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靜芬,于 飛
多元政治結構是日本政治最為明顯的特點。它起源于奴隸社會的殘余——部民制。雖然歷經大化改新等中央集權化措施的沖擊,但仍以其強大的生命力保留至今。至明治維新前,多元政治結構通過三代幕府的體制建立、戰國時代的混亂而日趨穩固,并最終形成穩固的政治思想模式,在近代乃至現代的日本政治中不可小覷。
日本政治的特點是多元政治,從形成上來看可以上溯至大和國時期。大和國統一后,適應其生產力發展水平的部民制得以確立。“大和國的部民制是以貢納制為代表的奴隸制度,在部民制下,原始公社的殘余,以農村公社形式長期保存下來”。(吳廷璮《日本史》)基于部民制經濟基礎的統治體制是氏姓制,它以血緣為基礎,以氏族首領氏上為中心,利用氏神裁決內部問題,以氏族勢力為基礎參與國政并處理與其他氏族的利益關系。“氏姓制的實質是以身份序列維持奴隸主階級統治的政治體制”。(吳廷璮《日本史》)天皇以賜姓為統治貴族的手段,建立起以部民制和氏姓制為基石的統治體系。
此后,大陸移民的到來和佛教的傳入對國內政治局面的演進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四大氏族原本的權勢平衡局面不再穩固,以大陸移民為部曲主要來源的蘇我氏實力增強,并依靠大陸移民的土地耕種技術取得優勢。統一日本和侵略朝鮮的皇室大和氏自身實力擴大,與其他貴族的矛盾加深,四大氏族開始分化。5世紀中葉日本在朝鮮半島的勢力被清除,大和國內部的政治矛盾激化。蘇我氏、大和氏以信佛問題為契機,與維護氏神的物部氏展開政治斗爭并取得勝利。從國家角度來看,崇佛的目的在于以佛教崇拜來代替氏神信仰、加強皇權,消除長久以來貴族掌握政治權力的割據狀態。587年圍繞用明天皇死后的皇位繼承問題,蘇我氏和物部氏再次激烈斗爭,蘇我氏取勝。圣德太子為了抑制以蘇我氏為代表的貴族勢力的增長,開始了抑制貴族、加強中央集權的改革。部民制解體后的貴族則大肆進行土地兼并,建立租佃制。以蘇我氏為首的貴族與皇室的矛盾激化。
以中大兄為首的革新派在645年的斗爭中取得勝利,效仿中國進行大化改新,力求建立中央集權式政權。由于其在侵朝戰爭中的失利,為求政治上的穩定不得不向守舊派妥協。雖然壬申之亂后大化改新措施重新實施,但國家土地所有制并沒有完全建立。743年墾田永世私財法頒布,班田制不僅未能徹底解決貴族勢力的割據,反而被有利于貴族割據的田堵制所取代,并最終演變為莊園制。平安時代中處于中央集權權力頂峰的天皇權力被架空,國家實際權力被貴族勢力所操控,控制國家絕大部分土地的莊園領主向權貴進獻土地,以此換取莊園的“不輸不入”化。這些都加劇了國家的割據狀態,由此產生了日本多元政治結構的雛形。
藤原氏攝關政治的權力之源是莊園的寄進。它是一個自下而上,而非西歐那樣自上而下的結構組織。莊園名義上隸屬于上層貴族,實際控制權則掌握在莊園主手里。由此,作為權力基礎的土地便在所有權上產生了名與實的分離。藤原式權力結構體系本身存在的漏洞暴露無疑。攝關貴族對莊園進行滲透,莊園主則組織武士團保護其對莊園的所有權,貴族和莊園主針對土地的斗爭使武士團的重要性日益凸顯。
在天皇意欲奪回權力的努力中,平氏和源氏的武士團就成為對抗藤原氏的一支新的政治力量。在這種多元政治結構中,原本處于弱勢的天皇為了擺脫控制,對政治體制進行了改造。白河天皇除扶持武士團之外,還讓位于堀河天皇,以上皇資格在院中聽政,創立院政先河,從而使本來分化的權力結構更加復雜化。經過一系列政治斗爭,藤原氏攝關政治被成功擊破,但多元政治結構卻因復雜的政治形勢保留下來。其中,上皇和天皇、源氏和平氏兩大武士集團之間的矛盾使日本多元政治結構處于一種復雜的平衡狀態,為多元政治結構的繼續存在提供了充分的可能。
院政時代土地名義所有者與實際所有者分離,后者始終處于土地可能被剝奪的危險中。這既促成了武士團的崛起與壯大,也促成了權貴對莊園的整頓。從上皇對莊園的頻繁整頓到平氏向莊園派置“地頭”,均為了消除莊園制割據性對中央權力的掣肘與制約。由于多元政治結構是建立在莊園制基礎之上,這種對權力集中的追求遭到了握有國家實際權力的莊園主的極力抵制。在這場割據與集權的政治斗爭中,滅平氏于1192年建立鐮倉幕府的源氏在土地所有權方面滿足了莊園主們的要求,贏得了廣大莊園主的支持,并最終取得了戰爭的勝利。源氏所建立的鐮倉幕府,其社會階級基礎主要是鄉領主和小土地所有者,政治軍事基礎則是御家人。鐮倉幕府滿足了御家人的土地所有權要求,但這種所有權并不為京都貴族政權所承認,而且在莊園制下極不穩定。由此可見,鐮倉幕府的權力結構依然是建立在承認莊園制割據性的基礎上。
由于多元政治結構的穩定化、各政治力量的均衡化,源氏試圖通過推行“守護地頭制”來控制貴族莊園,抑制莊園主對中央權力的制約,擴大中央權力的影響。在這個過程中,原來為增進中央集權所設的守護地頭成為另一支重要的割據政治力量。到13世紀中葉,日益強大的地頭通過“下地中分”取得一半的莊園,并侵蝕其余部分。由于地頭處于守護的支配之下,全國莊園便逐漸掌握在守護之手,形成守護領國制。莊園主的割據雖然被消除,卻產生了新的、更具實力的守護集團。守護集團成為控制全國土地經濟資源及軍事政治資源的政治利益實體,成為鐮倉幕府無法有效節制的政治力量。文永、弘安之役雖然使抗元戰爭取得勝利,但并未獲得新的、可以恩賞御家人的土地,破壞了由奉公取得恩賞這一幕府同御家人關系的基礎。御家人為了彌補戰爭中的損失,就加緊侵占公地,加速了地頭脫離幕府,形成獨立的封建領主的過程。究根到底,在多元政治結構中,幕府始終沒有解決一個關鍵問題——如何將引領自身成功的割據性因素轉變成中央集權性政治權力結構。這個未解決的關鍵問題又成了導致自身失敗的關鍵。
鐮倉幕府末期,幕府無法抑制守護集團的權力擴大化,多元政治結構得以維持的權力平衡被破壞,幕府統治體制解體。與此同時,一直被架空、作為政治正統性來源被利用的天皇看到了重掌權力的機會,謀劃推翻鐮倉幕府,重建以天皇為權力中心的政治體制,史稱建武中興。在后醍醐天皇反對鐮倉幕府的建武中興中,實力強大的足利尊氏成為足以借重的力量。后醍醐天皇與足利尊氏合作擊敗鐮倉幕府后,二者在建立政權問題上的利益及權力矛盾成為當時日本的主要矛盾。兩方都想以自己為權力中心建立政權體系,卻又無法消滅對方、統一國家,遂演變成南北朝分立的局面。日本的多元政治結構歷經建武中興、南北朝,直至1338年室町幕府建立,始終堅若磐石。
室町幕府是一個建筑在守護大名勢力均衡基礎上的大名領主聯合政權。它一開始便帶有強烈的封建割據色彩,政權組織也延續了多元政治結構這一特點。室町幕府在加強中央集權、抑制地方割據的方面沒能取得成功,這種特點隨著幕府中央權力的弱化而更加明顯。終室町一朝,幕府借助強大守護大名間相互牽制的力量才勉強平息了永享之亂。然而,抑制強族的政策又招致嘉吉之亂。與此同時,守護大名與莊園主之間也同樣出現了權力分化現象,割據形式開始向多維度層面發展。應仁之亂后,守護大名實力大受損失,其統治地位被守護代和有力家臣取代,戰國大名在這種下克上的動亂中得以崛起。戰國大名的崛起與下克上的政治現象,正是多元政治結構所造成的。
在戰國大名鄰國制中,針對下克上這種割據性政治傳統對大名權力的威脅,大名沒收了莊園土地,以武力和政治手段收歸在鄉武士的土地為己有,并對自己的家臣實行嚴密控制。這種集權統治的措施既是大名政治統治的需要,也是對自己權力獲得方式的反思結果。正因為戰國大名對權力集中的要求,其權力的擴張速度明顯比以前減慢。權力集中速度減慢、國家政治體制建立所需的權力規模擴大這一矛盾使織、豐政權的建立無法依靠自身有限的權力實現,而必須同自己家臣以外的同僚和大名妥協。這客觀上又刺激了本來已經在消退的政治割據性。
豐臣秀吉統治期間,其直轄地的產稻量為200萬石,占總產量的九分之一。最大的德川氏領地產稻約250萬石,反比豐臣氏更多。對豐臣氏的統治而言,這種封建割據是一個巨大的政治威脅。對此,豐臣氏推行太閣檢地,把世襲私領的土地收為公有,以領主本國為根據,將全國領地集中在自己手里。同時發布《刀狩令》和《身分統制令》,明確實行兵農分離,杜絕下克上再度發生。然而,隨著豐臣氏征韓失敗,權力落到了德川氏手中。德川氏效法鐮倉與室町幕府,迫使皇室封他為右大臣和征夷大將軍,在江戶開設幕府。
德川幕府對國家的統一與其說是建立在對割據勢力的摧毀之上,不如說是建立在對各割據勢力予以承認的妥協基礎之上。這是自織田信長、豐臣秀吉的統一戰爭以來一直起主導作用的斗爭策略。戰國時代中所形成的諸大名之間實力相差并不十分懸殊,且諸大名之間矛盾叢生、斗爭激烈。以妥協為主、快速建立同盟體系以達到擊敗敵手的策略便成為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和德川家康得以成功的重要原因。但是這種策略也有自身實力增長較慢、易受到同盟者的掣肘與威脅的弱點,它對日本短期內完成統一起到了相當的作用,也給統一后的國家留下了割據性因素這一無法克服的障礙。德川幕府無法有效消除其權力統治結構中的割據性因素,只能借助于天皇的存在來加強自身統治的合法性,同時又必須對天皇的政治地位及作用加以嚴格的限制。以此達到既加固自身統治,又消除自身威脅的目的。為此,幕府頒布《禁中及公家諸法度》,頒布《武家諸法度》并制定參覲交代制度。前者用以限制天皇的政治作用、切斷天皇與武士的聯系。后者將大名分為三種嚴格控制,并采取措施弱化大名實力。
基于上述策略,檢地和兵農分離政策繼續實行,莊園制被徹底摧毀,幕藩體制得以建立。幕藩體制以將軍為最高權力,通過祿位制和主從關系,由幕府和各藩的大小封建領主用武力統治全國。在這一體制中,幕府與天皇在統治權威上結合、在權力實體上分離;幕府與諸藩在權力結構上從屬、在君臣名義上同位;作為軍事特權階級寄生性存在的士族、對國家資源造成吸血性消耗的兵農分離,構成了日本多元政治結構中多維度割據的存在事實。幕藩體制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集權化政治的發展,但由于日本長期以來所形成的多元政治結構的影響,以及這種政治結構所衍生的對割據依賴、對集權抗拒的作用,再加上日本島國所處的獨特地緣政治地位所形成的無外患國際環境,催生近代國家特質的集權化過程在日本極其緩慢。
由此可見,日本的多元政治結構起源于大和國時期的部民制,脫胎于貴族對中央集權政治體制建立的有效抵抗。圣德太子改革和大化改新旨在建立有利于國家發展的中央集權政治體制,貴族卻依靠自身實力和國內外政治矛盾成功抵制了班田制的擴大,并建立莊園制鞏固割據勢力對中央權力的制約和影響。這使得日本的多元政治結構在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上都處于穩固地位。在莊園寄進的風潮中,統治體制先后演進出關白政體與院政政體,標志著多元政治結構已經替代原來的一元政治結構,成為日本政治體制的主流。與此同時,多元政治結構以及多方復合制衡的政治謀略開始成為日本政治思想中最主要的精華成分之一。在創造性建立幕府政治體制的基礎上,日本的多元政治結構向更深層次發展和滲透。前期其穩定性和發展性并不完善。原因在于土地名義所有人與實際所有人相分離,導致鐮倉幕府由源氏向北條氏更迭和建武中興。這種不完善性在室町幕府時期達到高峰,多元政治結構向深化方向繼續尋求突破口,并結合經濟結構的不穩定性形成下克上的思想與社會風潮。經過戰國時代的洗禮,多元政治結構與經濟結構終于彼此適應。以太閣檢地與兵農分離政策為代表,多元政治結構找到了比較堅固的經濟基礎。以德川幕藩體制的建立為標志,日本完成了多元政治結構的建立。這一特點穩定傳承,成為日本政治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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