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大車”考辨

劉 玥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責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

大車，《漢語大詞典》中有3個義項，其中與車有關的是：古代乘用的牛車，亦特指大夫所乘之車；泛稱牲口拉的兩輪或四輪車，舉《兒女英雄傳》第二回為例：“其余家人都是半裝半坐的大車。”［1］（P1306）一般認為，在古代尤其是先秦到漢代，大車多指牛車，如《孫子·作戰篇第二》：“公家之費，破車罷馬，甲冑矢弩，戟楯蔽櫓，丘牛大車，十去其六。”《淮南子》：“牛其死也，葬以大車為薦。”但在漢墓出土的簡牘和遣冊中，大車皆配馬，從出土物來看，指一種形制較大的馬車而非牛車，這與詞典釋義和傳世文獻中的記載不同。出土文獻是古代語言文字的實時資料，更能反應當時社會語言的真實狀況。我們通過研究秦漢簡牘中對大車一詞的記錄以及與其他名物的搭配情況，結合經典文獻中的用例，從而得到了對漢代大車所指意義更為全面的認識。

首先我們來看駕牛的大車。從傳世文獻來看，牛拉大車是用來載重物的，如《春秋左傳正義》：“狄虒彌建大車之輪，而蒙之以甲，以為櫓。”正義曰：“鄭玄云：‘大車，平地載任之車也。’”［2］（P882）又如《詩·王風·大車》中有“大車檻檻，毳衣如菼”，“大車啍啍，毳衣如璊”，都是對滿載重物的大車的描寫。至于毛傳作出的“大車，大夫之車”［3］（P267）注解，則是為《大車》一篇整體內容解讀服務的，是言語義，而并非大車本身所具有的詞義。另外，居延漢簡中所記大車皆指牛車，可知牛拉大車作為最常見的運輸車，在軍隊和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都有很廣泛的應用。漢代牛車的載重量，據居延漢簡記，可以載粟25石，約合1千斤，多者不超過30石。［4］一直以來，牛車作為規格較低的車，幾乎只用來載貨，直到東漢末年才發展出一種高級車型用來載人。《史記·平準書》記載：“自天子不能具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這里牛車也是不得已而乘之的。

全面考察出土和傳世文獻，我們發現，大車除駕牛作牛車外，還可以駕馬。遣冊是記錄隨葬物品的清單，是對當時社會語言系統的最真實記錄。在漢墓出土的遣冊中，關于大車的記載有以下幾條：

大車、軺車各一，有蓋。［5］

大車一乘，駕六馬。［6］

大車一乘，駕四馬。

就遣冊所記內容及出土物來看，大車指的就是形制較大的馬車，駕四馬或六馬。傳世文獻中也有相同形制的馬拉大車的記載，如《漢書》：“軺車不能載，三馬不能勝。即日以大車駟馬，建虎旗，載霸詣闕。”除此之外，文獻和出土文物中還有對駕馬之大車的專門稱呼，如《管子》：“行服連軺輂者，必有一斤一鋸一錐一鑿，若其事立。”注曰：“輂者，大車駕馬。”［7］（P1256）也 就 是 說，輂 即 對 駕 馬 之 大 車 的 專 稱。《說文》中有：“輂，大車駕馬也。”段注：“云大車駕馬者，言者以別于駕牛也。古大車多駕牛。其駕馬者則謂之輂。”［8］（P729）武威雷臺晉墓中出土有輂車三輛，其所駕之馬的胸前就刻有“冀張君夫人輂車馬”［9］（P97）等銘文，可見輂作為駕馬的大車，是給婦女乘坐的一種有車廂的車輛，較載重的敞篷或箱式牛車都更加嚴密。還應該指出的是，漢代出土遣冊中所記駕牛的大車均直接稱為牛車。也就是說，在漢代，民間已經將駕馬的大車和牛拉的大車區別稱呼了，又如：

牛、牛車各十，豎十人。

牛、牛車一兩。［10］

駕馬的大車在古代還被廣泛用于戰爭，如《春秋左傳正義》：“《詩》云：‘元戎十乘，以先啟行。’先人也。”注：“元戎，戎車在前也。言王者軍行，必有戎車十乘在前開道，先人為備。”正義曰：“元，大也。戎，車也。《詩·小雅·六月》之篇，言王者軍行，必有大車十乘，常在軍前以開道，諸軍從行，所以先人為備也。”［2］（P648）戎車即兵車，作為軍前開道的車輛，雖有駕牛之說，但從殷墟、秦始皇陵墓出土的車馬坑來看，戰爭用車皆駕馬，因此《詩·六月》篇中的大車應指的是披掛有鎧甲的戰馬所拉之車，用于沖鋒陷陣。也就是說，作為兵車使用的大車，在先秦時期就已經既可以指運軍需的牛車，又可以指作戰的馬車了。

在文獻中，分辨大車指的是牛車還是馬車，還可就其所搭配的量詞進行判斷。根據出土遣策的簡文來看，大車指馬車時量詞為乘，同時代居延新簡中的大車多指牛車，量詞則用兩（輛）。漢代傳世文獻中也遵守馬車用乘，牛車用兩的搭配原則，如《史記》：“牛車千兩。《風俗通》云：‘箱轅及輪兩兩而偶之稱兩也。’”又《漢書》：“軺車百乘，牛車千兩。”這種量詞使用的規律可以佐證前文對《詩·小雅·六月》中元戎之大車為馬車的判斷。

借助上述對大車的認識，我們還可以對經典文獻中大車的注疏再做商榷。劉熙的《釋名疏證補》：“柏車，丁夫服任之大車也。”葉德炯曰：“按《考工記·輈人》是故大車平地既節軒摯之任，及其登陁不伏其轅，必縊其牛云云，則大車是牛車矣。車人為車，分柏車、大車、羊車，則大車非柏車矣。包注《論語》蓋本《考工》，鄭及成國所云則漢制也。”［11］（P361）葉德炯認為大車是牛車的專稱，所以《釋名》對柏車的說解有問題。但綜合其他文獻來看，柏車正是行于山地的一種大車，如《周禮·考工記·車人》：“柏車，轂長一柯，其圍二柯，其輻一柯，其渠二柯者三，五分其輪崇，以其一為之牙圍。”鄭玄注：“柏車，山車。”［12］（P1170）也就是說，在漢代只要是形制大的車都可稱為大車，大車按用途不同分為很多種類，每一種又有不同的名稱，并不專指牛車。

綜上所述，大車因其車身大，載重多而得名，泛指形制大、載重大的車，并不是牛車的代名詞。大車在產生之初就可以駕牛，也可以駕馬，二者的區別在于馬車多載人，牛車多載物。在文獻記載中，馬拉大車量詞多用乘，牛拉大車量詞多用兩（輛）。

［1］羅竹風.漢語大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

［2］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3］孔穎達.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4］李均明.漢簡所見車［A］.西北師范大學歷史系，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簡牘學研究（1）［C］.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7.

［5］陳振裕.云夢西漢墓出土木方初釋［J］.文物，1973（9）.

［6］何介鈞.長沙馬王堆二、三號漢墓（第一卷）［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

［7］黎翔鳳.管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

［8］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9］孫機.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0］吉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赴紀南城開門辦學小分隊.鳳凰山一六七號漢墓遣冊考釋［J］.文物，1976（10）.

［11］畢沅，王先謙.釋名疏證補［M］.北京：中華書局，2008.

［12］鄭玄，賈公彥.周禮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