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美娟
多麗絲·萊辛是英國一位聲譽卓著小說家,1962年因發表長篇小說《金色筆記》而享譽文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著名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曾這樣評價道:“萊辛是我們時代的一個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即使她不具有這個時代的風格,也具有一種時代精神。”[1]《金色筆記》由女主人公安娜的黑、紅、黃、藍、金五本不同顏色的筆記本組成,分別記錄了戰爭、政治、愛情、精神生活及其自我的總結。[2]故事背景設定在50年代的倫敦,二戰后的英國,人們仍生活在戰爭的陰影之中。戰爭在破壞人類文明的同時,打破原有的束縛,使人們跳出原有的瑣碎生活,開始探索自我存在的意義及價值。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是當代西方哲學主要流派之一,以人為中心、尊重人的個性和自由,認為人是在無意義的宇宙中生活,人的存在本身也沒有意義,但人可以在存在的基礎上自我造就,活得精彩。存在主義大師薩特認為:“存在先于本質:首先是人存在、出現、登場,然后才給自己下定義。……人不僅是他想把自己造成那樣的人,而且也是當他沖入存在以后,決心把自己造成那樣的人。”[3]下面將從人在遭遇存在困境中定義自我這一存在主義角度出發,分析女主人公安娜在經歷了戰爭的虛無、信仰的幻滅、愛情的傷痛以及自我的分裂等種種生存困境后,自我探求、自我成長的過程。
戰爭以其最殘忍的方式加速了人類去魅的過程,把人類最丑陋的一面剝露在人們面前。黑色筆記中,安娜作為一名共產黨員,滿腹熱情地深入非洲,參加了非洲的民族解放斗爭,希望為非洲的解放事業做出一些努力。然而現實是這場由歐洲人發動的戰爭,“從一開始,他們就具有某種令人愉快的諷刺意義”。(72)戰爭發起者們以各種正當化的理由,來偽裝其對殖民地的侵略和掠奪:中非和南非豐富的物質資源將會對歐洲的經濟起到很大的促進作用。“每個人都會一下子變得更有錢”。這樣一場赤裸裸的對殖民地的侵略和掠奪,侵略者們自己的解釋卻是,非洲嚴重落后的經濟需要某種外部沖擊來刺激它的發展,而戰爭正是這樣一種沖擊。于是,一場丑惡的侵略和掠奪戰爭即刻變成了一項慈善的救援行動。其二,第二次世界大戰呈現于世人面前的是一場討伐希特勒的邪惡主張和法西斯主義的正義戰爭。然而,“在大約半個非洲的領土上,希特勒關于某些人因種族的原因比別人優越的主張卻大有市場”,反對希特勒的歐洲白人們在自己的殖民地上不遺余力地推行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政策,嚴酷鎮壓當地黑人們的反抗。侵略者變成了救援者,反對希特勒的人卻變成了希特勒,雙方各自懷著私心投入戰斗,而戰爭本身早已沒有了正義和非正義之分,變得虛無而又諷刺。(71)在現代人的面前,戰爭冠冕堂皇而為之,虛偽殘忍而諷刺,“想念那樣的日子…那么單純!那些單純的人自相殘殺是有正當的理由的:為了土地、女人和食物”。(456)由戰爭造成的毀滅氣息浸染了每一個成員的心靈,撞擊了每一個存在的信仰。于是他們懷著虛無主義的情感放浪形駭,在絕望和墮落之中消磨著時間,并隨時準備著將自己拋向毀滅。[4]安娜想:“由于極度的疲憊,我們有可能有點神志失常了。”(100)
黨內的狀況,加劇了安娜信仰的幻滅。安娜加入共產黨的初衷是為了擺脫小心謹慎、充滿娘娘腔、等級分明而又俗不可耐的文學圈,創建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追求靈魂深處的一種完美,以期結束那種破裂的、分離的、不能令人滿意的生活方式,然而加入共產黨反而加劇了這種分裂。“這不僅僅是由于我加入了某個紙上的教義與我們所生存的社會現實觀念相矛盾的組織,而且還由于某種更深層的原因(173)”。而這種原因就是信仰的幻滅。共產黨黨內,充斥著絕妙的諷刺和成員間的勾心斗角,一批僵死的官僚……英國共產黨的權利還沒有成為現實,而大部分人加入共產黨的原因卻是為了赤裸裸的權力……“我一開始是為了和平而工作的,因為我相信和平(167)”,“我們之所以不愿意退黨是因為我們無法向創建美好的世界這一理想告別(172)”。諷刺的是,黨內卻充斥著刻意的陷害、謠言和恐慌,人們沒有足夠的勇氣維護捍衛自己的思想,真正準備不惜一切代價為真理而斗爭的人是如此之少,“我們這個時代,恰恰是那些按照定義應當無畏、坦率、終成的人物,結果卻變成了諂媚撒謊、狠毒陰險的家伙,那原因不是害怕酷刑和坐牢,便是害怕被視為叛徒”。(600)從非洲到英國,戰爭的陰霾滲透到了每一個角落,戰爭和黨內現實,讓安娜感到沮喪而消沉,存在的意義開始變得模糊,那份根深蒂固的稀有的信仰,也開始幻滅得荒唐可笑,“或許這份信仰本身便是一種危險”。(602)
戰爭之后,世界文明需要重新建立,戰爭之下,當人們一切的未來都是未知的時候,“男人與女人,束縛與自由,善與惡,是和非,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性和愛情”(49)一切都被無限放大,人們開始追尋自我想要的生活方式,而不是禁錮在原有的體系內。戰爭以暴力手段打破了人們的原有的社會道德體系,就像托斯妥耶夫斯基所說:“如果上帝不存在,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在這樣一個國家“從表面上看,一切都很正常——很寧靜,很安全,很溫良,但骨子里確是男盜女娼,充滿著仇恨和妒忌,到處都是孤獨寂寞的人”。(200)
文中有幾次提到“因為我們生存的時代”,而我們這個時代的事實就是戰爭,安娜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下成長起來的自由女性,“在我能記事起,我總覺得世上所發生的最關鍵的事件就是死亡和毀滅”。(248)安娜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對生活和現實有更強的敏銳度,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社會的變化,人們的變化。她也開始追尋自己的人生歸屬,安娜先后在黃色筆記和藍色筆記中記錄了她的愛情生活經歷。在黃色筆記中愛拉就是安娜的另一個自己,愛拉也是一名作家,單親媽媽,經濟獨立,經歷一段短暫無愛的婚姻后遇到自己真正愛的人——保羅。愛拉付出了她全部的愛,在保羅的影響下,她甚至開始向往“沉著冷靜、無妒無忌、無欲無求、自得其樂、內心充滿幸福的女性形象,這個人只要有人向她索取,便隨時準備把幸福賜與他人”。(219)為了保羅,愛拉努力地改變著自己,然而,保羅在她面前卻常以自嘲自諷的姿態表現出一個怨恨自我、放蕩不羈、無情無義的浪蕩公子。其實在保羅的心里,他的老婆穆賴爾是個十分單純的女人,而愛拉不是,保羅也只是想跟她保持情人關系,享受性的快感,最終保羅拋棄了愛拉。“人人生活在斷壁殘垣中,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完整的,沒有一個人體現了完整的人生,完整的人格……”(234)在這樣的環境下,世俗的道德約束已經破碎,愛拉想要在愛情中找尋的安全感,換來的只是“孤獨,以及由此引發的恐慌”。(333)
從愛拉身上,安娜看到了自己的天真。她對邁克爾的愛是一種情感上的盲目依附。安娜在利用愛情為自己制造幸福,把感情作為自己的避難所。安娜把邁克爾的愛當作了生活存在的精神支撐,換來的卻是更多的傷痛和分裂。“生活的標志在于它的物理質量,而不是任何事后的分析,更不是不和諧或預示噩運的瞬間”,(241)我們需要的是真真切切地體味生活中的一切存在,直面人生,這樣才會找到自我的本質,而維持身心的平衡才是情感唯一的取向。
安娜在嘗試著所有治愈戰爭創傷的路徑后,發現所謂的民族解放就是一場虛無的變相殖民掠奪,政黨之間有的只是無聊的爭斗、錯誤的信仰。黃色日記中記下的,以及安娜所體驗到的愛情,只剩下了痛苦。她保留四本筆記,分別記錄她不同的自我,希望如此能抵御當前面臨的混亂,使自己免于神經崩潰,而四本分開來的日記帶來的卻是更大的混亂。
生存的意義是什么,現代人的存在性困境就是對無意義的恐懼。安娜處于的正是這樣一種困境。加謬說:“一切在荒謬的稀薄空氣中維持的生命都需要某種深刻而又持久的思想用以使自己富于生氣,否則,它們就不能繼續下去。”[5]如果安娜要富于生機地生活下去,除了勇氣,她還需要智慧,一種闡述人生價值的思想。克爾凱郭爾認為,人生實際上存在著三種境界:一是以直接性為標志的美學生活境界,它以追求感性享樂的方式而外表顯得絢麗輝煌,但最終因其骨子里的“虛無”而陷入絕望的深淵;二是以普遍有效性為標志的倫理生活境界,它強調以婚姻和工作為形式的人的道德義務和責任,結果是為了必然性而犧牲了人的個體性;三是以永恒性為標志的宗教生活境界,它是個體在恐懼中通過“偉大的棄絕”而產生信仰,從而實現拯救。[6]此時的安娜,正需要一種人生的新的信仰。“信仰意味著:解放自己心中的不可摧毀之物,或說得更正確些:解放自己,或說得更準確些:存在即不可摧毀,或者說得更準確些:存在”。[7]安娜在經受分裂痛苦后,開始學會接受痛苦,在痛苦中突圍,“自我的覺悟就是從更深層去認識一個人過去已認識的東西”。(252)這無疑是極痛苦的,這意味著一場無情地徹底地批判,在批判中找到自我的存在。最終,安娜在經歷了戰爭帶來的信仰幻滅、感情傷痛、自我分裂后,開始真正意義上找尋人生的存在價值,實現了自我的成長。安娜最后在金色筆記中,總結了前面四本筆記本的內容,也實現了分裂后的整合:“有一座黑暗的高山,那便是人類的愚昧。一群人正在推一塊大圓石上山。當他們剛往上推了幾尺,卻爆發了戰爭,或是荒唐的革命,石頭便滾落下來——不是滾到底,總能停在比原先高幾寸的地方。于是那群人用肩膀頂住石頭,又開始往上推。與此同時,一些偉人站在山頂上。有時候他們往下俯瞰,點點頭說:好,推石頭的人仍在盡責。但同時我們也在思考人的生存空間的本質,當世上不再有仇恨恐懼和謀殺,人們都很高尚的時候,這世界會是個什么模樣。”
在經歷了這一切的信仰、情感、精神的生存困境后,安娜開始明白人生存的意義,找到自己的信仰:人生不是英雄壯舉,而是面對不公、殘酷時的勇氣及隱忍;不是人人爭做圣人,而是要敢于做推石上山的人,以對抗“荒唐的革命或戰爭”,而人生的價值就在于這樣堅持不懈的努力中。“……人首先存在,碰到各種遭遇,世界起伏不定,然后限定自己。因為,人在開始時一無所有,只是后來才成為什么”。[3]“薩特強調“存在”相對于本質的第一性,目的就在于認定人的本性:它不是某種既定的“本質”(或概念),也不為某種“本質”所限定,而是意識到“存在”之后的自由與選擇。”[8]安娜,用四本筆記本記錄的,不論是戰爭、政治、愛情還是自我的精神,都是相對于本質的存在,在經歷了各種世間的生存困境后,重新定義自我本質,找到生存的意義。“個性化,是人認識人生的又一個部分(500)”,個性化后的安娜,獨立寫作,積極面對人生的苦難困境,找到了作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女性的存在意義及價值。
黑格爾說一切現實的都是合理的,一切合理的都是現實的。現代作家都是在嘗試著在作品中呈現一個痛苦甚至是病態的自我,通過自我痛苦的描述來反映現實生活。萊辛認為,“出版一部短篇或者長篇小說的行為,其實就是一種用作者自己的個性和信仰去影響他人的嘗試。假如一個作家具有這樣的責任感,他就必須把自己,用社會主義者的話說,看作是一個靈魂的建筑師。”[9]就如2012年中國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在瑞典學院發表的演講的題目一樣——“講故事的人”,作家用自己的筆向人們呈現世界上的各種故事,給人以啟發,教人認識自我,為人類帶來存在的信仰。
[1]Harold Bloom:Introduction,Doris Lessing[M].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1986:7
[2]陳才宇,形式也是內容:《金色筆記》釋讀[J].外國文學評論,1999,(4):67
[3]薩特,永寬譯,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
[4]張云,虛無中的突圍:試論《金色筆記》的開放式主題[D].青島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
[5]加謬,杜小真譯,西西弗的神話[M].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111
[6]胡志明,卡夫卡現象學[M].藝藝術出版社,2007:03
[7]卡夫卡著,葉廷芳主編.卡夫卡全集第5卷[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46
[8]張方,薩特的存在主義及文學觀——重讀薩特[J].文藝爭鳴,2007,(7):44
[9]李福詳,從動情寫實到理性陳述——論D.萊辛文學創作的發展階段及其基本特征[J].外國語學院學報,1994,(1):24
[10]多麗絲·萊辛著,陳才宇、劉新民譯,《金色筆記》[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
[11]Doris Lessing.The Golden Notebook[Z]New York.Tonont Bantam Books,1981 責任編輯:郭一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