下來。關于希臘人的傳說紛紜復雜、各異其趣,但據我看來都是荒唐可笑的。”[5](P18)這種謹慎求實的態度也為希羅多德所崇尚。“就我本人而言,我的職責是報導我所聽說的一切,但我并沒有義務相信其中的每一件事情。對于我的整個這部《歷史》來說,這個評論都是適用的。”[2](P463)希氏通過游歷收集資料進行著述的方法,也是來自于赫卡泰烏斯的影響。
關于學界對希氏與赫卡泰烏斯著作關系這一問題的基本觀點與爭議,在W.W.How與J.Wells的《希羅多德注釋本》中有詳細的論述。該書收集了希羅多德和赫卡泰烏斯之間關系的相關材料。[1](P12)盡管赫卡泰烏斯的作品留存至今的只有殘篇,我們無法證明二者之間確切的聯系,但希羅多德在著作中不止一次地提及赫卡泰烏斯的名字,他非常熟悉赫卡泰烏斯的作品,并從中汲取了豐富的養料。
綜上所述,希羅多德深受這些史詩和散文作品的影響,他從史詩和散文作品中收集了大量自己所需要的資料,并沿襲了其中的某些寫作傳統。在此基礎上,他也進行了自己的獨創,建立了一個長篇敘事結構,并將眾多次要部分融合在一個主題中進行詳盡說明。
[1]W.W.How &J.Wells.A Commentary on Herodotus[M].Oxford:Clarendon Press,1912.
[2]Herodotus.History[M].New York: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1.
[3](前蘇聯)盧里葉.希羅多德論[M].莫斯科:蘇聯科學院出版社,1947.
[4]K.H.Waters.Herodotus the Historian——His Problems,Methods and Originality[M].Sydney:Croom Held Press Ltd.,1985.
[5]Felix Jacoby.Fragmente Griechischer Historiker[M].Berlin:Leiden Martin’s Press,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