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曉建
(武漢科技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81)
被雪萊稱為“自然的歌手”的華茲華斯,善于觀察大自然,在自然中尋找創作的素材,創作了大量描寫大自然、歌頌大自然的詩篇。勃蘭兌斯認為華茲華斯“在他的旗幟上寫下了‘自然’這個名詞”,這的確是一個非常客觀的評價。華茲華斯關注大自然的最終目的并不囿于描述大自然本身,而是希望通過對大自然中美的事物的描摹與贊頌,激發出“人的心靈的優美和高貴”。[1](P310)因為他堅信,“人與自然根本相互適應,人的心靈能映射出自然界中最美、最有趣味的東西”,在大自然中,人類心靈“天生的不可毀滅的品質”和“一切影響人的心靈的偉大的和永久的事物”能夠相互輝映。任何一個以啟迪人智、激勵人心為己任的詩人,都應該到大自然中尋找屬于自己的創作素材。
《詠水仙》開篇便形象地表達了詩人的這種思想。“我獨自漫步如浮云,在青山翠谷上飄蕩(I wander’d lonely as a cloud/That floats on high o’ver vales and hills)。”這里的“青山翠谷”就代表著大自然,而高高地飄蕩在山谷上的“浮云”則是詩人的自喻。浮云在山巒飄蕩,構成一個俯瞰的視角,將大自然中的山水草木一覽無遺,象征著詩人在廣袤的大自然中尋找創作素材,即“和普遍的自然交談著”。他細致地搜索,耐心地尋覓,不放過一草一木,希望從中尋找到能夠觸動自己心弦的審美信息。
那么,哪些審美信息能夠觸動詩人的心弦呢?華茲華斯在《序言》中對于這種審美信息的性質作了明確的界定。他認為,城市工作千篇一律,使人的頭腦“蛻化到野蠻人的麻木遲鈍”,所以,只有從“非常的事件”中產生的“巨大猛烈的刺激”,才能夠使人興奮起來,這就使得一些低俗的、片面的、追求感官刺激的讀物得以流行,而一些韻味雋永幽深、耐人尋味的優秀作品則遭到讀者的遺棄。針對這種狀況,華茲華斯指出:“人的心靈,不用巨大猛烈的刺激,也能夠興奮起來”,“一個人愈具有這種能力,就愈比另一個人優越。”不難看出,華茲華斯對于審美信息的一個重要的取舍標準,即在不對人構成很大的刺激的前提下,使人的心靈興奮起來。這一點與我們在《詠水仙》中把握到的思想是完全一致的。
詩人在描述自己發現水仙花時,使用了“all at once(在瞬間中)”這個形容時間的極度短促以及事件發生的突然性的詞組。透過這個詞組,我們不難想象詩人看到水仙花時興奮、驚異的神情。詩人為水仙花設置了兩個背景:河流與樹叢(Beside the lake,beneath the trees)。在河流與樹叢的映襯下,矮小的水仙花無疑是很不醒目的。雖然詩人用“fluttering”和“dancing”兩個動詞賦予水仙花一種動態感,但隨后又用“in breeze”對這種動態感進行限制。詩人通過這一系列精妙的用詞向讀者說明,自己之所以感到興奮,絕不是因為水仙花給自己造成了強烈的視覺刺激。這就恰好呼應了華茲華斯在《序言》中表達的對于審美信息的取舍標準。
在華茲華斯看來,一個詩人要想寫出優秀的詩,就應該擺脫喧擾、單調的城市生活的束縛,全身心地投入到大自然之中,尋找那些雖然不足以對自己構成強烈的刺激,但卻能使自己的身心為之激動、興奮的素材。簡單地說,就是要在大自然中尋找“并不強烈的刺激”。做到了這一點,審美感知的第一步,即對審美信息的采錄也就順利完成了。
采錄到自己需要的審美信息后,詩人還需要運用藝術的思維,對這些審美信息進行加工與再創造,將外在的審美信息轉化為內在的情感與形象。華茲華斯認為,在這個由外到內的轉化過程中,起關鍵作用的是想象。他宣稱,要在自己的詩句所描寫的情節與事件上“加上一種想象的光輝”,從而“使日常的東西在不平常的狀態下呈現在心靈面前”。也就是說,詩人應該以想象的方式把握、占有審美信息,使之以一種新的形態出現在自己的藝術思維過程中。對于想象在審美感知過程中的重要性,雨果也有過精彩的論述。他認為,藝術家的審美感知活動是在同時運用兩只眼睛,“他的前一只眼睛叫做觀察,后一只眼睛稱為想象。”[2]
那么,詩人又是怎樣以想象的方式對審美信息進行占有與加工的呢?《詠水仙》對此作了清晰的注解。這里需要說明一點,雖然華茲華斯在1800年版的《序言》中并沒有對想象的具體實現過程進行解釋,但在1815年版的《序言》中,詩人卻花費了大量筆墨對想象加以闡釋。在1815年版的《序言》中,詩人指出:“人的頭腦中由于受到某些本來明顯存在的特性的激發,就使這些形象具有它們本來沒有的特性,想象的這些程序是把一些額外的特性加諸于對象,或者從對象中抽出它的確具有的一些特性,這就使對象作為一個新的存在,反作用于執行這個程序的頭腦。”[3](P60~61)
詩人在對水仙花進行描繪時,并沒有直接摹寫水仙花的形貌,而是根據水仙花自身的一些形態特征加以發揮,一方面將某些形態特征予以突出,同時又賦予了水仙花一些新的特性,使之呈現出一種奇幻的圖景。水仙花的白色花瓣在光線的照耀下,容易形成較強的光線反射;“beneath the trees”,又說明水仙花正好處于樹陰的遮蔽下。于是,在讀者眼前就呈現出這樣一幅畫面:一叢水仙在樹陰下隨風搖擺,強烈的光線透過斑駁的樹陰,使白色的水仙花瓣呈現出一種明暗相間、忽明忽暗的視覺效果。正是這種視覺效果為詩人想象力的發揮提供了前提,在想象力的作用下,水仙花以一種新的形態投射在詩人的頭腦中:“猶如天空連綿的星斗,在銀河中時隱時現(Continuous as the stars that shine,/And twinkle on the Milky Way)。”銀河中的星斗在不停地閃爍,它們的光芒在黑色的天幕的映襯下,顯得愈發璀璨奪目。
由于想象的作用,外在的審美信息以一種新的形態呈現出來,詩人在這一轉化過程中看到了自己想象力的實現,從而“在這實踐中認識他自己”[4](P405),自然會感到愉快。同時,這一想象的產物所具有的奇異的色彩也使詩人興奮不已。正如華茲華斯在詩中所說的,“擁有如此歡快的伙伴,詩人任憑歡樂將心靈充實(A poet could not but be gay/In such a jocund company)!”但是,即便做到這一點,審美感知過程仍然沒有完成,因為此時詩人的思維活動僅限于對審美對象的處理,并沒有產生藝術創作的欲望,也沒有考慮到如何將采錄到的審美素材運用于自己的創作活動,正如詩人在詩中所說:“我一次次地凝望,卻想不出眼前一切帶給我怎樣的財 富 (I gazed and gazed but little thought/What wealth the show to me had brought)。”而要完成這項工作,就必須進入審美感知活動的第三個階段——沉思。
華茲華斯認為,詩人的創作沖動是在沉思中產生的,“它(詩)起源于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詩人沉思這種情感,直到一種反應使平靜逐漸消逝,就有一種與詩人所沉思的情感相似的情感逐漸發生,確實存在于詩人的心中。一篇成功的詩作一般都從這種情形開始,而且在相似的情形下向前展開。”我們可以將這一過程分為三個步驟:首先,在平靜的沉思中回憶情感;其次,有一種情感在回憶中逐漸發生;最后,由這種情感引起創作的沖動。
《水仙花》最后一個詩節正好對應了這個過程。“靜憩中,我再三思量,心境岑寂、空蕩(For oft,when on my couch I lie/In vacant or in pensive mood)。”躺在睡椅上,身體處于非常放松的狀態,詩人連續用了“vacant”和“pensive”兩個形容詞來描繪自己的心境。可見,詩人此時的心情是非常平靜的,他正是在這種平靜的心態中回憶、品味水仙花曾在自己心中激起的情感。這時,一股情感突然從回憶中涌現出來。“忽然,一簇水仙在我心中閃現,全靠獨處 的 力 量 (They flash upon that inward eye/Which is the bliss of solitude)。”代詞“they”在這里指代的是水仙花,此時的水仙花已經不僅僅是一個物象,還是一個情感的聚合體。它和詩人在大自然中見到的那株水仙花有相似之處,但卻有本質上的差異。大自然中的水仙花存在于詩人心靈之外的物質世界,即使經過想象力的作用,它能夠以一種新的形態出現在詩人的內心世界,但那也只能算是外物在大腦中的投影。而此時在詩人的頭腦中浮現的水仙花,則完全是詩人思維活動的產物,“它們的發生并非由于直接的外在刺激,而是出于他的選擇,或者是他的心靈的構造。”詩句“全靠獨處的力量”(Which is the bliss of solitude),則是對平靜的沉思對于產生這種情感的重要性的進一步強調。“我的心因歡樂充實,伴著水仙翩翩起舞(And then my heart with pleasure fills/And dances with the daffodils)。”一旦產生這種情感,詩人就會感到一種難以遏制的興奮與激動,“and then”就是對這種因果關系的強調。此時詩人的整個身心都會不由自主地被這種情感所占據,所有的思維活動都圍繞這種情感展開,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創作沖動,即“伴著水仙翩翩起舞(dances with the daffodils)”。至此,詩人的審美感知活動才算真正完成,正式進入創作階段。
其實,沉思的作用和重要性還遠遠不限于此。華茲華斯認為,“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但他同時又指出,“是沉思的習慣加強和調整了我的情感”。作為一名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非常重視情感對于詩歌創作的作用,但他也清醒地意識到,一個詩人的頭腦不能被盲目的情感所占據,應該時常思考、探索人類心靈中“天生的不可毀滅的品質”和“一切影響人的心靈的偉大的和永久的事物”,只有這樣,才能擁有真正美好的情感,寫出真正令人愉悅的詩篇。華茲華斯作為經典詩人的卓越與偉大,由此亦可見一斑。
[1](英)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序言(1800年版)[A].伍蠡甫,胡經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2]孫子威.文學原理[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
[3](英)華茲華斯.抒情歌謠集·序言(1815年版)[A].伍蠡甫,胡經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