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自然之勢論

曹婷如

（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0）

《文心雕龍》看似以篇為單位闡釋互不相關(guān)的不同問題，實則卻是各篇相互聯(lián)系相互滲透，從而構(gòu)成了全書的系統(tǒng)關(guān)聯(lián)。其中，《定勢》篇更是“理解《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的重要關(guān)捩”［1］（P108）。而要了解《定勢》篇，勢同樣是其關(guān)捩。劉勰之勢是一種自然而然之勢，對中國文論影響深遠。

學界對于勢的解釋，一直眾說紛紜，歧義不斷。曹學佺認為，勢“為激水曲湍自然之態(tài)”。陸侃如、牟世金認為：“勢指文體特點構(gòu)成的自然趨勢，在《定勢》篇，取‘體勢’之意。”［2］（P129）林彬認為：“勢，即指文章的基本格調(diào)，是一種客觀的基本趨勢。”［3］（P144）黃侃認為，勢是標準、法度。劉永濟認為：“所謂勢者，姿也，姿勢為聊語，或稱姿態(tài)。”［4］（P113）范文瀾認為：“‘勢’乃指文章的氣勢。它兼具文章的行文風格、寫作流派、手法及語言等各項因素，并以思想感情為前提，以體裁為主體，是綜合的整體。”［5］（P534）王元化認為：“‘勢’即這種具體的、形象的文意中所包括的現(xiàn)實生活內(nèi)容本身的內(nèi)在客觀規(guī)律性。”［6］（P256～260）詹锳認為，《文心》之勢，就是《孫子》所謂的“勢者，因利而制權(quán)也”，勢就是趁著有利的條件而進行機動，因此，勢具有趨向性、機動性、客觀規(guī)律性。［7］（P124）其實，勢字在上古就有趨勢、情勢的涵義，指一種獨立于主觀意志之外的必然性，一種不可違抗的力量，一種自然而然。這在先秦典籍中不乏例證。如《孟子·離婁上》云：“公孫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勢不行也。’”又《孟子·公孫丑上》引齊人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這里的“乘勢”就是指利用時機。《周禮·考工記》中有一段話：“凡折干，射遠者用勢，射深者用直。”意思是說，凡剖折干才，射遠距離的要反順木的曲勢，射深的要用直。勢的這種用法，在先秦典籍中比比皆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劉勰把勢的概念運用到文論中來，則必然具有自然趨勢的涵義。自然，是劉勰《定勢》篇的重要基點、原則。通觀全篇，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劉勰對于自然、真實的贊美之情溢于言表。我們甚至可以不無夸張地說，劉勰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崇尚本色寫作的文論家。

一、勢之產(chǎn)生：自然而然

劉勰以“夫情致異區(qū)，文變殊術(shù)，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展開全文的討論，指明情、體、勢三者的關(guān)系。乍看之下，意思相當明了：因為情趣的不同，創(chuàng)作的方法也就會不同，但所有文章沒有不是依靠情思來確定體制，就著體制而形成一種文勢的。情、體、勢之間看起來是一種單線的因果關(guān)系，由此及彼，但再深入一點，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三者這樣的順承關(guān)系下，情是源頭，是處于中心統(tǒng)治地位的。首先，由情定體。不同的情感表達，必然要選擇不同的文體形式抒寫和表達，一如抒情多用散文，闡釋多用議論，情別而體異。其次，即情而定勢。作家情之千差萬別，必然使文章之勢隨之千變?nèi)f化，情之不同狀態(tài)，應對應不同的體制，進而影響勢，故“情變而雅俗異勢”。再次，體和勢雖然都由情而定，但二者卻不能等同。二者雖都為表情，但體側(cè)重的是文章的貌，即文章的結(jié)構(gòu)、語言等形的方面；而勢則側(cè)重于內(nèi)在，即文章的品質(zhì)、內(nèi)涵。因此，“因情立體，即體成勢”大致可以表述為：根據(jù)情感確定體裁，自然地形成文章的內(nèi)涵。因此，這樣的勢，不是突兀的，也并不牽強，而是自然而然的。緊接著，劉勰再提出：

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如機發(fā)矢直，澗曲湍回，自然之勢也。圓者體規(guī)，其勢也自轉(zhuǎn)，方者矩形，其勢也自安；文章體勢，如斯而已。……譬激水不漪，槁木無陰，自然之勢也。［8］（P264）

“勢者，乘利而為制也”，即指勢的生成要承順便利的條件，一如創(chuàng)作要依靠作家擅長的技巧與才能，依據(jù)自身的優(yōu)勢，充分利用各項有利于自身創(chuàng)作的條件，才能最有效地表情達意，理想之勢也由此生成。劉勰其實并沒有對勢做出確切的說明，而是如前文所引以自然作比：勢，就像直行的箭矢，湍回的溪流，是一種自然的旨趣；圓規(guī)，于是其勢是靈活自然轉(zhuǎn)動的；方矩，所以它的勢是安穩(wěn)的。劉勰由此說明勢之產(chǎn)生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客觀世界本來就是姿態(tài)萬千的，任何一部作品的題材內(nèi)容，總有它與眾不同之妙處，這本是“乘利而為制”的前提條件。不抓住“矢直”、“湍回”的特點，就不能表現(xiàn)“機發(fā)”突發(fā)的力量和“澗曲”激蕩的氣勢。自然的原則要求作品表現(xiàn)事物的本質(zhì)特征，因此，一方面要突出事物的特征；另一方面，又必須忠實于客觀事物的本來面貌，順應其運動發(fā)展的自然趨勢。“激水”只能“不漪”，“槁木”必須“無陰”。自然就是真，強調(diào)自然之勢就是強調(diào)表現(xiàn)方式的藝術(shù)真實。勢之生成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對勢的解釋也同樣由自然作解，可見在劉勰心中，自然二字的分量實在不輕。

二、自然之勢之于文學創(chuàng)作

在劉勰所處的時代，因為文學作品太多，不宜遍讀，因而有了選集的誕生，故而有了選擇標準的需要。批評家因此提出創(chuàng)作標準，以指導作家的寫作。《體勢》篇的產(chǎn)生，目的就在于指導文學創(chuàng)作，糾正當時日益走向新奇、輕靡的不正文風，以使文人更好地創(chuàng)作出新的有生機的作品。

（一）糾訛勢：正色

劉勰在文中提到定勢的原因：“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近代”的作家，大多喜歡“詭巧”之作，它們的產(chǎn)生又是由“訛勢”而來；他們厭倦了舊時的模式，熱衷創(chuàng)新而流于穿鑿附會。所謂“訛勢”，即“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shù)也，反正而已”。“訛勢”的出現(xiàn)，劉勰認為，是因為“夫同衢夷坦，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是一種取巧的適俗的心態(tài)。這將導致一種尚奇的不正之風，使“文體遂弊”。這種不正之文風，可以歸納為兩個方面：一是浮文弱植的輕靡，一是危側(cè)趨詭的新奇。當時的文人喜歡顛倒字句以追求新奇，應該說“想彼君子”，卻說成“君子彼想”，應該說“墜淚”、“危心”，偏偏說成“危淚”、“墜心”。作者的用意是在力避平庸，使文句警策動人，但得到的結(jié)果卻差強人意。其實文章中的警句應該是精辟的內(nèi)容，寫不出內(nèi)容精辟的作品，只想在文字上弄花巧，這是把創(chuàng)作引入歧路。在《序志》篇中，劉勰同樣表達了對當時文體流弊的關(guān)注及批判：“去圣久遠，文體解散，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悅離本彌甚，將遂訛濫。”對于當時的萎靡文風，劉勰感到痛心疾首，并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他看到，如果這樣的文風不能得到遏制，那么文學的發(fā)展必然會誤入歧途。因此，他提出了“執(zhí)正以馭奇”的文學主張：“訛勢”之因，“反正而已”。為了追求“新色”而故意反對正常的做法，勢必造成文風之不正，對此，劉勰要求文學創(chuàng)作回歸正途，換“新色”為“正色”，不為迎合世俗“而常務反言”，希冀以此一掃文壇之陋習，還原文學之真實面貌。糾正當時不正的文風，是定勢之因，也是《定勢》篇對文人提出的要求和希望。

（二）總?cè)簞荩罕静?/h3>

糾訛勢的方法是定勢。勢是“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一部作品中的情蘊含著主客觀的多方面因素，體也是一個復合體，因此，勢也因不同的組合而呈現(xiàn)不同的形態(tài)。在一部作品中，作家不可能只采用單一的表現(xiàn)手法和藝術(shù)手段。對此，劉勰說：

然淵乎文者，并總?cè)簞荩浩嬲m反，必兼解以俱通；剛?cè)犭m殊，必隨時而適用。……若雅鄭而共篇，則總一之勢離，是楚人鬻矛譽楯，兩難得而俱售也。［8］（P264）

一個成熟的作家是能夠“總?cè)簞荨钡摹葜鳟悾笞髡吣芰⒂诳傮w把握的高度，使各勢協(xié)調(diào)合作。從“乘利而為制”的原則出發(fā)，劉勰肯定了“奇正”、“剛?cè)帷敝畡莞饔兴L，認為應該“兼解俱通”，“隨時適用”。奇正是兩類表現(xiàn)方式：正是常規(guī)的，本色的，雅正的；奇是出人意表的，瑰麗奇特的。劉勰肯定奇，認為如果將其運用得當，將會產(chǎn)生文采奮飛，“披瞽駭聾”的藝術(shù)效果；但是如果一味追求“新奇”而“反正為奇”，本末倒置，則會造成上文所說的“訛勢”，最終陷入訛詭妄誕的境地。劉勰既主張乘奇之利，又以自然為法度，強調(diào)“執(zhí)正馭奇”，反對“逐奇失正”。

劉勰還指出：“若雅鄭而共篇，則總一之勢離。”一部作品不可能將各種表現(xiàn)方式都兼而用之并使之協(xié)調(diào)一致，將風格像雅與鄭那樣格格不入的表現(xiàn)方式勉強糅合在一篇文章里，將破壞藝術(shù)形式的一致性。“總一之勢”不可離，又是對兼通的補充。這是一個問題的兩個側(cè)面。作家按文章內(nèi)容和體制的需要形成“總一之勢”，只有兼通，才能有效地鑒別和掌握群勢的特點。劉勰對文章的“總一之勢”加上了這樣的說明：“雖復契合相參，節(jié)文互雜；譬五色之錦，各以本采為地矣。”創(chuàng)作中需要把握各種體式而相互參配，學會交替運用多種表達方法，但寫作就像織五色緞綿一樣，雖使用各色彩線，卻要以其本來的色彩做底色。一篇文章必須符合其內(nèi)容和體制的特點，在此基礎(chǔ)上，再借鑒一些其他文體或表達方式的長處，便能形成更充實而富有表現(xiàn)力的文體表現(xiàn)形式。“總?cè)簞荨北仨氁员静蔀榛A(chǔ)，根據(jù)文體固有的特征確定文章風格，只有追求文章的本來面貌，才能協(xié)調(diào)各勢。本采之勢在“總一之勢”中的主體地位不能被取代，更不能被淹沒。“以本采為地”的“總一之勢”，既是突出作品固有特征的表現(xiàn)，又是“因情立體，即體成勢”規(guī)律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更突顯出劉勰對文章自然真實的追求。

（三）尚任勢：本色

對于不同的文體特征，作家必須能定勢。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中，劉勰又提出任勢：“然文之任勢，勢有剛?cè)幔槐貕蜒钥犊朔Q勢也。”任勢指任性為勢，勢之情態(tài)萬千，不必一定是慷慨激昂，最重要的是稱。在這里，劉勰修正了這樣一種習慣的看法：言及勢，便只能是高屋建瓴，金剛怒目，劍拔弩張之勢，或者席卷之勢，奔騰之勢。劉勰深知容易產(chǎn)生這樣的誤解，才聲明“不必壯言慷慨，乃稱勢也”，因為勢原可訓力，有時也指由于地位懸殊而形成的格局。人們所熟知的勢，多為強大的，甚至帶有某種威迫的姿態(tài)。劉勰并不否認這種勢的存在，只是應以“勢實須澤”觀之。他在反對“淫麗煩濫”和片面追求“新奇”的同時，仍然主張要講求文字語言的潤飾，注重文學的形式美。他要求以形式的美去加強勢的藝術(shù)效果，以引發(fā)人們的美感聯(lián)想。我們也可以這樣理解，勢之形態(tài)，并不一定如人們心中所熟知的高大恢弘，只要是文辭的自然結(jié)合，便應當是當之無愧的勢。勢之本色不是單指形式剛強壯大的，而是文質(zhì)彬彬，是文與質(zhì)，情與辭的協(xié)調(diào)一致。依著文體之特征，任作品之性形成的，都是文章之勢。尚任勢，便是對文章體勢本色的重視，不因過分追求慷慨大氣而毀壞文章本來的面貌。

自然而然之勢，對當今的文學批評，具有相當?shù)慕梃b意義。作家的創(chuàng)作必須“因情立體”，“循體成勢”，要根據(jù)內(nèi)心的情思確立體制特征，依循體制特征而形成文章之勢，而在成勢的過程中，則要避免“訛勢”，要堅持文章的本色，從文章本身出發(fā)，力避因追求新奇而“穿鑿取新”，“逐奇而失正”。同時，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還必須能“總?cè)簞荨保茉诳傮w上把握和兼通各種不同文章的體勢，靈活運用不同的體制，從而順應體制的便利，使體勢臻于完美。我們的文學批評必須從此出發(fā)，全面把握文章的體勢構(gòu)成，剔除穿鑿附會，還原真實。

［1］ 郭鵬.文心雕龍的文學理論和歷史淵源［M］.濟南：齊魯書社，2004.

［2］ 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注釋［M］.濟南：齊魯書社，1981.

［3］ 林杉.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疏鑒［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教育出版社，1997.

［4］ 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6］ 張少康.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

［7］ 詹瑛.文心雕龍的定勢論［A］.文心雕龍研究論文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8］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