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霞楊 英
(1.南京政治學院,上海200433; 2.復旦大學,上海200433)
關于政黨功能,國內比較流行的政治學教材大都以基本功能、作用、職能為名羅列一些功能內容,自不待言。但是一些專門研究政黨的著述,對政黨功能的分析竟也相當簡陋。一些著述對政黨功能只是作清單式的羅列;另有一些著述則只是借助簡單的分類作分類呈現。更為嚴重的問題是,無論羅列式還是分類式,所描述的政黨功能都接受了阿爾蒙德功能主義的泛濫,所提出的政黨功能大都套用了功能學派所提出的框架內容:利益表達功能、利益聚集、政治社會化、政治錄用、競選、候選人推舉等,卻不顧這個框架存在的嚴重問題——這個功能主義的框架以西方案例經驗為中心概括出政黨功能,然后把所有的政黨置入相同性之中,認為“不論政體如何,政黨都執行著同樣的功能”[1],這顯然遮蔽了非西方案例尤其是中國本土案例經驗,對中國本土案例中的政黨功能分析也有著嚴重的不適應。而從以此框架簡單套用于中國本土案例的研究現狀來看,國內學界顯然還沒有建構起本土案例支持的政黨功能分析框架,對于政黨功能的分析大都還是基于西方人對西方案例的描述,而對自己本土案例的政黨功能卻缺少認識。并且,這些描述一提到政黨功能,就以議會政治中的政黨功能作為比較基點,在這一比較標準下,基于中國政治歷史的民主黨派的參政議政功能似乎就被當作了怪胎。
鑒于以上情況,本文認為政黨功能必須放在一國政治發展史中才會有很好的分析和建構。對于政黨功能來說,每個國家的政治歷史場境是特殊的,它有國別區分,一個國家的政治歷史可能塑造了政黨的這種功能,而另一個國家的政治歷史可能塑造了政黨的那種功能。在同一個國家內,不同政黨的政治參與行為又是不同的,政黨的功能得自于它在自身政治參與行為史中作了怎樣的政治參與,它的功能取決于在實際的政治過程中,它的政治參與行為是什么。因此,本文基于國家均有特殊的政治史場境以及政黨均有自己的政治參與行為史的預設,提出一個能分析中國國別中的政黨功能并以中國政治為比較基點的新分析框架:比較-歷史—結構分析框架,以期解決這一問題,推進比較政黨學的研究。
基 (V.O.Key)對政黨功能提出了一個以選舉中的政黨的功能、作為組織機構的政黨的功能、政府中的政黨的功能為三維劃分的框架。選舉中政黨的功能內容為:為選民簡化選擇、公民教育、營造認同和忠誠象征、動員民眾參與;作為組織的政黨其功能內容為:招募政治領導人并訴求政府職位、訓練政治精英、政治利益表達、政治利益聚集;作為政府中的政黨其功能內容為:創造政府中的多數、組織政府、實施政策目標、組織異議和反對意見、確保政府行為責任、控制政府行政、促進政府穩定。這樣,他建構了一個三分的、擁有15項功能內容的分析框架[2,3]。 有部分學者接受了這個分析框架,斯特羅姆·凱瑞 (Strom Kaare)和斯瓦桑德·拉爾斯 (Sva?sand Lars)用這個分析框架分析挪威的案例[4]; 羅素·多爾頓 (Russell J.Dalton)和馬丁·瓦騰伯格 (Martin P.Wattenberg)則沿用這個分析框架分析發達工業民主國家的政黨變革[5]。拉里·戴蒙德建立了一個立足于政黨功能范圍的分析框架,他的框架中,政黨以精英招募為功能核心,范圍包括候選人提名、選舉動員、議題建構、社會代表、利益聚集、組成并維系政府、社會整合等七項內容[6]。薩托利在 《政黨與政黨體制:一個分析框架》中提出了一個以政黨的表達功能為首要功能的分析框架[7]。 安杰洛·帕內比安科 (Angelo Panebianco)基于政黨的演化提出政黨的 “組織演化模型”[8]。 巴托里尼 (Stefano Bartolini)和梅爾(Peter Mair)提出代表性功能和程序性功能兩分的代表/程序分析框架[9]。本文則聚合比較、歷史和結構三個維度,提出比較-歷史-結構分析框架,框架基于比較、歷史、同一歷史時段中功能的結構而強調對政黨功能賦予更精細的區分,強調政黨的國別差異、同一國家中各個政黨的黨際差異、同一歷史時段中各政黨的功能結構差異,以便更好地比較和分析。
基于比較。新分析框架強調以比較為基礎,找出一個國家中政黨的個性化功能,以及同一個國家各個政黨各自不同的功能發揮。政黨比較中,一個政黨的重要意義不在于它與其它政黨多么相同從而歸納出相同的功能,而在于基于其自身國別政治歷史,政黨有哪些自身特性。政黨具備什么功能取決于政黨實施了什么行為,而行為出自于自身所在的政治國家環境。 “政黨的角色隨著國家政治條件的變化而發生變化。”[10]政黨根植于自身的國別政治和社會基礎,每個政黨都有自己的發展經驗。國內有不少論者受阿爾蒙德功能主義的影響,把政黨描述為具有基本功能的黨,從而歸納出幾種功能,其預設在于:功能可以通用于不同的國別和政治歷史場境。但是,新框架認為各國和各個政黨的歷史場境并不能通用,政黨功能除相似性之外,更重要的是基于不通用的歷史場境的獨特功能,本文姑且稱之為特用功能。因此新分析框架基于比較提出的是通用—特用功能分析框架。這個分析框架的做法是,基于比較找出通行于各政黨的功能即政黨的通用功能、各個政黨特有的功能即特用功能,將政黨功能區分為通用和特用兩類,然后重點分析特用功能。政黨本身是現代社會的政治組織,它把傳統的等級政治、君王政治轉變為現代政治,將傳統政治生活引向現代,使私域中的市民社會走向國家,使民眾中的個人過一種公共的共同體生活,并有機會管理公共領域,這是政黨的通用功能。因此,政黨的通用功能就是政治現代化功能、經營大眾政治的功能、政治社會化功能。除通用功能之外,一些政黨還經營議會政治,以選舉作為政治參與的方式,則其具備的特用功能就是競選功能。而另一些政黨除通用功能之外,不進行其它政治參與行為,比如不經營議會政治,不參與選舉,則可以說該政黨不具備競選功能。這里,通用/特用功能分析框架并不天然地假定競選是所有政黨都具備的功能,也就是說,競選功能不是通用功能,而是特用功能。歐美國家政黨多具備這項特用功能,而歷史上的蘇共以及現在的中國共產黨并無此種特用功能。
基于歷史。新分析框架認為政黨功能出自于政治歷史,而且本身是一個歷史過程。迪韋爾熱在討論政黨時,強調歷史、歷史起源,認為政黨的歷史起源和出身決定它后來的行為,甚至認為如果不從歷史起源上看就沒辦法對政黨做出區分[11]。新分析框架也沿此路向強調歷史的影響。新分析框架并不像上面提過的 “基本功能”那樣去建構政黨功能內容,而是回到歷史,發現歷史對政黨的功能賦予。對于在政治歷史土壤中運轉的政黨來說,其功能本身也是個歷史過程。政黨功能由最初的不具備任何實際功能開始,不斷擴展,政黨功能得自于擴展過程。在功能歷史上,政黨有成立時的初始功能,后來的初級擴展功能以及升級擴展功能,并且成立時的初始功能是非常重要的。綜上,新分析框架進行政黨分析和比較的時候,不是以規范、原則為標準,而是以每個政黨在功能上作了什么樣的擴展為標準。框架下的政黨功能由初始功能和擴展功能構成,是初始功能∕擴展功能的分析框架,它提出的是一個功能擴展解釋模型。
基于結構。新分析框架認為政黨的功能是什么取決于政黨自身的政治參與行為,政黨發揮了怎樣的功能取決于政黨從事了什么內容的政治參與行為,各個政黨的政治參與行為在政治歷史中的不同擴展以及與其它政黨在參與行為上的相對差異構成政黨功能的結構。因此,新分析框架提出的是一個行為擴展-相對差異框架,它主要分析:政黨在某個歷史時段中實施的政治參與行為擴展出了什么功能,在這個時段所發揮的功能中,各功能之間的結構是什么,什么功能占支配地位,什么功能是次屬的。
目前的分析框架對中國政黨案例不適應的問題,有論者已做過研究, “根據西方政黨功能的通行理論,政黨功能一般包括:利益表達和利益綜合、目標制定、社會化和動員、政治錄用。但是在實際上,這種理論并不完全適合于中國政黨功能的實際。”[12]試圖解決這一問題的學者,已經有了一些立足于中國政治的分析或者描述。陳明明教授在《現代化進程中政黨的集權結構和領導體制的變遷》中,指出了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產生的政黨集權以及集權體制走向民主制的問題[13]。林尚立教授立足于中國政治歷史,尤其是中共一黨執政的政治場境,提出執政的中國共產黨應該具備國家建設功能、社會整合功能、政策供給功能、價值分配功能、利益協調功能、全局調控功能[14]。浦興祖教授對民主黨派政黨的政黨功能給予了確認,認為民主黨派政黨姓 “政” 名 “黨”, 首先是具有政黨功能的政黨[15]。唐亞林教授針對執政黨提出政黨的總-分功能的結構。執政黨的總功能為領導國家建設的功能,分功能則包括組織領導功能、利益整合功能、價值實現功能、人才培養與選拔功能等一系列內容[16]。胡偉教授認為中國共產黨尚未成為代表型政黨,還屬于整合型政黨。他提出政黨的功能為:領導和執政的功能、特殊性社會功能、自身維系功能[17]。楊愛珍沿用王韶興對政黨職能和政黨功能的概念區分,對中國民主黨派政黨功能做了等次劃分,認為民主黨派有功能和職能兩重功能。民主黨派的政黨功能是利益表達和綜合功能、協調穩定功能、政治推薦功能、政治社會化功能,但是職能卻是其它的涵義:“民主黨派職能,主要是指民主黨派在中國特色的政治生活中所發揮的作用,是政黨 ‘個性’的體現,是政黨功能在特定政治環境中的豐富。”[18]柴寶勇則設置了一個基本功能和衍生功能的 “政黨功能的邏輯” 圖示[19]。
這些描述、分析對比較政黨學視野下的中國政黨研究都有積極的意義。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如果使用比較-歷史-結構分析框架,又是怎樣的呢?以下試做一下分析實驗:
基于比較。中西比較,我國政黨的特殊性在于,曾經執政的國民黨和現在執政的中國共產黨其執政地位起始于它的特用功能——軍事功能。歐美國家政黨實行 “政治中立”,將政黨與軍隊隔離開,政黨始終無法具備軍事功能。勞瑞·卡爾維尼搜集的31個有政黨立法的國家樣本中,多數國家都禁止政黨擁有準軍事組織,有些國家立法中禁止政黨組織中出現軍隊職員[20]。但是在中國的政黨叢林中,執政的中國共產黨以及曾經執政的國民黨都發揮了軍事功能,并且其軍事功能經歷了血與火的考驗。政黨組織不但是經營政治任務的組織,同時也是準軍事化的組織,一個黨小組就是一個戰斗編組,一個黨支部則被視為某種戰斗堡壘。對此,高放教授曾指出政黨有 “保衛性的功能”[21],但如果從政治參與行為來看,政黨的政治參與行為表現為軍事行為,應該稱之為軍事功能。這種軍事功能是其它一切功能的基礎。薩托利認為,西方政黨的三種其它組織無法替代的功能中,表達功能是排第一位的[22]。而對于中國的革命政黨來說,軍事功能卻是排第一位的。以軍事功能為基礎,政黨可以自行產生權力,在政權建立后,政黨的這種自行產生的權力則使國家產生高度依賴性,而這種依賴性,正是源于政黨的軍事功能。
基于歷史。中國政黨在自身的政治歷史土壤中經歷了初始的功能缺失,到負載軍事功能并擴展形成擴展功能,最后再到升級擴展功能的歷史過程。中國政黨因革命斗爭而產生,但起初幾乎起不到什么作用,功能缺失。在經歷了曇花一現的議會式和平性的政治參與后,以軍事行動方式的參與逐漸擴展成為占支配地位的行為方式,并且也正是這種占支配地位的參與方式使政黨真正具備了軍事功能。經此方式支配,政黨如要獲取權力必須借助于軍事功能的發揮。起初政黨只實施一些簡單小型、不甚正規的軍事行動,比如早期的革命黨如興中會、同盟會等實施的政治刺殺行為。后來,軍事行動不斷制度化、組織化,發展成為大規模的正規軍事行動,建立了正式的制度——軍事組織,使政黨負載上了非常重要的軍事功能。軍事功能在發展上,由最初的不可靠、軍閥化、游勇化,發展到獨立專屬;在功能的子項上,也由原先漂移不穩的軍事指揮功能逐漸擴展成為有正式制度控制的軍事指揮功能、委員會體制式的軍事決策功能、中央集權的軍事后勤功能等軍事功能子項。建政之后,為應對國家安全的挑戰,政黨的軍事功能不斷發展完備并強化,其功能的負載組織——解放軍發展成為一支不可小視的軍事力量。
基于結構。中國政黨的政治參與行為,大致依次出現了三種擴展累加:由無作為性的政治參與行為、說服性政治參與行為,擴展到軍事性政治參與行為,再擴展到執政性政治參與行為,從而形成了中國政黨的政治參與結構,政黨的功能結構也由此而形成。政黨的功能依據其行為則分別由功能缺失到說服動員功能、軍事功能,再到執政功能;其功能的歷史則是這三種功能發展和擴展構成的歷史。在革命時段,無論是執政的國民黨還是在野的共產黨,政黨的軍事功能都占支配地位,競選功能、政治錄用功能都占次屬地位,政黨的政治權力也因軍事功能的發揮而取得。而在這一時段,民主黨派政黨的功能則以議會政治為核心,競選功能占支配地位。這種差異延伸到解放后的國家建設時段里,就演變成了兩種完全不同的結構品格。執政的中國共產黨其政治參與行為經由無作為性的政治參與擴展到說服動員性政治參與行為,再擴展到軍事性政治參與,最后升級擴展為執政性政治參與,其功能由初始功能上的功能缺失,擴展到說服動員功能、軍事功能,再到執政功能,并隨著政治場境的變化而不斷升級。但是,民主黨派的政治參與行為整體上產生于或者被聚攏于議會內,沒有經歷過功能擴展的鍛造,仍處于功能的前擴展階段。因此,從行為擴展-相對差異框架分析來看,中國本土政黨體系在功能上構成執政-參政結構。
本文經過分析認為,比較-歷史-結構新功能框架,適用比較視野下中國政治歷史場境中的政黨功能分析。用新分析框架透視中國政治,可以發現中國的政黨功能邏輯。從中國政治背景出發而不是以西方政治為中心的分析,也可以建立起一種比較政黨分析的框架即一種基于獨特性和發現獨特性的分析框架。當然,這一分析框架對于政黨功能擴展以及對擴展功能的升級如何處理和分析,還有待思考。另外,本文建構的是中國本土重心的比較分析框架,選取的分析案例也是中國的政黨,但是以此分析框架分析其它國家案例中的政黨則需另議。
[1]斯塔西斯·卡爾瓦斯.前蘇東國家一黨制的衰朽和瓦解[A]//榮敬本,高新軍.政黨比較研究資料[C].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287.
[2]Key V.O.Politics,parties,&pressure groups[M].New York:Thomas Y.Crowell,1964.
[3]Shafer B.E.The Master,the Acolytes,and the Studyof American Politics [A].Maxwell A,Shields T G.Unlocking V.O.Key Jr: Southern Politics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C].University of Arkansas Press,2011.
[4]Strom K,Sva?sand L.Challenges to political parties: The case of Norway [M].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7.7.
[5]Dalton R.J,Wattenberg M P.Parties without Partisans:Political Change in Advanced Industrial Democracies [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Introduction.
[6]Richard Gunther,Larry Jay Diamond.Types and functions of parties[A].Diamond L J,Gunther R.Political parties and democracy[C].Baltimore,MD: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1.7-9.
[7]Sartori G.Parties and party systems: A framework for analysis[M].Colchester: European Consortium for Political Research Press,2005:24.
[8]Panebianco A.Political parties: organization and power [M].Cambridge;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17.
[9]Stefano Bartonili,Peter Mair.Challenges to Contemporary Political Parties [A].Diamond L J,Gunther R.Political parties and democracy[C].Baltimore,MD: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1.327-345.
[10]阿普特·戴維·E.現代化的政治[M].陳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137.
[11]Duverger M.Political parties,their organization and activity in the modern state [M].New York: Wiley,1966.Xxxiv,xxxii.
[12]梁煜,朱前星.論中國共產黨政黨功能調適歷史與現實的內在邏輯[J].理論界,2012,(3).
[13]陳明明.現代化進程中政黨的集權結構和領導體制的變遷[J].戰略與管理,2000,(6).
[14]林尚立.執政黨執政的功能體系[N].學習時報,2001-01-08.
[15]浦興祖.我國政黨制度的類型歸屬與理論概括[J].中共天津市委黨校學報,2005,(2).
[16]唐亞林.執政黨功能的轉換邏輯及其體系結構[J].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05,(3).
[17]胡偉.現代政黨發展規律探析:以黨建科學化為視角[J].天津社會科學,2012,(1).
[18]楊愛珍.民主黨派政黨職能與政黨功能的結構要素分析[J].上海市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1,(2).
[19]柴寶勇.政黨功能:涵義與內在邏輯[J].長白學刊,2011,(3).
[20]勞瑞·卡爾維尼,程玉紅.全球比較:政黨政治法制化[J].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11,(1).
[21]高放.政黨的分類及功用[J].理論探討,1993,(3).
[22]薩爾托里·喬瓦尼.胡小君,朱昔群譯.政黨的類型、組織與功能[J].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