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敦建
(南寧地區教育學院外語系,廣西南寧530001)
小說的結尾部分是一個作品的重要組成部分,一個作品的成功與否,與結尾部分的構思成敗有著直接的關系。“虛構的情節,要想具有藝術性,不得不借助‘突轉’的方式。這種‘突轉’不僅要引人入勝,而且要令人信服,而這種突轉的藝術又常常在小說的結尾部分表現出來。”[1]。中國有句俗話非常形象而深刻地道出此中道理:“編筐編簍,重在收口。”成功的作家是非常重視小說結尾的提煉的,比如美國著名作家海明威對他的《永別了,武器》的結尾部分就進行數十次的修改后才定稿。美國19世紀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納撒尼爾·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 1804~1864)的小說情節大體說來簡單,沒有多少曲折,但他注重象征手法的運用,并取得很高藝術成就,這是眾所公認的。實際上,霍桑的小說是很講究結尾的提煉的,在結尾上下功夫是他作品成功的因素之一。研究其小說的結尾藝術,不僅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作品的內涵,領會作者對小說結尾的藝術處理的匠心獨運,也有助于后來者在創作上得到重要啟示。下面筆者結合《紅字》、《教長的黑面紗》和《人面石像》三個作品進行分析,希望能夠窺一斑而知全貌。
《紅字》的女主人公赫絲特剛出場,奇特的裝飾立即引起小說中的觀眾的眼球,同樣吸引著讀者的注意。小說這樣寫到:“她(指赫絲特)群袍的前邊有一個用紅色細布做成、四周用金絲線仔細繡成精致花邊的一個字母A。這個字母制作精巧,包含著許多美好的想像,配在她穿著的那件衣服上簡直成了一件完美的裝飾品。”這段描述馬上點明了小說《紅字》(The Scarlet Letter)題目的由來。紅字A成為這部小說情節交代和發展的軸線,小說的主題思想在圍繞A展開的情節描寫過程中得到凸顯和提升。
赫絲特和沒有愛情的、又老又丑、生性惡毒的齊林沃爾斯結婚后,來到了新殖民地新英格蘭,在丈夫杳無音信多年以后和一個名叫迪梅斯代爾的年輕教長相愛,并育有一女。在清教主義霸道的年代,這種行為無異于犯了天條,受到嚴酷的懲罰。作為“犯事”之一的赫絲特,除了受到酷暑中站在刑臺上示眾的懲罰以外,還得貼上恥辱的標簽——胸前繡上紅字A。A的含義在清教徒眼中就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原罪”。從小說的發展脈絡來看,盡管霍桑作為一位清教徒,但他已經看到清教主義的殘酷和非人性。他也許迫于當時社會環境的壓力,不得不假借宗教的外衣演繹小說的情節。從敘述語氣中讀者容易發現,霍桑實際上是贊揚世俗之美,而深刻揭示了清教主義的逐漸走向窮途末路的真相。小說中提到,人們剛開始鄙視、憎惡敢于挑戰宗教傳統的赫絲特,但隨著赫絲特不斷地進行世俗意義上的努力,堅守人性尊嚴,樂善好施,真誠待人,最后獲得人們的“諒解”,連教民們眼中最受愛戴的、實際上最懦弱、虛偽的教長迪梅斯代爾也在赫絲特的感召下勇敢地走下神壇,公開自己與赫絲特的戀情,死于與宗教決裂之際,但獲得世俗形象的重生。所謂的“諒解”,是從傳統的價值觀來看待人們的變化的。實際上,霍桑在更深層次上向讀者揭示了這么一個現象:人們開始動搖自己的價值取向,轉而認可赫絲特的追求人性解放的價值取向的。為了深化這一主題,霍桑在小說結尾部分充分運用現實主義手法和象征手法,并成功地加深主旨。《紅字》結尾部分從兩個方面對此做出交代。首先,小說結尾部分交代作為人類真感情的結晶的珠兒,不但能夠在遠離充滿宗教習氣的出生地的異鄉生活下去,而且結了婚,幸福地生活著,懷著常人的情懷,一直惦記著她的母親,多么希望能夠把受盡苦難卻對自己疼愛有加的母親接到她家里。這是霍桑運用現實主義筆法宣告世俗的勝利。
另一方面,對赫絲特來說,住在新英格蘭這里,比起珠兒建立了家園的陌生的異鄉,生活更加真實,盡管這里有過她的罪孽,她的悲傷,以及不斷的懺悔。她回到新英格蘭,重新戴上那醒目的紅字A。但是此時已非彼時,紅字已經失去原來的意義,有了新的含義了。小說寫到:“她又戴上了使我們講述這篇如此陰暗故事的象征,此舉完全出于她自己的自由意志,因為連那冷酷時代的最嚴厲的官員也不會強迫她了。從那以后,那紅字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她的胸前。但是隨著那構成赫絲特生活的含辛茹苦、自我獻身和對他人的體貼入微的歲月的流逝,那紅字不再是引起使人嘲笑和毒罵的恥辱印記,卻變成了一種引人哀傷,令人望而生畏又起敬的標志。”這段話的涵義可以解讀為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她那堅決走向世俗的精神旗幟已經插在了宗教思想曾經一統天下的新英格蘭的土地上,也插入了人們的心中,讓人們知道擺脫傳統觀念應該做出的犧牲。為了使這個觀點更為鮮明,小說進一步寫道:“她還用她自己堅定信仰使她們確信,到了更光明的時期,世界就會為此而成熟,也就是到了天國自己的時間,就會揭示一個新的真理,以便在雙方幸福的更可靠的基礎上建立起男女之間的全部關系。”在她最為關心的事物中,女性的生存問題至關重要,對于這個問題她做了相當深入的思考,并為女性搖旗吶喊。小說還寫到:“她承認:任何上界的神秘真理的使命是不可能委托給一個為罪孽所玷污、為恥辱所壓倒或者為終生的憂愁而沉悶的女人的,將來宣示真理的天使和圣徒必定是一個女性,但應是一個高尚、純潔和美麗的女性;尤其應是一個其智慧并非來自憂傷而是來自飄渺的喜悅的女性;而且還應該是一個通過成功地到達這一目的的真實生活的考驗顯示出神圣的愛將如何使我們幸福的女性。”這些都是霍桑促使讀者對現實中的一些問題進行關注的意圖。
其次,在小說的最后一小段,霍桑借助象征主義手法對清教主義做出最終審判。小說描寫道,許多年之后,在一座下陷的老墳附近,又挖了一座新墳,地點就是后來在一旁建立王家教堂的那塊墓地。這座新墳靠近那下陷的老墳,但中間留著一處空地,仿佛兩位長眠者的骨殖無權相混。然而這兩座墳卻共用一塊墓碑。周圍全是刻著家族紋章的碑石;而在這一方簡陋的石板上——好奇的探索者仍會看見,卻不明所以了——有著盾形紋章的刻痕。上面所刻的銘文,是一個專司宗譜紋章官員的詞句,可以充當我們現在結束這個傳說的箴言和簡短描述;這傳說實在陰慘,只有一點比陰影還要幽暗的永恒的光斑稍稍給人一點寬慰:“一片黑黑的土地,一個血紅的A字。”這樣的構思,與小說開頭部分應和,加深小說的主題思想。
霍桑對于小說《紅字》的結尾部分主要采取封閉式結構,亦即小說有頭有尾,首尾呼應。讀者的思考基本基于小說已有的敘述材料,然后有所感悟,有所觸動,獲得某種審美感受,隨著小說的結束,這些閱讀體驗過程也基本上完成,要想獲得新的體會,必須重讀或回憶文本,回頭在文本中找到新的觸發點。霍桑對于小說的結尾藝術手段是多樣的,除了這種封閉式結構外,霍桑還采用開放式的結束方式,比如《人面石像》即是如此。
《人面石像》的故事情節簡單,大體這樣:歐內斯特所在的村莊不遠處有一座人面石像,他還很小的時候村里就流傳著這樣的說法:村里肯定出現一個容貌像人面石像的大人物,成為村里的榮耀和驕傲。后來出現一位大富翁,叫“積金”,人們就把他和這人面石像聯系起來,覺得人面石像所預示的人就是他了,于是人們隆重祝賀。但是歐內斯特并不覺得這富翁與人面石像有多少相似,在人們狂歡時歐內斯特卻在等待真正相像的人。后來人們又認為“咆哮將軍”應該才是人面石像預示的那個人,但歐內斯特依然否定。如此這般好幾次之后,歐內斯特依然在等待那個真正的人出現。他成年后從事牧師的職業,樂善好施,一如既往,直入暮年。后來來了一位詩人,與歐內斯特交談之后,驚呼歐內斯特才是真正與人面石像相像的人。小說結尾部分這樣寫道:“這時候,歐內斯特的臉上也露出了仁慈的神情,顯得非常高尚和威嚴,那神情恰好和他所想表達的思想連接在一起。詩人心中有種無法抗拒的沖動,他高舉雙手,叫喊道:‘看呀!看呀!歐內斯特才是真正和人面石像最像的人!’在場的每個人都看了歐內斯特一眼,他們發現這位目光深邃的詩人說得完全正確。預言終于實現了。”聽到詩人所說的話,歐內斯特沒有回答,卻“挽起詩人的胳膊慢騰騰地向家走去,心中依舊希望不久就會出現一個比他還要聰明、還要善良的人,長著一張和人面石像完全一樣的臉。”故事到此結束,帶有戲劇“突變”的藝術效果,讓讀者感到出乎意料的驚異之感。但是,作者沒有明確的定論,而是把讀者的思考引向更為深遠的地方,誘發他們做出各種各樣的想象與延伸:到底歐內斯特是否真的就是真正的人面石像所預言的人物呢?沒有結論,只有一個文本召喚結構,讓讀者自由補充或“續寫”,讓心中的故事結局得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獲得圓滿,獲得一種“特殊創作”的沖動。
霍桑對于小說結尾的處理是變化不定,多姿多彩的。以上分析的兩個作品的結尾部分各有千秋,但有一點是相似的:《紅字》的結尾交代了紅字A進入歷史墳墓,暗示A代表原有含義的消亡,而《人面石像》中的主人公歐內斯特不斷尋找人面石像現實中的對應者,最后卻被告知他自己就是他要找的人,希臘神話中的俄狄浦斯王原型在這里得到一定變形演繹。這兩個故事結尾都有“變化”的含義,給人以新奇的感覺。但在《教長的黑面紗》中,霍桑自始至終沒有設置與那兩個小說類似的發展變化,而是通過對相同細節在結束部分加以濃墨重彩的手法,給讀者以極大的沖擊和震撼。
小說中胡波牧師突然有一天戴上黑色的面紗,任何人,包括他的戀人都無法說服他將之摘下,直到臨終,最后人們只好按照其意愿將戴著黑色面紗的牧師葬入墳中,沒有再見到他原來的面目。小說的結尾這樣寫道:
胡波神甫快咽氣了。僅存的氣息在嗓子里咯咯直響,但是他兩手拼命地向前摸著,抓住那將要消失的生命,好把話講完。他甚至在床上坐了起來,在死神的懷抱里顫抖著,這時候黑紗向下垂著,把一生的恐懼全集中起來了。那情景太恐怖了神甫的臉上經常出現的憂郁的苦笑又在黑紗的陰影下面忽隱忽現,停留在他的嘴邊。
“為什么你們只要見到我就害怕得顫抖?”他說著用蒙面紗的臉向那些面色慘白的圍觀的人巡視了一周,“你們相互之間見面也就該顫抖!男人躲著我,女人毫無憐憫之心,孩子們驚呼逃跑,就因為我的黑紗!事實上它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還不是因為模糊地象征著的秘密?當有一天,當朋友與夫婦之間都能夠傾心交談,開誠布公,當人們不再想躲避造物主的眼睛,可恥地隱藏自己罪過的秘密,到時候,你們再因為我這至死不離的象征物而將我視為怪物吧!我望著我的四周,噢!一張張臉上都蒙著一塊黑紗!”
聽眾恐懼地相互對視,彼此回避,胡波神甫卻躺在枕頭上,變成了一具蒙著面紗的尸體,淡然的苦笑依然留在嘴邊。人們將他蒙著面紗放入棺材里,蒙著面紗埋入墳墓中。一年又一年,青草在那片墓地上長出來又死去,石碑上覆滿了青苔,胡波的臉也已變成塵土。然而,一想起它是在黑面紗底下腐爛的,依然令人感到心驚神悸。
霍桑之所以這樣結尾,實際上是通過不斷強化細節的描寫,通過人物的獨白,把作品的主題提煉出來:揭示清教主義的虛偽,人們之間的不相信任,缺乏坦誠,頑固守舊,不敢面對新變化。小說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令讀者的審美感覺發生變化:剛開始,讀者和小說中的其他人物一樣,對胡波的舉動感到非常的好奇,帶著探知的欲望閱讀下去,然而沒有任何結果,不免心懷遺憾。然而,小說卻以強化方式終結了秘密呈現的可能性,給人一種“受挫”的震撼,同時經過思考胡波的話語,又獲得了某種感悟,彌補了這種閱讀“受挫感”,讓讀者享受不斷變化的審美過程。
霍桑對于小說結尾的藝術處理手法是變化不定,多姿多彩的,有首尾呼應、召喚結構、繼續強化細節等等。分析他的小說結尾手法不但有助于理解其作品涵義,增加審美感受,而且對小說創作實踐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1]傅騰宵.小說技巧[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