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浩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12)
鄧新華教授新近出版的國家社科基金結項成果《中國古代接受詩學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3月出版)是目前國內最為完備的一部有創新有特色的中國古代接受理論史著作,劉勰《文心雕龍·通變》篇曾提出“望今制奇,參古定法”的文學繼承和創新原則,筆者認為以此來概括該著的理論特色甚為允當。該書以西方現代接受美學為參照來審視和發掘中國古代博大精深的文學接受思想資源,中西比較,古今互證,制奇定法,熔鑄新知,為西方文論的中國化和中國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作出了開創性貢獻。
接受美學家姚斯曾指出:“審美經驗是一種秘而不宣的、反形而上學的傳統,完全可以把它與中國人一直在尋求并已達到的個人鑒賞力相比較,這種鑒賞力的發展滲透著道教的影響。筆者認為,這一鑒賞力的格式塔式的主觀審美經驗是我們兩種文化所共有的基礎。”姚斯的這一論斷準確地闡明了接受美學和中國文化的某些異質相似性,接受美學在中國古代的異質文化語境中也的確可以找到“知音”。比如從先秦的“賦詩言志,余取所求”到清代譚獻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中國古代浩如煙海的詩文評文獻中富有主體性的文學接受思想俯拾即是。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西方現代接受美學為我們審視和發掘古代文論中潛藏著的無比豐富的接受理論“礦藏”提供了一個新的觀照角度。正是著眼于此,從上世紀80年代初開始,葉維廉、葉嘉瑩、張隆溪等學者先后開啟了中國古代文論和接受美學的中西融通之路。而鄧新華教授在前人已經取得的研究成果的基礎上敢于創新、自成一格,其新著詳細考辨了從先秦到清代的“詩言志”、“以意逆志”、“詩無達詁”、“妙悟”、“活參”、“讀者以情自得”等一系列接受理論范疇和命題,并提出許多新的論斷。比如“詩言志”是中國最早的文學接受論命題;孟子的“以意逆志”論和西方闡釋學的“視域融合”具有相通性;劉勰的《知音篇》是中國古代的文學接受論;“象喻”、“論詩詩”、“玩味”、“品評”是中國古代特有的文學接受方式等等。他還深入剖析孟子、董仲舒、葛洪、劉勰、鐘嶸、司空圖、朱熹、嚴羽、金圣嘆、李漁、王夫之、譚獻等文論大家的接受理論。在此基礎之上,他將中國古代接受詩學史劃分為先秦(中國古代接受詩學的早熟期)、兩漢(異化期)、魏晉南北朝(自覺期)、唐宋(深化期)、明清(拓展期)等五個縱深推進的階段,首次對中國古代接受詩學史作出全景式的科學劃分,其歷史分期材料依據充分,邏輯思維清晰,理論視野廣闊,堪稱國內中國古代接受理論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在中西比較的背景下多方面地揭橥和彰顯中國古代接受詩學的民族特色,是該書的又一個理論亮點。首先,從作者、文本和讀者的關系來看,作者敏銳地發現,與西方接受美學將讀者與作者、文本截然割裂開來不同,中國古人始終將作者、文本和接受融為一體,顯出辯證圓融的東方思維特性。例如從曹丕、鐘嶸到劉熙載等一系列批評家都奉行“詩品出于人品”的思想,將作品和作家視為一個有著緊密聯系的生命整體,在品鑒詩文中自覺將作家精神品質和作品風格結合起來,堅信有什么樣的人品就有什么樣的作品,并且以作者人品的高低和文德的淺深作為判定其作品價值高下的標準。鄧新華教授的研究擊中肯綮,探明了中國古代文學接受活動的倫理化傾向。“詩品出于人品”實際上就是要求批評家將作品的審美化接受和對作者的倫理化接受高度統一起來。中國古代這種倫理化接受思想的最大優勢在于:西方接受美學討論接受活動時作家主體往往“不在場”,而中國古人卻在鑒賞批評中復活了作家的整體生命,將其視為倫理主體和審美主體的合一,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接受美學所缺失的作者之維。由此可見,作者基于中西比較視域的研究細致而深刻地展示了中國古代接受詩學的獨特智慧。
其次,從文學接受活動的特征來看,鄧新華教授的研究探明中國古代接受詩學將文學接受視為以體驗感悟為基礎的整體化直觀化活動,這和西方接受美學注重文學接受的純理性闡釋也有著極大的差別。中國古人以“味”論為中心發展了一套獨特而細膩的感性接受方式,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紫地、譚學純、鄔國平等學者紛紛闡發中國“味”論的獨特性,而鄧新華教授的思考尤為精細。他著力研析“玩味”和“妙悟”這兩個范疇,他把“妙悟”視為“玩味”接受方式的深化,它們具有一以貫之的思維特征:直覺性、體驗性、整體性。這些特點淋漓盡致地反映在古人的談詩論文之中。他以為中國古代“玩味”這種接受方式較之西方思辨性的接受闡釋模式的優點在于它揭示了審美心理活動的細微律動,開拓了豐富多樣的審美想象空間。他在研究中還發現,中國古人的“玩味”過程中固然感性因素居多,但并不完全排除理性之思。比如嚴羽一方面主張“不落言筌、不涉理路”,唯以興趣妙悟詩歌,但是另一方面又強調“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這就承認了思想修養和理性反思有助于創作達到藝術至境。作者的另一個重要貢獻是創造性地總結出古人“玩味”過程的三個心理時段:“觀”、“味”、“悟”。“觀”是“玩味”的初始和準備階段,并不限于視聽感官,還要調動想象和聯想將抽象的語言符號轉化為活躍的審美意象。“味”是“觀”的延伸,具體來說是指讀者以長久的藝術注意力和敏銳的審美感知力體味到審美意象背后的深層意蘊,這就要求讀者能夠堅持以“細”、“久”、“復”為特征的涵泳和熟讀。最后一個階段是“悟”,它是指在長久的“觀”“味”基礎之上,接受主體和審美對象反復地交融滲透,最后在一瞬間實現二者之間內在生命結構的高度融合,從而達到撥云見日、澄明至清的境界。筆者以為,鄧新華教授的研究探驪得珠,深得古人詩學三昧,較為透徹地厘清了古人那種以生命擁抱生命的感性接受方式,展現了古人感受藝術過程的內在機制。正如他自己所說“‘玩味’的藝術接受活動是由初級層次向高級層次、由作品外部向作品內部、由淺層欣賞向深層欣賞逐步深入的遞進過程。……反映出我們民族的思維品格。”
再次,從文學接受的話語方式看,鄧新華教授還發現中國古人常用文學化的接受話語,與西方接受美學多用理論化的接受話語有別。10 多年前,鄧新華教授就在《中國古代接受詩學》一書中提出古代“品評”批評的三種主要方式:“意象評詩”、“意象喻詩”和“以境繪詩”,比喻擬象或者比物取象的文學化言說方式貫穿其中。之后,他把論域擴大到整個古代批評闡釋的話語類型,在《中國古代詩學解釋學研究》中總結出古代文學化闡釋方式的三種類型:象喻、摘句、論詩詩。在其新著《中國古代接受詩學史》中,鄧新華教授在既有研究成果基礎上揭示了品評、象喻、摘句、論詩詩等文學化批評接受話語方式的內在特征和文化成因。他直入堂奧,睿智地洞察到中國古人把批評當作文學創作,而接受美學家把批評視為理論化寫作。正如他所言,古人的獨特之處在于“把批評對象的藝術風貌作為自己創作的表現對象,批評成了可以充分發揮批評者想象力和創造性并灌注批評家主觀熱情的方式。”
鄧新華教授還深入探究中國古代接受詩學的思想文化源頭,厘清了“依經立義”、“得意忘言”、“妙悟活參”這三種文學闡釋方式與儒道佛思想的內在關聯。作者認為受儒家思想影響而形成的“依經立義”的說詩方式帶有明顯的政治倫理傾向,這對于加強文學的教化功能具有積極意義,但它同時又遮蔽乃至破壞了文學接受的審美性,造成了后世說詩者穿鑿附會索隱解詩的弊端。相比較而言,作者更看重道家和禪宗對古代接受詩學的積極影響,認為道家主張對“道”的體認不依賴語言解析和意義闡釋,而是運用“目擊道存”、“忘言”、“忘象”這樣的內心體驗方式,這種超越理性和語言的思想傾向直接孕育了古人以直覺品鑒的方式來體味作品而不完全拘泥于作品意義的闡釋,它同時也影響到古人以整體直觀的文學化批評話語來言說接受者個體的體驗和評價。而禪宗的“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參活句,不參死句”等主張被宋代詩論家轉化為以直接性、整體性和非邏輯性為特征的“妙悟”說和帶有創造性“誤讀”精神的“活參”說。作者關于儒道佛思想的分析有的放矢,為中國古代接受詩學的民族特征探尋到了思想文化的源頭。
作者雖然借助西方接受美學的基本視點來考察和闡發中國古代接受詩學思想,但并沒有生搬硬套,而是批判地接受西學,并且有所突破和發展。例如,德國學者格林曾總結接受美學理論提出兩個意義結構的公式:S =A +R 和S≈R。這里,S表示文本意義的總量,A 代表作者賦予文本的客觀意義,它是一個恒量。R 代表讀者所接受和理解的意義,它是一個變量。本來,S=A+R。但是從廣闊的時空看,A 幾乎沒有什么變化而且讀者閱讀中不一定能完全領會客觀意義,R 則隨著閱讀歷史的加長而出現非常大的變化幅度,并且趨向無窮大。根據函數原理,R 的值太大,A 可以忽略不計,這樣最后的結果就是S≈R。這也就是說,在接受美學看來,文本意義主要取決于讀者,而與作者賦予文本的客觀意義沒有太大的關聯。鄧新華教授對“玩味”的文學接受方式的深入分析實際上解構了格林的“S≈R”公式。他明確指出“玩味”的文學接受方式和西方接受美學都強調讀者對文本的“再創造”和文本的開放性、不確定性,但是“玩味”的文學接受方式不像接受美學那樣夸大讀者的能動性和差異性,不把讀者視為文本意義和價值的唯一決定者。“玩味”的文學接受方式堅持“在文學文本與讀者的矛盾雙方,文學文本內在的審美含蘊是第一性的,讀者的玩味則是第二性的。”我們認為,作者標舉的“玩味”說實際上在文學文本客觀性和讀者主體性之間找到了最好的平衡點,文本意義不能完全等同于讀者的主觀理解,即格林的“S≈R”要推翻。“S=A+R”是合理的,但在中國古代文論話語系統中要加以修正,因為古代批評家把文本的客觀性(A)和讀者的接受(R)視為一個整體。A 是R 的前提和依據,R 是A 的豐富和拓展,A和R 不能互相取消,必然互相依賴,夸大任何一方,就會背離S具有的對話交往、主客渾融的辯證統一本質。從接受美學中國化的歷程看,鄧新華教授的研究實現了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視域融合”,既激活了中國古代“味”論思想,又修正了接受美學之闕,極大地彰顯了中國古代接受詩學思想的世界意義,從而進一步完善和豐富了世界總體性的文學接受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