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建平
(湖北科技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北 咸寧 437005)
黃民裕[1]在《辭格匯編》里列舉了119 種辭格,格又分85 式,合計204 個格式。并且辭格仍在發展,如趙宏[2]提出了變焦辭格,曹石珠[3]概括了拆字、并字、減筆、增筆、借形、合形、聯邊、變形、倒字等9 種辭格。有理由相信,隨著社會的發展,將來的辭格會越來越多。辭格的細分,一方面拓展了修辭研究的深度,同時也給學習者帶來了理解和使用的困惑。本文從修辭的心理學基礎出發,探討修辭和辭格的實質,進而探尋一種既能體現各種辭格的區別和聯系,又便于理解和使用的辭格歸類的思路。
修辭是“協調表達內容、表達形式、表達效果三點之間關系的語言運用現象或言語現象”[4]。其本質是“言語交際活動中的話語控制行為。即寫說者有效控制言語交際的進程和交際的各種參與因素,運用最具有針對性的呼吁策略,最大限度地促使寫說者所期望的話語效果的成功實現”[5]。
從語言表達的動機來看,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可看作是修辭的心理學基礎。該理論把人格視為人們從內部控制行為的一種心理機制,這種心理機制決定著一個人在一切給定情境中的行為特征或行為模式。他把人格劃分為三個相互聯系的組成部分,即“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與生俱來的,是無意識的心理結構,本我活動的基本原則是“維樂原則”,即不顧現實、無條件地追求先天本能快樂和滿足。自我代表常識和理性,處于本我、超我和外部世界之間,在現實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它有選擇地追求欲望的滿足。它不僅必須尋找滿足本我需要的事物,而且還必須考慮到所尋找的事物不能違反超我的價值觀。其活動原則是“維實原則”。超我是自我發展的最高階段,代表良心、社會準則和自我理想。其活動的原則是“至善原則”①。
對一個心智健全的人而言,人格的三個組成部分,作為人們內部控制行為的一種心理機制,超我指導自我,壓制本我,它們的密切配合使人能夠卓有成效地展開與外界環境的各種交往,以滿足人的基本需要和欲望,形成健全人格。修辭/語言其實就是人格的三個組成部分及其三個活動原則在言語行為中的具體實現,人們就是利用這三個原則指導語言實踐,以言語行為的形式實現本我、自我和超我。
上節提到的兩個關于修辭本質的觀點,雖其表達形式不同,但都能很好地歸結到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
前者體現了人的心理機制(人格)對語言實踐的控制和指導,使寫說者最大限度地實現某種欲望(即“話語效果的成功實現”);后者體現了人類從語言實踐的角度對實現“本我、自我和超我”最佳平衡的追求。“表達內容”是本我的原始表達(即寫說者的原始意圖);“表達形式”是寫說者為實現其“表達效果”,在現實條件(語境)的允許的前提下,對語言表達方式作出的最恰當的選擇(即喬姆斯基所說的表層結構),是自我和超我的實現。
“協調表達內容、表達形式、表達效果三點之間關系”,其實就是人們在語言的信息性、經濟性和得體性之間尋求一種最佳平衡,就是人們在以言語形式實現本我、自我和超我時,三個活動原則的一種相互制約。
另外,經濟性是語言的一個基本屬性。語言的經濟性告訴我們:“言語活動中存在著從內部促使語言運動發展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歸結為人的交際和表達的需要與人在生理上和精神上的自然惰性之間的基本沖突。……惰性則要求在言語活動中盡可能減少力量的消耗,使用比較少的、省力的、已經熟悉了的或比較習慣了的、或具有較大普遍性的語言單位。在保證語言完成交際功能的前提下,人們自覺不自覺地對言語交際中的力量消耗作出合乎經濟要求的安排”[6]。語言的經濟性可體現在語言的各個層面,如語音上的略讀,拼寫上的縮寫,語義上的一詞多義、一詞多性,句法上的縮略形式等。這就為語言創新(修辭)提供了可能。如隱喻“他是我們班上的諸葛亮”,十個字就把“他”的特征、在班級的作用等全部表達出來了。
從表面上看,語言的經濟性是人們對語言表達形式選擇的結果。其實質也是本我(惰性)在自我和超我的指導和限制下(以“保證語言完成交際功能”為前提)在言語行為中的實現。
最后,語言是約定俗成的(conventionalized)。新的語言形式能否被大眾理解和接受,最終成為大眾語言/固定的辭格,還需經過公約化的過程。語言的每個成分(如語音、詞匯及語義等)及控制語言使用的規則(如句法、語義、語用規則等)都是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下共同約定的結果。新的語言表達式、意義(如新辭格)首先被少數人使用,然后逐漸傳播開來,直到被多數人理解、接受和使用,最后才能成為大眾語言。
語言的公約性暗示著語言使用者應該遵守語言公約(因為它是共同約定的結果,即超我和自我對本我的指導和壓制),否則,交際可能會中斷。同時,也可以在一定的范圍內違反這些公約(因為它是共同約定的結果,即本我和自我的部分實現)。這也為語言的發展、創新和變異提供了空間。如對語音、拼寫、標點、句法、語義及語用規則等的違反,而形成的各種修辭,就是對語言公約違反的例子。如“Time is money”、“He is my b- b- b- boy friend”、“英國會不會被9.11?”
綜上,追求本我、自我及超我(語言的經濟性、信息性和得體性)之間的最佳平衡是思維創新的主要動因。就言語交際而言,其結果是人們對語言表達形式或意義的選擇、重組或創新。公約化是新的語言形式、意義轉化為語言公約/固定辭格的主要機制。修辭實質上就是人們在人格理論的三個活動原則的指導和控制下,對語言在語音、詞匯、句法及意義等方面加以創新所形成的、能被大眾理解和接受的言語現象,是以語言為媒介實現本我、自我和超我的一種方式。
如用適當詞語對這些創新后的語言形式和意義或創新方法進行命名,這些名稱就是辭格。如“這是我的一片心意”,“哥吃的不是面,吃的是寂寞/幸福/驕傲”等修辭可分別用“隱喻”,“轉喻”或“拈連”等傳統辭格來命名。
辭格的實質是對修辭形式或方法的命名,辭格的分類是為了突顯各種辭格間的區別和聯系,加深人們對言語活動本質的認識,進而提高理解和運用語言的能力。辭格分類的重點是要弄清個體辭格的實質,發掘辭格之間的異同,找出一個理想的劃分標準[7]。
修辭/語言是人格的三個組成部分及其三個活動原則在語言實踐中的實現。對于一個心智健全的人而言,他在社會交際中,很少赤裸裸地實現或表達他的本我。同樣,在實現或表達自我或超我時,也必然同時實現或表達人格的其他兩個方面。所以,本我、自我和超我本身是一個相互制約的統一整體,具有不可分性。另外,辭格是人們從不同的視角或層面給各種修辭現象貼上的標簽,具有很強的主觀性。因此,各種辭格間總是存在相互重疊的部分,不太可能找到一個準確的、統一的辭格劃分標準。
正如陳望道先生所說:“除非真有必要,是不必條分縷析、亂人耳目的。辭格的分類極難”[8]。所以,過多、過細地對辭格進行分類的意義不大,反而會給學習者造成不必要的困難。如很難區分“哥吃的不是面,吃的是寂寞/幸福/驕傲”等等是轉喻還是拈連,也很難區分“a cloudy face、a sweet face”是隱喻、移就還是通感。如果把每種語言的創新形式都貼上辭格的標簽,其理論性和可行性不強。
但根據修辭的不同分類標準,對辭格進行大致的分類既是可行的,也是必要的。學界在這方面已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如修辭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修辭學認為:不管實際表達效果如何,表達成功與否。只要有把話說好、把文章寫好的動機,并為此作出了努力,這種與現實語境相聯系的言語表達就應承認是修辭現象;而從狹義修辭學的觀點看,只有那些適應語境,表達效果好,表達成功的積極言語行為和結果,才承認是修辭現象[9]。
陳望道從目的、手段、要求、適用范圍等角度提出了積極修辭和消極修辭的概念。積極修辭以生動、有力地表達情趣、情感體驗為目的,消極修辭則在于真實地記述客觀事物[10]。根據這一觀點,部分廣義修辭和消極修辭沒有具體的辭格分類,狹義修辭和積極修辭才有各種辭格分類。
又如劉大為[11]從認知的角度、以義素分析為切入點,將修辭分為認知性修辭和表達性修辭兩類:認知性修辭是對詞義“不可能特征”的追求②,它不僅引起了語義的變化,而且改變了我們對事物的認知關系。表達性修辭指的是如何使表達更準確貼切,或是更鮮明生動,或是更突現強調,或是更簡潔明了的修辭,它們只是語言形式上的變異,而沒有認知上的變化。
顯然,認知性修辭和表達性修辭都屬于狹義修辭或積極修辭,進而就有了認知性辭格與表達性辭格兩種辭格。如比喻、借喻、比擬、借代、移就及夸張等可歸類到認知性辭格之下。仿擬(仿詞、仿語、仿句及仿調)、排比、對偶、頂真等可歸類到表達性辭格之下。
李國南[12]將辭格分類的認知心理學依據歸納為相似聯想(association by similarity)、對比聯想(association by contrast)及鄰近聯想(association by contiguity)。據此,擬聲、明喻、暗喻、擬人、通感、委婉、仿擬、轉類等被看作是相似聯想的結果。對比、排比、對偶及反語則被看作是對比聯想的結果,而轉喻/借代、提喻、移就等是鄰近聯想的結果。
劉氏和李氏從認知的角度將狹義修辭/積極修辭劃分成了兩大類和三大類,這為眾多的辭格的歸類找到了認知基礎,也為理解部分辭格的實質開辟新的途徑。但劉氏同時也指出:在比喻、夸張和借代上,兩種修辭格又交叉在一起;李氏的“三種聯想”的邊界也是模糊的,如相似聯想和鄰近聯想。如“筆戰”,既與“戰爭”有相似關系,“筆”與“文章”又有鄰近關系。因此,“筆戰”既是一個隱喻辭格,又是一個借代辭格。另一方面,根據李氏的理論,很難給反復、反問、設問、遞進等辭格找到“聯想”依據。
上文提到“不太可能找到一個準確的、統一的辭格劃分標準”,也看到了因為沒有統一的辭格劃分標準而導致的各種“大致分類”的缺陷。能否從修辭實質出發,找出一個相對準確和統一的辭格劃分標準、進而對所有辭格進行分類?
言語行為是人們心理活動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或者說是某種欲望的實現形式。雖然言語行為的實現必然同時受到“三個活動原則”的指導和控制,在人類語言里必然同時蘊含著“本我、自我和超我”和“維樂、維實及至善”的成份,但具體到某一個具體言語行為時,總有其側重點。如語言的公約性和信息性主要體現了自我和維實原則。如科技論文等,寫說者須相對嚴格地遵守語言公約,“在現實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有選擇地追求欲望的滿足”,準確表達其觀點;語言的得體性則主要體現了超我和至善原則,如委婉語等,寫說者根據社會準則,間接地表達其觀點,使其言語更容易被聽眾接受;語言的經濟性和藝術性主要體現了本我和維樂原則,如詩歌、相聲、歇后語等在滿足了寫說者某種欲望實現的同時,也給讀者、聽眾帶來了快樂和美的享受。
如果把維樂、維實或至善這三種使用修辭的心理動機看著辭格劃分的心理學依據和標準,并借用這三個名稱,則可將所有的辭格大致分為“維樂辭格”、“維實辭格”和“至善辭格”三個大類。
這種分類有如下三大優點:一是與人們使用修辭來實現本我、自我和超我的動機是一致的,因而具有明確的心理學基礎和心理現實性,突出了修辭的實質,容易理解。二是能凸顯三種辭格的區別和聯系。其區別在于明確了言者使用修辭的主要動機:或偏向維樂,或偏向維實,或偏向至善。其聯系在于言者的某一主要目的實現的同時,其他兩種目的也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得以實現。三是它只涉及了言者使用修辭的動機和目的,而不管修辭的具體表達形式,因而可以包含廣義修辭或消極修辭在內的所有的辭格,為眾多辭格的歸類找到了新的心理學依據。如是,維樂辭格主要包括那些具有美學價值、幽默感或經濟性的辭格;維實辭格可把廣義修辭包括進來,但也不排除積極修辭的各種辭格;至善辭格可包括那些得體的、富于真理和智慧的修辭表達。現有的辭格,如隱喻、粘連、排比、對偶、仿擬、頂真、夸張、明喻及暗喻等,在不同的語境下,既可能是維樂辭格,也可能是維實辭格或至善辭格。
本文在分析修辭的心理學基礎上,探討了修辭和辭格的實質,并提出了兩個觀點:一是不必過多、過細地對辭格進行分類,而可從修辭的心理學基礎出發,對辭格進行大致的分類;二是嘗試把所有辭格歸結到“維樂辭格”、“維實辭格”和“至善辭格”三種辭格中。但這三種辭格之間的差異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注 釋:
① 參見:MBA 智庫百科。http://wiki.mbalib.com/wiki/Freud%27s_Theory_of_Personality Structure。
② 劉大為將一個詞的意義分析為一組區別性的語義特征:必有特征、可能特征、不可能特征。內涵特征是必有特征,外延特征是可能特征,不可能特征分為性質上不可能和程度上不可能兩類:凡與一個詞的必有特征沖突的語義特征都是這個詞的性質上不可能特征,如“杯子叫喚了一聲”;性質上必須是可能的,而是事理上的不可能的特征叫程度上不可能特征,如“白發三千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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