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過年看日本神道世俗化特征

□孟珍月

日本是一個獨特的國家，尤其是近代令世人矚目。無論是戰時，還是戰敗被占領期，日本都給世人留下了特殊的印象。日本民族的特殊來自哪里?本文通過對日本傳統節日新年的考察認為，日本人的獨特，來自于他們所擁有的共同信仰－神道教。

神道教屬于多神信仰，以自然崇拜、祖先崇拜以及農耕祭祀為主。它是一種自發的與日本國民日常生活習俗密切相關的信仰。日本《百科事典》注釋:“神道是在日本民族中產生，在與外來儒教、佛教等宗教及思想對立的同時受其影響得以發展起來的……它還包括以此民族信仰為根底的國民道徳、倫理、習俗等。”神道是日本本土自然生成的民族宗教，雖然后來受外來宗教的沖擊與影響，但神道的獨尊地位始終沒有被動搖。日本神道及其特征的研究，對日本國民生活、思維和行為模式的理解，將有一定的幫助。

一、迎年神

日本新年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辭舊迎新，而是隆重的祭神過程。在古代日語里“年”指谷物，特指水稻及水稻成熟。［1］(P1601)新年祭祀的神叫“年神”，是神道教中的核心神之一，在神代系譜中掌管農業，又稱“稻神”或“谷物神”，在民眾心理占有崇高的地位。

公元前3世紀左右，中國稻作文化經由渡來人傳到日本。稻作生產，如插秧、灌溉、秋收等需要大家共同努力協作，以家庭為單位的村落共同體的形成，使村落居民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在以共同體為中心的生活中，日本人感謝充滿神靈和生命力的自然及祖先的佑助，舉行祭典感謝自然和祖先的幫助并進行祈愿，這就是神道的根本。”［2］(P40)日本神道具有鮮明的稻作文化特質。

明治以前日本與中國一樣過舊歷新年，過了年水稻播種就要開始，于是祭祀年神，就成了新年的中心。隨著時代的變遷，年神的內涵也發生了變化。近代民俗學創始人柳田國男認為，年神是“守護一年平安的神、保護作物豐收的神、保佑家庭幸福的祖靈，將三神合一來敬奉的樸素的民間神。”可見，現在的年神是三位一體，具有不同“神格”的神。

迎神準備包括:大掃塵、立門松，掛注連繩、擺鏡餅等內容。

(一)大掃塵

新年第一要做的就是大掃塵，也是祭神必不可少的重要環節。因為年神喜歡清潔，厭惡污穢，所以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清掃，是為年神而準備的干凈祭場。［1］(P1193)按照傳統習俗12月13日開始打掃，叫“煤掃”，掃掉過去一年積存的灰塵、污垢及晦氣，以清潔、虔誠的身心迎接年神。

《吾妻鏡》記載了鐮倉時期大掃塵的情況:“歳末年始雑事日時勘申之.御煤払事有相論.文元朝臣申云.新造者.三年之內.可有其憚云々.”當時新筑房屋有3年不掃塵的習俗，這是關于大掃塵的最早記錄。過去燒柴煤煙多，故叫“煤掃”。煤掃要用專用祭具“煤梵天”，就是長長的竹竿前端綁著稻草或竹枝，專門打掃高處用，用完后與新年飾物一起焚燒。青竹在神道教中備受推崇，因為竹子內空，咒力、靈力可以寄居其中，且竹子生命力強，有驅邪、神圣場地的功能。

(二)立門松

門松是年神從天上降臨時落腳和棲身的地方。日本《百科辭典》對門松注釋如下:“門松，是新年期間立于門前等處，以松枝為主做成的裝飾物。古人認為神靈駐留在樹枝上，故門松有為迎接年神到來而特別準備的依代(神靈附體的對象)之意。新年把松樹帶回家的習俗是平安時代(唐朝)從中國傳來的，到了室町時代才變成了現今擺放在門前的樣式。”門松還是一種標志，年神憑借此物可以不至迷失或錯降。［3］(P39)門松從平安末期到室町時代在日本逐漸普及，到了江戶時代已經是家家必備的新年飾物了。

柳田國男認為，死去的祖先居住在與現世沒有完全隔絕的離家不遠的山上，停宿在樹枝上。所以每到新年，人們便到山上把祖先，也就是年神請回家。古代從12月13日開始到山上挖回1棵或2顆松樹栽在院中，或折些青翠的松枝插在門上或放在神龕前將年神請回家，這叫“迎松”。迎回家的年神，新年期間停宿在門松上，于是家家立門松。門松在年底裝點，正月6－7日取下，大約一周，故將新年期間稱做“松七日”或“松之內”。

(三)掛注連繩

門松裝飾完之后，在家門口或門上掛稻草繩，告知年神家里已打掃干凈，歡迎隨時來訪。這個稻草繩叫“注連繩”，又叫“標繩”或“尻久米繩”。《語源由來詞典》載，“標”為“占有”的意思，“標繩”即“占有繩”。“注連繩”還是“凈”與“不凈”的分界繩，它可以將神界與俗界區別開來，表示該處已占為神用，是神圣而清潔的地方，不許一切不凈之邪物入內，相當于警戒繩。日本神社殿門上方常年供奉著稻草繩，表示神社是圣潔的神域，神明在此附體，故所有神靈光顧的地方都掛注連繩。注連繩是新年的象征，每到新年更換一次。

草繩信仰見于《古事記》的“天巖戶神話”中:天照大神(皇室祖先太陽神)因畏懼弟弟速須佐之男命的暴行躲進了天巖戶，眾神施法將其引了出來，為了防止她再次躲進巖洞，讓世界一片黑暗，布刀玉命用“尻久米繩”控制其身后曰“從此以內，不得還入。”［4］(P88)這是日本關于注連繩的最早記錄，也是后來注連繩的由來。

(四)擺鏡餅

鏡餅，是供奉給年神的雙層扁圓形年糕，主要出現在新年期間。由于其形狀與從前的鏡子(銅鏡)和靈魂(心臟)形狀相似而得名。新年期間主要供奉在神龕、佛龕前，或家中、公司等清潔且重要的地方。

鏡餅作為獻給年神的新年供品，是從室町時代以后開始普及的。它用農作物中最珍貴的糯米做成，表達了人們對神的敬意，對日本人來說，沒有鏡餅的新年毫無意義。新年過后，正月11日將鏡餅取下切食，叫“鏡開”。古人認為鏡餅里有稻魂附體，即年神寄宿其中，所以為了延續與年神的緣分，忌諱用“切”或“搗”字，而用“開”字。［5］(P42)“鏡開”是“開辟好運”的意思。吃了供給年神的鏡餅，可以從年神那里獲得力量和新生。

在日本傳統信仰中，稻米是產生生命和力量的源泉。過去盡管也耕種水稻，但除去各種費用所剩無幾。大米屬于奢侈品，糯米更為珍貴，只有在特殊的日子里才能吃到。基于對水稻的特殊感情和依賴，日本傳統祭祀大都與稻作生產有關。如祈年祭、風神祭、新嘗祭等古老祭祀，就是其中的代表，是諸神社乃至國家的重要祭典。［6］(P215)

天皇即位時要舉行新嘗祭之大祭“大嘗祭”，這是一代天皇僅有的一次祭典，從古至今一直是天皇祭祀的中心。天皇“在嘗殿前與祖神共食神圣的稻米，把瑞穗國(日本)君主應有的無盡咒力集于一身。”［7］(P145)天皇的宗教權威，因大嘗祭得以確立。

《古事記》將日本稱為“瑞穗國”，“瑞穗”是“稻青穗實”的意思，用來形容稻谷豐收的喜人景象。稻荷神倉稻魂尊是神道中主管豐收的神。祭祀稻荷神的神社叫“稻荷神社”，有的叫“稻生神社”，還有叫“稻成神社”的，與稻作關系十分密切。京都伏見區的"伏見稻荷大社"是稻荷神社總部。日本國內稻荷神社，約有4萬座，海外也有分社，可見稻米信仰源遠流長，影響深遠。

二、祭年神

神道是以祭祀、祈禱為特征的宗教。祈禱、祭祀的前提是凈，迎神、祭神首先要做的就是清除污穢。“穢”指“物體、身體、行為等非理想狀態。”不潔不凈為穢，類似基督教中的“罪”。“污”是暫時的，表面的，是可以清洗掉的;“穢”是持續的，內面的，只有通過神事儀式才能清除掉。神官在神事活動之前，特別是重大神事活動之前，必須沐浴更衣，“用水的靈力清除污穢，復活成適合進行神事儀式的身體”。［7］(P129)上善若水，讓污穢隨水而逝，讓自己煥然一新，獲得新生。所以洗澡是祛除不凈的“祓式”(袪除污穢的儀式)之一，日本人愛清潔，正是源于這種信仰。

祭祀年神的形式有三種:宮中祭祀(國家祭祀)、神社祭祀(地域祭祀)、家庭祭祀。

(一)宮中祭祀

12月底的“大祓”叫“年越祓”，是新年除夕祭奠年神的神事活動。除夕大祓是“清除個人和共同體的罪、穢、災難的儀禮。”［2］(P123)原屬國家祭祀。《延喜式》載，人們平日里所犯的錯誤和罪，屬于天津罪范疇，污穢被認為是對神的不恭與冒犯，被視為罪(這里的“罪”與現在的犯罪有出入)，［7］(P.127)神道叫“穢”。染上“穢”的人，除了伏法之外，還要通過“行禊”來祛除。行了禊的人，方可被自己和他人原諒。行禊的方式各種各樣，有的人遭到世人譴責后到神社“百度參”，就是同一神社參拜一百次;有的人踏上拜訪八十八座神社的“行禊之旅”。戰后由于“政教分離”，國家祭祀被廢除，轉為宮中內部舉辦。宮中祭祀成為天皇個人的宗教行為，已不再具有國家祭祀的意義。

(二)神社祭祀

神社是崇奉與祭祀神道諸神的地方。在日本人的心目中神社是寄托信仰、寄托精神的神圣地方。日本人生下來就是“氏子”(神道信徒)，孩子出生一個月要帶到神社參拜產土神(地方保護神)，舉行新人加入儀式;三、五、七歲時，到神社慶賀孩子平安長大;升學時到神社祈求考試合格;成人后到神社舉行神前婚禮。此外，升職加薪、交通安全等也要到神社去祈愿。神社與日本人的人生、生活是無法分開的。可見神道“是能安撫人心，平易近人的宗教。”［8］(P327)

參拜神社表示對神的尊敬，所以祭拜之前要“凈身”。每座神社入口處都設有流水池，叫“手水舍”。參拜前在此象征性地洗手漱口，清潔體內外污穢，是不須神職人員介入的最簡易的拔禊儀式。凈身，源自《古事記》、《日本書記》中。《古事記》神代巻載:伊邪那岐(繁衍諸神的男神)不顧約定去黃泉國偷見妻子，當看到妻子渾身腐爛，丑惡不堪時，便逃離了黃泉國。伊邪那岐認為自己到了黃泉穢國，染上了“穢”，“故，吾者為御身之禊。”［9］(P37)因為伊邪那岐破壞了與妻子伊邪那美的約定，看到了丑惡的事情，由此帶來了罪孽和“穢”。為了除掉“穢”，伊邪那岐來到河里“祓禊也”，以洗禮的形式祛除。洗左眼誕生了天照大神(日神);洗右眼誕生了月讀命神(月神);洗鼻子誕生了須佐之男命(海神)三貴子。這是神道祓禊儀式的最原始記錄，也是后來“祓式”的由來。［10］(P32)可見洗禮是祈求新生不可或缺的神道儀式。

(三)家庭祭祀

家庭祭祀，指以家庭為中心的祭祀活動。新年為年神特意制作的神龕，叫“年神棚”，即新年期間在家中設的年神祭壇。年神棚是一家之魂，安放在家中高而明亮，且清靜的地方。《古事記》載，天照大神將其父親伊邪那岐命贈與的寶玉，作為神圣的東西供在架子上祭奠，這就是神棚的由來。［11］年神棚與平日里放在家中祭拜的神棚沒有太大區別，一般于12月30日左右裝點，裝點之前一定要將里里外外清潔一新。表示神圣場所的注連繩一定要掛且要新，鏡餅更是不可缺少。年神棚的神殿里，供奉著從神社求來的新神符，1個神棚可同時合祀幾個神符。伊勢神宮(神社最高代表)的“神宮大麻”(天皇祖先)神符是必備的，而且要放在最重要的正中位置，其次是氏神(地方守護神)神符置于右側，最后才按個人信仰將其他神符依次擺放左側。供奉一年的舊符要拿到神社燒掉，再請新符放在打掃干凈的神棚內，每到新年更換所有神符。

三、送年神

1月15日叫“小正月”，此日把正月7日取下的門松、注連繩等新年裝飾物聚在一起，一并焚燒，叫“歲德燒”(年神也叫歲德神)，意為“送神上天”。

日本NPO地區資料數字化研究會，從2003年開始，每年對全日本的歲德燒習俗做全國性調查。下面將2008年1月和2011年1月對全日本各都道府縣進行的歲德燒調查情況大體介紹一下。調查范圍從日本最北端的北海道到最南端的鹿児島縣(除沖縄外)，涵蓋了整個日本。［12］大部分叫“歲德燒/TONTOYAKI”，有些地區叫“左義長”、“道祖神火祭”、“鬼火焚”等。

歲德燒大都在1月14－15日進行，九州有些地方是1月6－7日。地點在神社、公園、庭院等空曠的地方，其中以神社居多。用竹子、稻草或杉樹葉等搭個簡易棚，再把新年用過的門松、注連繩等裝飾物堆放其上，點火焚燒。降臨地面的年神，隨著熊熊燃燒的火焰返回天上。歲德燒習俗范圍廣泛，是日本年年進行的全民性活動。

四、結語

日本過年以年神為中心，主要分年前的迎年神，年中的祭年神，年后的送年神三個過程進行。通過大掃塵、立門松、掛住連繩、擺鏡餅等活動，表達了人們對神的無限敬畏和崇拜;而宮中、神社、家庭等不同場所和不同形式的祭拜，表達了人們對神的虔誠和美好寄托。

從過年可以看出，神道是深深根植于日本人生活當中的宗教，生活與宗教是無法分割的一體，對日本人來說生活本身就是宗教實踐，日本神道具有鮮明的世俗化的特性。雖然沒有教祖、沒有教典、沒有清規戒律，但神道的不少觀念和意識是通過祭祀以及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潛入到日本人的骨髓里，溶入到日本國民性格當中去的。根深蒂固的神道思想對日本社會、家庭和個人的影響是全方位的，是不可估量的。日本人的集團意識，意志、行為的高度一致和統一，都得益于這世俗化的神道祭祀。

［1］新村出.廣辭苑·第2版［M］.東京:巖波書店，1976.

［2］ひろさちや，上田賢治.ひろさちやが聞く神道の聖典［M］.東京:鈴木出版，1993.

［3］飯倉晴武.『日本人のしきたり』［M］.東京:青春出版社，2008.

［4］次田真幸全訳注.古事記·上［M］.東京:講談社學術文庫，1977.

［5］韓維柱.日本文化教程［M］.北京: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

［6］村上重良.天皇の祭祀［M］.東京:巖波新書，1977.

［7］西郷信綱.古事記研究［M］.東京:未來社，1973.

［8］渡邊京二.日本逝去的面影［M］.陜西::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

［9］西宮一民.『古事記』修訂版［M］.東京:おうふう，2000.

［10］葉渭渠.日本文化通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11］東京都神社本庁:http://www.tokyo－ jinjacho.or.jp/kamidana/index.html.

［12］井尻俊之.小正月行事「どんど焼き」の全國調査集計.NPO地域資料デジタル化研究會201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