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仙
貴州少數民族文學從進入新中國起,就一直在追求民族化與渴望融入主流之間的矛盾中曲折前行。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要求歷史發展和文學新潮對應的文學史觀受到懷疑,文學潮流淡化。”[1]文學有著共同主題并與社會情緒同步的狀態結束,文學開始走向多元化發展的局面。對貴州少數民族文學創作來說,多元化文學格局的形成,意味著具有了擺脫主流的強大制約、擁有相對獨立的發展空間的可能性,不再需要通過對主流的模仿和迎合而獲得承認,可以立足于本民族歷史、文化土壤,用民族的眼光吸收各種精神文化資源,創造出真正具有本民族獨特色彩的文學,在多元化的文學格局中爭得自己的一席之地,經由“民族的”而成為“世界的”。但在另一方面,經濟全球化也帶來了經濟模式、生活方式、思想觀念的趨同,帶來了優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擠壓,民族文化特質處于流失當中。是在無力抗拒的順應中走向自我的失落,抑或決絕地化身為“世界民族”,還是在對抗中尋求超越?這是擺在每個少數民族文學作家面前的難題,貴州少數民族文學也因此呈現出不同走向。
新中國誕生時曾許諾各少數民族平等的民族地位和無限光明的未來,但從20世紀50年代末開始的一系列政治運動到20世紀80年代經濟大潮對民族傳統文化的沖擊再到20世紀到90年代以來工業化導致的生存環境惡化,處于邊緣地區的少數民族可說是始終處在變革的漩渦中無法自主。對民族歷史命運的思考一直是貴州少數民族作家創作的重要領域,但此時期的作品基本上已不再采取過去那種概括歷史、干預社會的宏大敘事立場,而是從個人體驗的角度去洞察歷史,帶有一種濃重的幻滅感。
從平凡人的角度去體驗歷史,各種政治變革帶來的不再是狂歡,而是不可把握不可理解的荒誕。吳恩澤的《傷寒》中,鳥飛碟因為愛上紅軍團長于波而參加革命,情人被殺,她毫不知情,愛情的信念支撐著她在荊棘的革命道路上視死如歸,拋頭顱灑熱血,但革命成功后面對她的是令她無從回答的質問:“你參加‘革命’的動機是什么?”老作家武略的《虎年失蹤》寫的是“文革”前夕“四清”運動時期的苗鄉,神虎告勞領導的穩定有序的虎世界與現實中混亂的人世界相映襯,現實世界里人們互相檢舉揭發、無情批斗、鄭重其事的調查檢討比洛里喬從人變虎又從虎變人的神話還要荒誕。趙劍平的《窮人》則塑造了一個集懶、饞、賭于一身,靠集體施舍過活,卻窮得理直氣壯、窮得自豪、窮得光榮的農民唐二:“我是窮人……我沒有打花臉搶人,干干凈凈的,一直走社會主義。”畸形價值觀與阿Q式精神的結合,讓人讀來滿心悲愴,但這在中國農民中其實是并不少見的。
當眼光從政治的扭曲轉到經濟的扭曲時,又是怎樣的光景呢?在趙劍平另一篇作品《破車》里,那個為官村人運貨、拉煤、趕場提供種種方便的槐子,在官村人的嫉妒和幸災樂禍中,遭受無端的羞辱,終于憤而將車子開下山崖,離鄉出走。而結尾處卻是:“許多人去隘口谷底找剛和鐵,……一件兩件的,總也有收獲。”在潘年英的《遍地黃金》里,一個金脈的發現,將楊家灣的鄉民卷入了血腥紛爭中,械斗、謀殺、詛咒一幕幕上演。在一次神秘的泥石流中,楊家灣消逝得干干凈凈。僥幸逃生的人回到故土,又重新開始做起那“金窩里到處都是閃閃發亮的黃金夢”。歷史既沉重如此,現實又是被欲望焚燒得一無所剩的沙漠,而知識分子所擁有的也不過良知和道德。于是在潘年英的《不虛此行》中,我們面對另一個問題:知識分子的人格萎縮和精神蛻變。
通過立足個體生命的體驗,不論是歷史還是現實,都已經不再是那個被規劃包裝得過于宏大的、遠離我們感受范圍的歷史和現實。烏托邦的色彩早已消失殆盡,剩下的只是在無望中掙扎。
面對民族文化特質流失的現狀,發揚民族文化的獨特價值成為具有民族意識作家的自覺使命。但對于大多數少數民族作家來說,他們從進入小學開始,所受的教育便是以漢語文化教育為主。當他們受教結束,走上工作崗位,進入城市生活的時候,面臨的同樣是一個異己的文化環境。民族文化的衰敗、個人文化命運的漂泊無根狀態,帶給他們更多的是焦慮和憂傷。
他們為自己的民族文化而自豪,意識到民族文化是自己精神的家園,并力圖強化自己與民族文化的精神連結。阿彩在《報答》中宣稱:“我自信/我是苗女孩。”潘年英則說自己:“我錄制有兩盒滿滿的侗族大歌音樂磁帶,這些年來,當我感到失意感到孤獨的時候,我就放出來聽聽,那和諧的旋律總是如遙遠的召喚,使我疲憊不已的心靈得到一次又一次的調整而重新振作。我知道,無論我走到哪里,大歌都將是我全部生命的巨大背景。”但另一方面,他們又無法不去面對民族文化的流逝和自己對此無能為力的失落與憂傷。在《最后的晚餐》中,潘年英描述自己必須與昔日的伙伴分手,因為“他結識了許許多多的漢人,他認為漢人比我們好,所以回家時他從來都不吭聲”,覺得自己“在城市是浪打的浮萍寂寞難受”。無論在小說領域內的武略、蘇曉星、吳恩澤,還是詩歌領域內的馬仲星、楊朝東、阿彩、祿琴、張順瓊等身上,都可以看到這樣一種對民族文化既熱愛又憂慮。
生態思潮的興起為即將被工業文明淹沒的各民族文化重新帶來了生機,而貴州少數民族文學又歷來有著鄉土文學的堅實基礎,因此,從生態視角與民族文化立場相結合的角度,批判工業文明帶來的惡果、重尋民族文化的根基和生命力,使貴州少數民族文學擺脫了低沉、傷感、幻滅的基調,開辟新的空間,展現自己獨特的價值。
民族文化中與自然和諧相守的一面展示出新的價值。在潘年英的筆下,侗家人所處的自然環境與侗族文化是合為一體的:“侗家人所居之環境,天然地就是一首和諧的大歌,侗族依山傍水而居,寨前村后,或是山清水秀,溝深谷幽,或是峰嶺綿延,林濤千里。這里的山水、田園、村居、農舍乃至一草一木,一鳥一石,都無不是天然的詩,天然的畫,也無不是最和諧的音符。所有這些,都啟迪了侗家人對于大歌音樂的創造。”(《我的大歌》)武略的《啊,楓葉》以苗族的圖騰楓樹為象征,“深深地植根于苗族傳統文化、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敘事詩等豐富的口頭文學沃土中,他的作品為我們展示出居住在貴州山區的苗族人民的生活方式,思考方法和精神世界”,[2]通過砍伐和保護楓林的沖突,重植楓樹的習俗,歌唱楓樹的古歌,來展現自己民族的綠色文化。布依族女詩人張順瓊則將個人和民族的生命力一起融入大山:“我榮幸,我是山之驕子”(《高原的詩,高原的夢》)“在時空之外的瞬間/生命的強音/總是來自你/沉沉的群山。”(《塔戀》)詩意的環境與文化、強旺的生命力,與工業文明帶來的漂泊無根狀態形成鮮明的對比。
盡管環境污染、生態破壞早已是全人類面臨的問題。但少數民族多居住在邊遠山區,對自然的依賴和親近都更加強烈。在工業化現代化的大潮中,當城里的商界巨子、政壇大亨們在依山傍水的豪宅別墅或是高爾夫球場里享受著科技帶來的文明成果時,邊遠地區的人們得到的卻是家園淪為資源的掠奪地、尊嚴的喪失、生命力的喪失。潘年英《落日回家》中,淘金熱不但造成了鄉間自然環境的破壞,也使“殘忍的兇殺卻在鄉間發生了”。在趙劍平的《困豹》里,人類不僅殘酷無情地對待動物,也殘酷無情地對待同類。“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的雙重失衡使整個人類和動物界都面臨著難以擺脫的絕望困境。”[3]王華《橋溪莊》里那個有著如此美麗名字的村莊,沒有小橋沒有流水,沒有雨沒有雪,只有無盡的灰塵、被毒化了的空氣、被毒化的水源。悲劇一幕幕上演,“傻的傻,瘋的瘋,男人還全得了那見不得人的毛病”。生存的本能幻化成為變態的欲望,在不育的自卑中拼命地“耕種與實驗”的雪果終于精神崩潰,奸母淫妹,喪失倫常人性。“雪是上天賜給地上生靈萬物的最圣潔的禮物,上天要是不給橋溪莊雪了,就說明上天是要拋棄橋溪莊了。”正是在這樣的呼告中,對生態破壞的憂慮與民族命運、與人類命運連在了一起。
回首近一百年來,從20世紀初國家民族意識的覺醒,以對啟蒙內容與自由形式的追求,加入到救亡圖存的中華民族歷史大潮中,貴州少數民族文學開始了現代歷程;到新中國成立后,在大眾化、民族形式的理論倡導下,努力表現國家政治意識形態與大量展現民俗風情尋求民族獨創性之間的矛盾曲折;再到20世紀80年代對民族文化的反思和對現代性的追求;至20世紀90年代以來后現代語境中,在邊緣化、市場化、多元化以及其他強勢文化擠壓的困境中艱難前行;貴州少數民族文學走過了曲折的歷程,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如今,工業化、城市化在改變著民族生存的自然環境與生產方式,市場化、商業化在沖擊著民族的思維方式和道德價值觀念,全球化在洗刷著民族的文化傳統。離開民族文化,也就無所謂民族文學。“貴州的生態文學創作才剛剛起步,在貴州這塊土地上抒寫的空間無比開闊,而且貴州本土少數民族文學如侗族歌謠、苗族歌謠中有大量的可借鑒的具有生態意識的文本。”[4]希望在未來的生態文明建設中,貴州少數民族文學能夠立足生態與民族,創造出既揭示民族當代生活現狀又有著民族獨特美學品格民族文學作品。
[1]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388
[2]何光渝.20世紀貴州小說史[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00:250
[3]宋強.《困豹》:絕望的困境[OL].2006-08-03[2010-12-24]http://book.sina.com.cn/review/f/1918203469.shtml,2006-08-03
[4]謝廷秋.生態文學21世紀貴州鄉土文學的轉型之路[OL].貴州日 報 ,2008-07-10 [2013-01-16].http://www.gzmzwhw.cn/culturepalace/ContentB.jspe?sp=S4028e4861afe15dd011b0b0bb51e003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