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永
(洛陽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河南 洛陽 471022)
吳趼人生活在動蕩的晚清社會,自小接受儒家的傳統教育。面對風雨飄搖的腐朽社會,他像當時諸多有識之士一樣,在彷徨憂慮中提出了自己救國救民的主張,即用先秦原儒的道德倫理來扭轉當時敗壞的風俗和人心:“今日之社會,岌岌可危,故非急圖恢復我固有之道德,不足以維持之,非徒言輸入文明,即可以改良革新者也?!盵1]同時,他將小說作為傳播傳統道德的途徑:“年來更從事小說,蓋改良社會之心,無一息敢自已焉?!盵2]他創作的小說涉及社會各個領域,重點對官場和社會中的種種腐朽現象進行揭露和諷刺。他還將筆觸伸向男女情愛題材中,在其獨立創作的《恨?!贰督儆嗷摇贰肚樽儭啡孔髌分?,作者將情和倫理道德規范聯系起來,并用生動的人物形象為我們闡釋了人類愛情與倫理道德之間的關系——“情為理之根,理乃情之果”。
吳趼人沒有專門的小說理論著作面世,其小說理論特別是寫情小說理論多集中在他的小說評語或序跋中。
什么是情?歷來學者給出的答案都不盡相同?!按笾抡f來,我們已知的先秦典籍中‘情’字本身的用法有三種,一種就是‘實情’之意,指事物之實情。另一種作‘誠信’解。但更常見的用法是將‘情’作為情感、情欲之‘情’解。如《荀子?正名》曰:‘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盵3]吳趼人在前人基礎上,總結出自己的一套關于“情”的理論,他認為“情”不僅僅是人類的感情,世間萬物都有情,萬物變遷都是情的表現,“上自碧落之下,下自黃泉之上,無非一個大傀儡場,這牽動傀儡的總線索,便是一個‘情’字。大而至于古圣人民胞物與、己饑己溺之心,小至于一事一物之嗜好,無非在一個‘情’字范圍之內”[4]81。如果情發生在人身上,會有怎樣的情形呢?他在《恨海》中說道:“我素常立過一個議論,說人之有情,系與生俱來,在未解人事之前,便有了情。大抵嬰兒一啼一笑都是情,并不是那俗人說的‘情竇初開’那個情字。要說俗人說的情,單知道兒女私情是情;我說那種與生俱來的情,是說先天種在心里,將來長大,沒有一處用不著這個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罷了?!盵4]3
可見,“情”不僅僅是局限在人們心中的一種感情,而是已擴充了外延的“大情”?!扒椤贝嬖谟谌f事萬物之中,世上的一切都受到“情”的約束和牽制。同時孕育于自然的“情”在開始階段沒有善惡的區分,兒女之情僅僅是世間萬情中的一種而已。
愛情與道德之間的復雜關系,自古及今很多文學家進行過精彩的演繹。如有的重“情”,因此“情”成了人的愿望、情感、主觀精神等;有的重“理”,這里的“理”主要是指宋明理學中的“理”,為封建倫理道德規范。無疑,此時的“情”與“理”成了兩個對立的范疇。吳趼人則認為“情”與“理”不是尖銳對立的關系,而是相互聯系的。他基于對道德救世的渴望,因此沒有以“情”泯“理”;同時基于對死板僵化理學的反感,也沒有以“理”滅“情”。在他的兩部寫情小說《恨?!泛汀督儆嗷摇分校瑓酋氯怂茉炝藦堥θA和朱婉貞兩個正面的女性形象,通過她們種種的言和行來演繹“情”和道德的關系。
這兩部作品主要敘寫了男女之情中的“小情”,男女主人公都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自小即種下了“情”的種子。尤其是對張棣華的塑造更為成功。由于受“庚子國變”等一系列變故的影響,張棣華與心上人陳伯和無奈離散。作者著重對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進行描摹、敘寫,表現她對未婚夫的牽掛,這為其后來的守節行為進行了極有力的鋪墊。
由“情”上升到“道德”,乃是一個自然的過程,而并非外力所致。為表現這種自發性,作者對女主人公并未進行倫理道德灌輸,相反,還對這種死板的理學進行了揶揄嘲諷。在封建時代,《女誡》《女孝經》是培養女子“婦德”的教科書,但是張棣華在忘記其中內容的情況下,卻做出了堅守貞節的舉動。作者由此強調了道德的養成不在于外在灌輸,而要靠內在的自覺。在《劫余灰》中,作者更對平時專講理學的“君子”朱小翁進行了調侃。
吳趼人在《恨?!分刑岢隽诉@樣的觀點:“我說那種與生俱來的‘情’,是說先天種在心里,將來長大,沒有一處用不著這個‘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罷了:對于君國施展起來便是忠,對于父母施展起來便是孝,對于子女施展起來便是慈,對于朋友施展起來便是義,可見忠孝大節無不是從‘情’字生出來的。”[4]3從中可以看出,吳趼人試圖從人的感情角度來尋找社會倫理道德的合法性,“情”在人與人之間便是忠孝節義,或者說忠孝節義是“情”在人與人之間的具體體現。情為理之根,理乃情之果。人之“情”和社會倫理道德自然地結合在一起,道德也就具有了親和力和說服力。
情的發展要符合一定的規范,如此,便可升華為倫理道德;否則,就會淪為“魔”“欲”乃至“淫”。吳趼人在《恨?!返谝换刂袑懙溃骸爸劣谀莾号椋豢山凶霭V;更有那不必用情,不應用情,他卻浪用其情的,那個只叫做魔?!盵4]3作品中更是借仲藹之口加以強調:“幸而世人不善學寶玉,不過用情不當,變了癡魔;若是善學寶玉,那非禮越分之事,便要充塞天地了。”[4]58“情”如果施展不當,便會成為倫理道德的對立面,由此造成的后果是非常嚴重的,《情變》中的寇阿男和秦白鳳之所以雙雙殞命,正是濫用情而導致的。
“情”之初始是無善惡之分的,但在發展過程中會出現“道德”和“欲望”這兩條岔道,它們一個通向道德的神圣殿堂,一個通向罪惡的不復地獄。在“情”發展的岔路口,關鍵是看一個人的良心如何導引。“人類是作為一種社會群體進化而來的,又必須在保持群體的穩定有序中求得生存和發展,所以不能不對于社會人們的利益和個人行為有所制約,對于人際關系有所協調,這就形成了社會公德,用以加強人群間的親和力,避免人們在爭斗中同歸于盡。社會公德通過社會文化體系熏陶著公民,并世代相傳,內化為人的心理素質,形成較為穩定的心理結構,這就是良心。”[5]
“情”的發展方向要靠社會規范來把握,遵從社會規范的便是“正施”,違反社會規范、任由情發展的便是“逆施”?!逗藓!分袕堥θA在逃難的路上,與未婚夫陳伯和相處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對其產生種種念想,但她卻始終壓抑著這種情感的發展,始終用良心來規勸自己。但是《情變》中寇阿男的表現卻與張棣華截然相反。當寇阿男陷入情網之后,多次不顧傳統禮法而與秦白鳳私會,最終兩人私定終身?!靶≌f著意刻畫了寇阿男對愛情的執著痛苦的追求,帶著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狂熱,她不能以禮制情,終被情欲的烈焰所吞噬。”[6]
在吳趼人的寫情小說理論及其創作中,“情”是先天存在的,如果人能對之正確把握,做到為“情”而節,它便會升華為忠孝節義等道德規范;如果把握不當,它便會淪為“魔” “欲”乃至“淫”。情為理之根,理乃情之果,這就是吳趼人所理解的“情”與道德之間的關系。
[1]吳趼人.吳趼人全集:第3卷[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491.
[2]吳趼人.吳趼人全集:第4卷[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258.
[3]王潔.略論儒家的“情”觀[J].江蘇社會科學,2005(3):17-21.
[4]吳趼人.吳趼人全集:第5卷[M].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1998.
[5]牟鐘鑒.儒學價值的新探索[M].濟南:齊魯書社,2001:123.
[6]林薇.清代小說論稿[M].北京: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