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曉進 程 艷
(1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441)
(2巢湖學院外語系,安徽 巢湖 238024)
庫爾特·馮內古特(Kurt Vonnegut,Jr.1922-2007),二戰后最有影響的美國作家之一,60年代開始嶄露頭角,以 《五號屠場》(Slaughterhouse-Five,1969)聞名于世,創作有14部長篇小說、多部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集,此外,還發表有改編劇本和繪畫等作品,馮內古特擅長使用科幻小說元素,在早期作品中尤為明顯,一度被貼上“科幻作家”的標簽,60年代以“黑色幽默”作家知名,現在一般被視為后現代作家,以強烈的現實主義傾向和人文關懷著稱。馮內古特從上世紀70年代末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至今已有六部長篇小說、一本散文集和部分短篇小說被翻譯成中文,國內馮內古特研究隨譯介活動展開并不斷深入,三十年間取得相當豐富的成果,目前已發表三本馮內古特研究專著,150余篇期刊論文,此外,還有以他為研究對象的近70篇碩士和三篇博士學位論文,馮內古特研究始終呼應國內文化界的大氣候,在理論話語和研究范式上體現出一定的流變趨勢,可概括為從以“黑色幽默”為框架向后現代主義范式的轉變。
馮內古特最早的中文譯本是1975年臺灣著名詩人洛夫翻譯的《第五號屠宰場》(臺灣星光出版社),作家在國內的譯介與美國黑色幽默小說在中國的傳播密切相關,文革后期出于政治宣傳的需要,國內開始譯介黑色幽默小說,改革開放后,現代派的譯介熱潮持續推動馮內古特的翻譯,至90年代,馮內古特譯介處于半休止狀態,進入新世紀后,在后現代主義熱潮的推動下,出現一個短暫升溫現象。
1979年《世界文學》雜志第3期率先刊出由傅惟慈翻譯的短篇作品《無法管教的孩子》,傅譯的另外三篇《這次我演什么角色》、《哈里遜·貝杰龍》和《艾皮凱克》載于1980年第3期;傅譯的《靈魂出竅》收入1979年4月出版的《當代美國短篇小說集》(上海譯文出版社),馮內古特的短篇小說隨后陸續見于其他雜志。①《譯叢》在1981年第 3期上刊出《迷娘》(石西民))和《工廠里的鹿》(林大中譯)兩篇,并附有金言編輯的《美國批評家論馮尼格》一文,1982年《外國文學報道》第2期刊登《埃皮卡克》,1983年《世界文藝》第1期推出《這回我演誰》和《愛迪生的奇犬》(楊延譯)兩篇。1982年3月,宋兆霖編選的《最新美國短篇小說選》(浙江人民出版社)收錄了由馮亦代翻譯的短篇 《貼鄰》,1983年5月,福建人民出版社推出國內的首個馮內古特短篇小說集《回到你老婆孩子身邊去吧》,收入14個短篇,均選自馮內古特的短篇小說集《歡迎你來猴房》(Welcome to the Monkey House)。②小說集由馮亦代、傅惟慈選編和主譯,其中《步入永恒》(Long Walk to Forever)隨后出現另外四個譯本:武景全譯的《決定終身的散步》(《奔流》,1985年第7期),陳樂譯的《通向永恒的漫長散步》(《外國文學》,1986年第1期),葉菁譯的《漫步永無止境》(《作家天地》,1987年第10期)和彭川譯的《婚與戀》(《作家天地),1988年第 9期》)。徐天池后來翻譯了《歡迎你來猴房》中的科幻短篇《載人火箭》,載于1984年第 6期的《外國小說》。馮內古特的長篇小說先以摘譯的形式介紹給中國讀者,最早選譯的是《五號屠場》,譯者為代姑,載于1980年第2期的 《當代外國文學》,同時刊出的是張子清所撰、國內最早的馮內古特研究論文。《貓的搖籃》(Cat’s Cradle,1963)最早由陸凡選譯,載于山東大學美國文學研究創辦的《現代美國文學研究》(1982年第2期)。《冠軍的早餐》(Breakfast of Champions,1973)由施咸榮節譯,刊于1983年第3期的《十月》,篇名譯為《頂呱呱的早餐》,后收入《外國現代派作品選》第3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8月)。《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God Bless You,Mr.Rosewater,1965)由胡明華選譯最后一章,載于1984年第6期的《外國文學報道》。在節譯的同時,出版社相繼推出小說全譯本,1984至1988年間翻譯出版的五部長篇為 《黑夜母親》(Mother Night,1961)(書名譯作《茫茫黑夜》,艾瑩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曼羅、子清譯,海峽文藝出版社,1985年)、《五號屠場》、《貓的搖籃》(陸凡譯,陜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和《囚鳥》(Jailbird,1979),其中,《五號屠場》與《囚鳥》最早以合譯本形式推出,即1985年出版的《五號屠場/囚犯》(云彩、紫芹和畢均軻譯,其中云彩為姚云彩,紫芹即張子清/子清,湖南人民出版社),《囚犯》隨即出現包括董樂山譯本在內的另外三個譯本。③三個譯本分別是《重入樊籠》(曹興治、朱傳賢譯,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年7月版)、《囚鳥》(董樂山譯,漓江出版社,1986年8月版)和《囚犯》(陳凱、劉亞猛、連心達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2月。20世紀90年代,翻譯熱潮暫時消退,此間以譯本重版為主,1998年譯林出版社將原有譯本重新組合,出版《五號屠場/上帝保佑你,羅斯瓦特先生》(云彩、紫芹,曼羅譯)和《冠軍早餐/囚鳥》(董樂山譯),其中《冠軍的早餐》是90年代唯一新譯的長篇。進入21世紀后,馮內古特的譯介升溫,一些作品被反復重譯,重譯次數最多的是《五號屠場》,總計八個譯本,其中,最權威的當屬虞建華翻譯、譯林出版社出版的2008年譯本。《貓的搖籃》出現三個新譯本,包括譯林出版社的劉珠還譯本,馮內古特的短篇小說也有零星重譯。新世紀馮內古特譯介最大的亮點是 《時震》(Timequake,1997), 由虞建華翻譯、2001年譯林出版社出版,當時據稱是作家的封筆之作,另一重要收獲是 《沒有國家的人》(A Man Without a Country,2005)譯本的推出,是作家辭世前不久的一部重要散文隨筆集,由劉洪濤翻譯,2006年9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早期研究基本圍繞“黑色幽默”這一標簽展開,與“黑色幽默”流派在中國的譯介和接受存在密切關系,研究成果比較少,以介紹和概述性文字為主,以《五號屠場》和《貓的搖籃》兩部長篇為主。
有必要先簡述一下黑色幽默流派在中國的譯介情況。該流派自文革后期進入中國讀者的閱讀視野,為配合意識形態需要,服務于“反對美國帝國主義”的斗爭目標,國內從1976年開始譯介美國黑色幽默小說,“與其他眾多的現當代文學流派相比,黑色幽默小說最顯著的特點是揭露、諷刺、批判美國現實社會”,黑色幽默小說被視為“美國歷史的記錄”[1],并以這一面貌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文革結束后,國內開始譯介西方現代派文學,譯介現代派的熱潮貫穿了整個80年代,“當時被劃入現代派名下的譯作,分屬于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兩大陣營”,[2]黑色幽默作為“現代派”被進一步譯介和傳播,①作為現代派的一支,陳焜在《西方現代派文學研究》(1981)中以兩個專題研究黑色幽默,影響深遠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也在第3冊收錄了這一流派的代表作品,其中包括馮內古特的《頂呱呱的早餐》的節譯。與此同時,批評界逐步突破禁區,重新審視作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對立面的西方現代派文學。馮內古特是繼瑟夫·海勒之后被譯介的第二位美國“黑色幽默”作家,在一個充滿矛盾和思想交鋒的歷史轉折期進入中國,早期馮內古特研究與黑色幽默在中國的兩副面孔密切相關,即作為美國歷史記錄和作為現代派的黑色幽默,在為反映論和批判現實主義理論模式所主導的同時,又與現代派的接受發生一定的關聯。
陸凡和張子清等譯者在翻譯作品的同時率先發表論文,承擔介紹者的角色,在描述“黑色幽默”風格的同時,關注馮內古特小說的現實維度,尤其強調其暴露和批判的性質。對馮內古特最早做系統介紹的陸凡先生指出,“馮內古特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各個方面的鞭答是毫不留情的”,“他看到資本主義制度下工業高度發展的同時帶來許多矛盾不能解決,便對整個人類的前途絕望了”[3];施咸榮認為,有別于其他黑色幽默作家的是,馮內古特“通過殘酷而荒誕的寓言式藝術形象鞭撻社會,往往觸及資本主義社會人與人方面存在的弊端”[4]。后來的研究者逐漸擺脫過于政治化的批評語言,但黑色幽默折射和批判現實是評論界的共識,這一觀念貫穿在80年代的評論文章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張子清的《反映當代美國社會的一面哈哈鏡——試評馮尼古特小說的思想性與藝術性》,這是國內最早的馮內古特研究論文,核心論點是“馮尼古特在他的小說里從各個方面對美國社會進行觀察和暴露,對戰爭、宗教、科學、法律、階級和種族壓迫以及人類前途表示關切的同時而又玩世不恭,嘲弄傳統觀念……他的小說象一面哈哈鏡,曲曲折折地反映了當代美國的社會現實”[5],作者將馮內古特受歡迎的原因歸結為他沒有回避或粉飾現實,而是反映現實,雖然是以哈哈鏡變形的方式反映。陸凡和蒲隆合著的 《庫爾特·馮尼格簡論》也得出類似結論:“馮尼格的創作反映了當代西方世界的重大社會問題……他的作品對美國現實社會持強烈的批判態度,對人類前途表現出徹底的悲觀。”[6]評論家常提到馮內古特的 “鼻孔里冒黑煙,眼里流淚”漫畫式自畫像似乎印證了這一時期批評話語建構的作家形象。反映、暴露、批判和抗議主題的探討一種延續到90年代,例如,陳世丹和孟兆富將《囚鳥》解讀為一幅“希望的國土”諷刺漫畫,暴露美國是一座實行最低限度警戒的監獄。[7]但一個明顯趨勢是,從90年代開始,研究者逐漸突破反映論和馬克思主義的現實主義理論,轉向新的話語和理論體系,更為具體地探索馮內古特對戰爭、貧富差距、科技濫用、生態危機等問題的批判。
80年代語境中的現代派研究為馮內古特研究提供了另一參照系。改革之初,評論界處在擺脫僵化思維,解放思想的過渡階段,現代派與現實主義之爭仍有相當大的影響力,這成為言說馮內古特的潛臺詞。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馮尼格和他的小說》,木木將作家界定為“一個平民化了的現代派”,但有別于遠離群眾、轉向內心、沉溺于形式技巧的現代派作家,因為他“走著一條獨特的道路”,“這條道路就是使文學重新面向社會,面向群眾”,[8]他是一位“和平主義者、人道主義者,甚至理想主義者”[8]。另一方面,國內現代派研究也為馮內古特研究提供了新的話語和契入點,比如,當時受熱議的異化、荒誕主題和非理性主義等,現代派批評的影響持續到90年代中期。仵從巨的兩篇論文 《論馮內古特小說中的 “異化感”》和《<五號屠場>思想研究》很能說明問題,前者分析小說展現的科技、社會和人的異化現象,提出“‘異化感’,這一來自哲學的術語可以有機地統轄其小說中呈現的豐富思想”[9];后者以《五號屠場》為例分析作家如何從形而上的意義上揭示人類的荒誕處境。[10]總體上,從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現代派譯介和研究熱潮并未有效推動起步之后的馮內古特研究,這可能跟馮內古特作品本身的特點有關,最初吸引評論關注的現實主義維度已顯得落伍,荒誕派戲劇、卡夫卡的小說、存在主義小說或許更契合當時的文化語境。
至90年代中期,以黑色幽默為支點的范式已不足以支撐研究的發展,仵從巨的《走出迷宮:<五號屠場>藝術研究》明顯預示了一種轉折,作者將黑色幽默界定為一種寫作技巧,而非流派,從敘事結構、人物形象、文體等層面探析作品的形式實驗;[11]左金梅以陌生化理論闡釋小說的非傳統的藝術特征,同樣體現出從黑色幽默中突圍的努力。[12]但早期研究為國內馮內古特研究奠定了基礎,早期的一些議題持續激發研究者的興趣,而對黑色幽默從主題、形式、風格到語言機制的探討也一直活躍在后期研究中。①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馬菊玲的博士論文《哈哈鏡里的荒誕“世界”:美國黑色幽默小說的文本世界研究》,其中包括對《五號屠場》的分析,論文描寫黑色幽默小說語篇的認知機制,闡釋黑色幽默小說的特質--荒誕性--是如何在讀者的閱讀過程中以及小說人物對荒誕世界的感知中產生的。
后現代主義自上世紀80年代登陸中國,但直到90年代才形成一股強勁的思潮,至90年代末逐步滲入文學領域,國內馮內古特研究隨后現代主義興起而柳暗花明,馮內古特不僅被納入后現代主義文學內部審視,也被置于當代諸多理論視角下加以探析。另一方面,在美國評論界,黑色幽默流派在上世紀70、80年代已被納入后現代文學的范疇內,國內文化土壤的成熟為當代研究者融合這一部分理論和成果鋪平了道路。知網統計數據顯示,進入新世紀后,馮內古特研究在持續關注黑色幽默、荒誕、社會批判、科幻和宗教等議題的同時,更側重于從后現代小說理論出發探索馮內古特小說的文本特征,同時,立足后現代哲學和文化語境發掘其作品的主題意蘊。
趙雅華1992年發表的 《馮尼格小說的后現代主義藝術特征》是國內首次指認馮內古特小說后現代藝術特征的論文,[13]可能因為文化氣候的原因,趙雅華的論文并未激起反響。傅勇是最早系統論及馮內古特后現代性的研究者,在2000年發表的《馮尼戈特小說的“后現代性”》一文中,指出他是西方評論界公認的美國 ‘后現代派’作家,從后現代創作語境、人物塑造、反體裁梳理其作品的后現代特征。[14]同年,《時震》譯者虞建華發表《馮內古特新作<時震>與后現代主義小說特征》,將《時震》作為后現代主義小說的典范,分析其文本特征,《時震》譯本的出版也推動了對馮內古特小說后現代特征的關注。[15]十余年間,研究者對馮內古特小說的文本特征和藝術手法做了方方面面的梳理,諸如侵入式敘述、非線性敘事、元小說意識、拼貼、反諷、戲仿、碎片式結構、嵌套故事結構、反英雄人物形象、削平深度模式、體裁越界、去中心、零散化、不確定性、開放性、互文性、游戲、顛覆、解構、狂歡和黑色幽默等等。在分析文本特征時,研究者大都從后現代哲學觀、語言觀和后現代狀況等層面揭示小說非傳統形式的成因。比如,傅勇分析美國后現代文學脫胎的戰后文化危機狀態,虞建華論及“上帝死了”的后現代意識狀態和后結構主義的文本觀;區鉷和曹山柯提出作家以時空錯亂和“兩面神”或同質矛盾(對立)手法揭示后現代社會的心理狀態與后現代世界的偶然性、不確定性和虛無性。以形式和藝術特征為對象的研究已廓清馮內古特小說的面貌,但內容有重復之嫌,且多以《時震》、《五號屠場》和《冠軍早餐》等幾部作品為分析對象,在術語的使用上有重疊、交叉和混亂之處。[16]
另一類研究傾向于立足后現代文化語境,在后現代小說理論框架內探索馮內古特小說形式承載的主題意蘊或文本的建構意義。研究者普遍認識到,作為一位后現代作家,馮內古特有他的獨特性,他對意義價值的堅守、他的社會政治批判和烏托邦式的關切使他多少游離于后現代實驗小說和后結構主義、解構主義的框架外,比如,傅勇一開始就提出,盡管馮內古特小說“表現出的悲觀厭世基調對于整個‘后現代’小說具有一般性”,但作者并非徹底悲觀,他是心存希望的抗議者,盡管以一種悲觀的喜劇和滑稽的悲劇進行他的抗議[14]”研究者力求在作家的后現代藝術特質中發掘其作品的建構意義,這一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陳世丹和尚曉進的系列研究。陳世丹否定將形式與內容割裂的批評思維,關注作家的人道主義信念、對現實的關注和對歷史的反思,強調“馮內古特是為了更有效地表現作品深刻的主題思想、表達他對后現代人類社會人道主義關懷才大膽進行藝術創新的”[17]。他的英文專著《馮內古特的后現代主義小說藝術》以解構和建構為綱領,在現實世界和文本世界兩個層面上探析作家對于文本與世界、藝術與生活辯證關系的思考。[18]近年來,陳世丹將馮內古特的繪畫視為其后現代文本的有機組成部分,從媒介和視覺效應的角度加以考察。尚曉進強調馮內古特小說形式實驗之外的建構意義,提出“馮內古特的文學自省意識不僅僅起到打破框架,揭示小說虛構本質的作用,在作家創造性的運用下,它又巧妙地起到建構現實,藝術重塑的功能”[19],其英文專著《走向藝術——馮內古特小說研究》從后現代主義的語言觀和文本觀出發,聚焦馮內古特小說中的藝術和藝術創造主題,探索作家如何從創造性的虛構和游戲中抵達意義、價值和現實的重構,較全面地闡釋了作家對現實與虛構互動關系、藝術功用、美學原則以及后現代狀況下藝術文化危機等問題的深入思考。[20]
的確,馮內古特作為后現代作家的獨特性常使研究者感到糾結,比如,戴桂玉和李智的《后現代主義語境中的非后現代性——<五號屠場>非后現代性解讀》認為他的小說呈現出后現代主義語境中的非后現代性。[21]因而,擺脫后現代范式已在所難免,一部分研究者開始直接切入作家的現實主義和人文主義維度,而不再局限于后現代理論的內部闡釋作家的矛盾性或特異性,這在羅小云的專著《拼貼未來的文學——美國后現代作家馮尼格特研究》中表現得非常明顯。該書開宗明義地指出,馮內古特“既是不斷變化、難以琢磨的后現代作家,又是將命運與公眾利益緊密聯系的現實主義者”,①羅小云《拼貼未來的文學——美國后現代作家馮尼格特研究》,重慶出版社,2006年,第1頁。該書是國內第一步馮內古特研究中文專著,也是對作家最為全面的考察,研究內容涵蓋馮內古特的14部長篇小說、三部散文集、一些重要短篇小說、戲劇和繪畫。作者尤為關注馮內古特對于人類命運和未來的思考,認為作家突破科幻小說、黑色幽默和后現代主義的局限,形成了較為系統的未來學思想,盡管在學科意義上使用“未來學”一詞或許值得商榷,但作者以“未來學”為統領,系統梳理了作家對后現代美國社會的批判以及對人類未來社會的重構等諸多議題,尤其是對科技烏托邦或反烏托邦、后現代消費文化、末日焦慮和生態意識等課題的探析對今天的研究者都有啟發意義。羅小云的研究預示了馮內古特研究新轉向。
從上世紀80年代,美國文學創作中的現實主義或新現實主義傾向有上升趨勢,而受后結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主導的批評氣候也開始轉變。在國內,后現代主義已退潮,后現代小說形式帶來的沖擊逐漸平復,國內馮內古特研究呈現出新的發展態勢。鑒于時間太短,今天只能在相對意義上進行梳理,大致可歸納出兩點,一為當代理論視角的多元化,二為現實主義和人文主義話語的興起。
近期運用的理論視角包括新歷史主義、創傷理論、精神分析、生態批評、俄國形式主義、巴赫金的狂歡理論和神話原型批評等。《五號屠場》以德累斯頓轟炸這一歷史事件為素材,為新歷史主義理論的運用提供了天然的結合點:陳世丹認為小說的歷史敘事為還原歷史本來面目的任意、循環的話語結構,[22]汪小玲著眼于“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以德累斯頓悲劇為例考察歷史與文本之間的互動關系;[23]史龍看到個人化、主體化的歷史視角對主流歷史話語的解構及其中蘊含的歷史反思和批判意味。[24]潘洞庭以《黑夜母親》(作者譯為《母親之夜》)為研究對象,將之視為“歷史書寫元小說”的典范。[25]近兩年,創傷理論引起不少研究者的興趣,研究多聚焦馮內古特和小說主人公的戰爭創傷、后創傷綜合征,或探索創傷經驗與創作、療傷和文本敘事的關系,比如,李建康和張虹將《五號屠場》指認為創傷小說和反戰小說,將主人公的外星旅行界定為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26]郭紅和魏艷輝認為小說通過主人公“精神分裂式”的創傷敘事再現了創傷者的心理狀態,寫作過程也是克服創傷的過程。[27]再者,馮內古特作品對環境和生態危機的書寫也吸引研究者從生態批評視角探析其作品的生態意蘊,有的借用魯樞元的自然/社會/精神生態的理論模式,主要以《貓的搖籃》和《加拉帕戈斯群島》為分析對象,探討科技濫用、理性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引發的環境災難和末日焦慮;陳世丹和高華援引美國社會生態學家默里·布克金的理論,認為馮內古特的小說表達了對人類新型共同體的追求,是作家人道主義生態關懷的體現,[28]此外,李公昭從戰爭與生態災難的角度論及馮內古特的作品。[29]另外,嘗試較多的還有精神分析和狂歡理論等,比如,佟玉平將精神分析與歷史文化視野相結合,探討《黑夜母親》中的“多疑癥”(即“精神分裂癥”)。[30]總體上,當代文論拓寬了馮內古特研究的思路和方法,但另一方面,也存在生搬硬套之嫌,或為理論而理論的現象。
對作家現實主義和人文主義的關注呼應了國外馮內古特研究的發展趨勢,從90年代末開始,國外這方面的研究明顯增多。①比如,1998年,克林科維茨特(Jerome Klinkowitz)出版《真實的馮尼佑特:個性化小說的公眾代言人》(Vonnegut in Fact:The Public Spokesman of Personal Fiction[M].Columbia:U of South Carolina,1998.),聚焦其散文和短篇小說,探索作家作為公眾代言人的影響力;2006年,戴維斯(Todd Davis)在《庫爾特·馮內古特的十字軍東征,或后現代小丑如何宣揚一種新的人文主義》(Kurt Vonnegut's Crusade,or How a Postmodern Harlequin Preached a New Kind of Humanism[M].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6.)探討作家如何在后現代狀況下堅守道德、倫理和社會責任感,認為他構建了一種銜接現代和后現代的新人文主義。散文集《沒有國家的人》的翻譯出版使得馮內古特作為公眾代言人的形象更清晰地呈現在國內讀者面前,在一定程度上激發了對作家另一面相的興趣,評論者如劉洪濤、綦亮、祝平和李娟等一致肯定作家的現實關切、道德感、憂患意識和人道主義理想。羅小云對馮內古特散文有系統的研究,認為散文更能體現他在小說中含而不露的現實主義風格。[31]隨現實主義和人文主義的轉向,馮內古特研究也出現了一些新的興趣點。反戰主題是其一,新近研究更多關注小說敘事與反戰主題的聯系,比如,田鵬注意到非傳統敘事模式對傳統戰爭敘事的解構,將后現代敘事手法界定為反戰爭敘事;[32]何佳韋剖析作家如何以小說的歷史編纂學挑戰官方的歷史敘事,解析反戰小說的政治學意義。[33]與社會批評相輔相成的烏托邦想象也引起新的研究興趣,韓爭艷在碩士學位論文《馮氏新富人與烏托邦》中聚焦小說中的新富人形象,考察作家對美國階層和財富問題的思考,探討作家的烏托邦情結,具有一定的創新意義。[34]國內評論界越來越多地以“人道主義”來界定馮內古特的立場,這一術語的重新啟用耐人尋味,或許在一定意義上貫通了早期馮內古特研究。
2007年4月,馮內古特辭世,引發美國評論界的關注,《庫爾特·馮內古特批評指南》(Critical Companion to Kurt Vonnegut,2008)、《庫爾特·馮內古特批評新文集》(New Critical Essays on Kurt Vonnegut,2009)和《布魯姆現代批評觀:庫爾特·馮內古特》(Bloom’s Modern Critical Views:Kurt Vonnegut)等研究叢書的出版是對作家的致敬,體現了美國評論界重估馮內古特的努力。根據國外動態和國內狀況來看,國內研究在研究對象、內容和方法上都有一定的拓展空間:可將短篇小說、散文作品和早期和晚期小說更多地納入研究體系,做整體探索;其次,可結合語境化的研究策略,將馮內古特創作置于包括冷戰在內的歷史語境加以考察,方成的論文《論庫爾特·馮尼格特小說的冷戰政治意蘊》(《當代外國文學》,2001年第2期)具有參考價值;再者,可拓展新的專題研究,諸如馮內古特與科幻和后啟示錄傳統的承襲與發展關系、后期作品的人文主義和政治介入意識、影響研究等等。總之,國內馮內古特研究有待新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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