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春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31)
在古希臘,無論是文學傳統,或是史料處理技術,與后世歷史學家相比都不完善,那么,希羅多德是如何進行對史料的揀擇與考證呢?他使用了哪些史料?他處理史料的方法如何?這是拙論著力探求的幾個問題,求教方家,敬希指教!
在《歷史》中,希羅多德所使用的史料主要有三種形式:一是文獻史料。在《歷史》中,包含有大量的文獻史料,希羅多德收集和使用了官方及私人的文獻史料。他在著作中引用了大量的文學作品,甚至有學者認為他曾熟讀過當時希臘所有的文學作品。二是口述史料。希羅多德在《歷史》中引用了大量的口述史料,幾乎是“有聞必錄”。三是考古史料。包括碑銘、紀念物與希羅多德在游歷中的見識。
希羅多德生活的時代,人們的歷史記憶剛從腦記口傳上升到文字記載不久,社會積累的文字史料極為有限。縱觀《歷史》,希羅多德使用的文獻史料主要包括以下三種:
1.文學作品
希羅多德出生在富庶人家,良好的家境使得他得以接觸到大量文學作品。希臘文獻在那時范圍還很小,而且是容易全部看到的,因此可以相信,除了少數例外,希羅多德精通當時他所能看到的一切比較流行的文獻。他不僅對《荷馬史詩》非常熟悉,對于赫西俄德(Hesiod)、赫卡泰歐斯(Hecataeus)、薩芙(Sappho)、品達(Pinda)等人的作品也均耳熟能詳。在他的著作中,隨處可見這些詩作。
2.神諭等宗教“檔案”
在《歷史》中,存有大量的神諭,這些神諭構成了一類非常特殊的文獻史料。由于希臘人崇信神,事無巨細都希望獲得神的指示與幫助,在希羅多德的《歷史》中,有關神諭的記載俯首皆是。
3.異族人的年代記等官方文獻
除了文獻作品和神諭,希羅多德還利用了某些異族人的年代記或其他官方文獻。至于希羅多德是如何接觸到它們以及如何譯讀的,則無明確的證據,可能是依靠了某些翻譯,也可能是來源于某些第三手資料。無論是哪種方法,都使得希羅多德對異族人的歷史有了某種程度的了解。有若干事實能夠表明,希羅多德的《歷史》可能從年代記或其他官方文獻中獲取到某些史料。
在希羅多德能夠獲得的史料中,口述史料占據的數量最多。據對史料類型的粗略統計,推斷出口述史料占據的數量大約是其他史料的五倍[1](P76)。據希羅多德記載,他曾同超過四十個希臘城邦和地區的居民交談過;從塞浦路斯到錫拉庫薩,從阿拉伯和阿蒙綠洲到科爾基斯和斯奇提亞,從波斯到迦太基,希羅多德也同其他三十幾個異族國家的人交談過[2](P9)。
由于希羅多德記載了大量的口述史料,而這些口述史料與史實常常不符,從而引起了后世學者的批評,認為希羅多德不加分辨,有聞必錄。然而,希羅多德生活在一個口述的社會,他所記錄的是考古學出現之前古代的事情,希羅多德是在沒有圖書館的條件下進行他的歷史創作,口頭證據是當時人們用來探究過往事實與意義,獲取材料所能依靠的主要途徑。但由于任何口述者都生活在一定的時空中,主觀因素在他們追述歷史時不可避免地被加入進去。而且口述者在追述記憶時,往往是有選擇地回憶以及有選擇地敘述他們認為有意義且無損自身形象的那部分記憶,由此自然會削弱口述史料的真實性。希羅多德歷史敘述中的缺陷可能就是由口述或者說是由記憶失誤造成的,但這并不是一種自我欺騙或有意對他人的欺騙。
希羅多德通過多年的游歷,收集到了諸如碑銘、紀念物以及他本人在游歷中的親歷親聞。這些親身采訪和實地調查所獲得的史料,是希氏更為重要的史料來源。希羅多德本人將他所使用的史料分成“親眼所見”及“道聽途說”兩種。他通過含蓄的方式將不同的史料進行分類:最頂級的真知,是常見的實地勘察,或是用理性對史料進行研究;接下來是傳聞,以及目擊證人的口述,這些可能是知道真實情況的人,因為親眼所見,從感覺上比傳聞要更具可靠性。第三則是純粹的傳說;在第二卷第99節,我們聽到了這樣的話,“以上所談及的關于埃及的內容,是來自于我個人親自觀察,敘述的是我獨立思考而形成的意見,以下所述是我根據埃及人提供給我的記載……”由此可見,比起傳說,希羅多德是更為重視“親眼所見”的史料的。
從希羅多德的著作可以看到,他對于古代紀念物和墻壁上的銘文有很大興趣。在《歷史》中,存有許多關于碑銘、獻祭物、紀念物等記載。但后世學者研究認為,希羅多德的碑銘學知識并不是很高明[3]。他在第五卷第59節寫道,他在底比斯親自看見過用“卡德美亞”文字刻寫的銘文,銘文的文字是:“阿姆披特利昂從鐵列波阿伊的地方來奉獻了我”,這段文字要么是毫無疑問的偽造,要么是祭司們的胡亂猜測,而希羅多德卻信以為真。盧里葉認為,希羅多德所引用的其他愛奧尼亞起義和希臘波斯戰爭時期的銘文毫無疑問是真的,并且在歷史上是十分值得注意的東西。至于希羅多德所引用的那些內容顯然是荒謬的埃及銘文,之所以有這些荒謬的東西,責任不在不懂埃及語的希羅多德,而在他的翻譯者。
希羅多德收集到的史料雖然龐雜,其中不乏偏離史實的材料,但是希羅多德具有求真的態度,具備一個記錄者的責任感,盡管他的史料處理方法比較客觀樸素,但他仍是用積極的判斷去揀擇和考證史料。
從表面上看,希羅多德似乎是“有聞必錄”,但對于史料他絕對不是不加批判的,他有著自己判斷史料真偽的標準。他強調:“我的職責是把我所聽到的一切記錄下來,雖然我并沒有任何義務來相信每一件事情,對于我的全部歷史來說,這個說法都是適用的。”[4](P463)希羅多德能夠區分事實和神話,也知道耳聞和目睹的區別,甚至可以辨明事件發生的真正原因如何。
在《歷史》中,希羅多德判斷史料真偽的標準主要有兩條:第一,是否有確鑿的證據,以神話為依據的觀點在他看來是不可信的。他所謂的證據主要是公眾承認的事情,即普遍性。例如,在開篇,對于希臘與波斯的沖突問題,他便將希臘版本流行的神話與波斯人和腓尼基人中流傳的說法做對比,表明了他認識到真實性不可考的遠古與近世歷史的區別。他這樣總結:“這是波斯人對這些事件的講述。至于波斯人和腓尼基人的這兩種說法哪一種屬實,我不想去評說。我馬上要指出的,是據我所知最初侵害希臘人的那個肇始者,然后再把我的調查研究繼續下去。”這是希羅多德與荷馬的重要區別之一,透過《歷史》,我們能夠聽到作者的聲音,能夠感受到史家的責任感。在希羅多德的書中,我們能夠經常意識到作者在細查證據,做出判斷,而最終作者是唯一對其言辭負責的人[5](P209-232)。第二,是否合乎情理。他所謂“合乎情理”一方面,是指所聞之詞與他的親自觀察相吻合,如在第二卷第3節談到埃及人是如何哺育嬰兒時,他不僅引用了祭司們的話,而且還做了實地考察,他說:“我甚至為此還前往底比斯和赫利奧波里斯去,專門要去核實一下那個地方的祭司們的說法是否與孟菲斯的祭司們的說法相符。”另一方面,“合乎情理”也指所聞之詞合乎人之常情,這其實也是普遍性的表現,比如,在第三卷第115節談到獨眼族的故事時,希羅多德用了這樣的說法:“但我認為這種說法也是值得懷疑的,因為我無法相信有只長有一只眼,而身體其他部分和其他人類完全相同的種族。”有時,他則將這兩項標準結合起來以辨真偽,例如,關于波斯王薛西斯戰敗撤兵的那段歷史。綜上,希羅多德已能初步運用批判的方法,注意考訂史料的真假,比較各種記載或傳說的異同,從而使歷史學發生了具有決定意義的變化。雖然希羅多德的著作有時因為失于輕信,仍有謬誤,但總的看來,正如現代美國史家湯普森所說:“在批判精神方面,他還是超越了他自己的時代。”可以說,希羅多德為古典史學奠定了牢固的基礎。
1.周游列國,實地考察
希羅多德秉承了古希臘思想家游歷的傳統,在他三十歲左右時,開始了人生中重要的游歷。他向西橫渡地中海,經希臘本土、西西里島、意大利半島、伊比利安半島,轉而向東到埃及,再到達兩河流域的巴比倫城及波斯首都蘇薩城,然后北去里海沿岸的希臘殖民地,再轉到色雷斯和希臘半島。他幾乎周游了當時希臘人心目中的全世界,這一過程為希羅多德提供了親自考古的機會,他多方搜集史料,實地考察了眾多歷史地點和遺址、遺跡。在考察過程中,希羅多德搜集到了大量的政治、經濟、法律、歷史文獻和許多傳說、神話、宗教材料,還有豐富的遺物古跡、現實材料和各種民族學、人類學、農學、醫學及地質學的資料。他每到一處,便向各種人了解當地的歷史,特別是通過訪問歷史知識淵博的高僧而獲得了大量珍貴的歷史材料。在調查過程中,希氏一旦發現某個重大歷史問題需要弄清楚時,便改變行程,不懼遠途去尋根究底,核查史實。例如,他在第二卷第28節和29節記載的關于尼羅河源頭的事情,他說:“關于這個話題我沒有從任何方面得到任何知識了。由于我親自登上埃列凡提涅,并且對于那里以外的一些區域加以考察,然后我才得以獲悉關于尼羅河更遠的河段的情況。”正是他通過躬身實踐,實地調查,親自采訪,才獲取了如此大量的第一手資料。這種注重實踐的做法,也成為后世西方史學的一個優良傳統。
2.直書不隱,博采善擇
希羅多德著史的原則之一是“有聞必錄”,這表明他在選擇史料時秉持一種最大限度的開放態度。他不僅搜集希臘的史料,也搜集關于異族人的史料,他對史料采取的是一種客觀態度,他把一切在他看來重要的事情都作為歷史材料記載下來,借以達到“不使這些功績由于時間的流逝而湮沒”的目的。希羅多德行文非常直率,他不是一位隱晦的歷史家,而是一位明朗的有話必說的歷史家。他經常會在文中申明:“在這里,我不得不發表自己的一個見解,雖然大多數的人是不會喜歡這個見解的。可是,如果在我看來是真實的見解,那我是決不能把它放在心里不講出來的。”[6](P517)
希羅多德搜集的史料宏富,以致巴恩斯將《歷史》稱為一部小型的“百科全書”。他充分利用了當時所能看到的各種文獻資料,諸如史詩、檔案、碑銘以及前輩作家的著作。此外,官藏的檔案文獻、雄辯家們滔滔不絕的演說詞、世間廣為流傳的“賢者名言”以及神托的宗教文獻等,都是《歷史》一書素材的來源[7](P16)。希氏盡其所能地搜羅求全,從而開創了一種利用傳說填補文獻與經驗的空缺、憑借前人的知識構建歷史框架的方法,使人類知識得以突破一個人、一代人所能企及的時間和空間的界限,使人類在更大的范圍內反思過去。因此,有學者稱贊他“獨其博咨窮求之精神,實為后世搜求史源之工夫導其始也”[8]。
3.引“疑”互證,述而不評
就同一問題提供不同的史料而不評判,這是希羅多德處理史料的一種獨特方法。當沒有任何論據足以使他相信一條史料的真偽時,希羅多德的態度是不盲從,不武斷,而是把幾種說法都列舉出來,不對它們妄加評判。這種引“疑”互證的方法,實際上是一種對搜集到的史料采取質疑的方法,體現了史家批判的態度。對于這些非第一手史料,由于條件的限制,希羅多德無法對其進行精確的判定,便采取了將各種相關的說法“如實照錄”的做法,保持一種存疑的姿態。
由此可見,希羅多德作為歷史學家是有著較強責任感的,他認識到歷史事件的多面性,不同的人對同一歷史事件可能存在不同的說法,在無法確定時,便將它們全部記載下來,不對它們妄加評判。不強求讀者接受某種指定的解釋,他已經意識到解釋者利益的不同會導致解釋的差異,而是給讀者留下一定的思考空間,讓讀者去判斷、選擇。或許,在他看來,自己的判斷也不過是諸多判斷中的一種,對讀者而言,僅僅具備參考價值。這說明希羅多德處理史料嚴謹,這種做法可以將許多在當時他人或他本人都視為不可信但實際正確的傳說保留下來。在近代的考古學、人類學和歷史學的發展過程中,許多學者都證實了希羅多德不僅學識淵博,而且他提供的資料具有相當大的可靠性。諸如里海的真正位置和里海與其他河流的關系,即是希氏首次揭示的。這種求真存疑的批判精神,成為古希臘史學的優良傳統,也為后世西方史家所遵循。
[1]K.H.Waters,Herodotos the Historian—His Problems,Methods and Originality,Croom Helm,London&Sidney,2001.
[2]John L.Myres,Herodotus-Father of history,Henry Regnery Company,Chicago,A Gateway Edition,1971.
[3][蘇]盧里葉.希羅多德論:俄文版[M].莫斯科:蘇聯科學院出版社,1947.
[4]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London,1981,Herodotus,In Four Volumes,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A.D.Godley.VII.152.
[5]James Luce.Ancient Writers:Greece&Rome[M].Charles Scribner’s Sons,New York,1982.
[6][古希臘]希羅多德.歷史[M].王以鑄,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7]張廣智.西方史學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8]陳訓慈.希臘四大史學家小傳[J].史學與地學,19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