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固成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安徽蕪湖 241003)
中國禪宗在唐代興盛之后,伴隨禪宗思想自身的發展和王朝的更迭,使宋代的禪宗思想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其重視心性的內在超越得到進一步發展。因此,在宋初,以“心性本覺”為主旨的禪宗就極為流行,出現了“文字禪”的傾向,其中的代表有希晝、保暹、文兆、行肇、簡長、惟鳳、惠崇、宇昭、懷古等九人組成的九僧詩派,他們的詩收在《九僧詩》里,共一百三十五首,采用詩歌體裁來宣傳禪理。而同時代的文人學士參禪學佛也很普遍,如晚唐派詩人魏野、寇準、林逋等,他們詩中所表現出的幽靜深遠的詩境,便是受禪宗影響的結果。九僧正是產生于這樣的文化背景之中。但關于宋初“九僧”的詩歌研究一直很少,近年來有些文學史中稍有論及,如袁行霈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張毅先生撰寫的《宋代文學思想史》等。他們或從繼承賈島、姚合苦吟之風談起,或局限于歐陽修的《六一詩話》的點評而擱筆。本文試從九僧各自修行的佛學宗派的角度切入,在已有的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再進行深入探究。
據臺灣學者吉廣輿在《宋初九僧事跡探究》[1]中考證,九僧的宗門分別是:天臺宗有希晝、文兆、行肇三位;南禪宗有保暹、簡長、宇昭、懷古四位;剩下惟鳳和惠崇兩位無法考證。而天臺宗和南禪宗的思想卻是影響九僧詩歌創作的關鍵因素,以下分別從他們修行的宗門中,窺探九僧詩歌的禪意和獨特的藝術風格。
修行天臺宗的希晝、文兆、行肇三位詩僧通過對自然山水的詩意描摹,傳達的是天臺宗的“無情有性”的佛理。據《金剛 》云:“故知經以正因結難,一切世間何所不攝,豈隔煩惱及二乘乎?虛空之言何所不該?安棄墻壁瓦石等邪?”[2](P211)佛性應包括一切的存在,一草一木、一礫一塵、一纖一絲,每一客觀對象都是佛性的表現,是佛性的外化。所謂“無情”,指無情識的事物,如草木瓦石等?!靶浴奔词欠鹦?,天臺宗倡導草木成佛說,因此深諳此宗的文兆在他的詩文中便對“無情有性”這一抽象理念做出形象詮釋。如文兆的《幽圃》:“遠與村橋接,深春積雨時。蘭芳人未采,花發蝶先知。草密封閑徑,林疏露短籬。別來鋤久廢,身老恨歸遲?!盵3](P251)表面寫的是詩僧回憶十年前老家嶺南的舊居庭院的位置、路徑、籬墻、花木等情況,表達了對故鄉的深切懷念。寂寥的蘭花、幽靜的路徑、荒廢的故居、破敗的籬墻都蘊涵著無限禪意,詩人從中參悟出佛家物我同根,草木皆佛的深邃意蘊。再如行肇的《泛若耶溪》:“霽雨牽野情,孤舟遂茲賞。積水連遠空,落日垂萬象。岸回云獨隨,山轉泉更響。望望極寒源,猶言放輕槳。”[3],(P252)詩僧用濃墨重彩描繪出若耶溪一帶無比美麗的山光水色,詩歌中的雨霽、孤舟、積水、落日、山泉等意象,既是詩僧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的詩境,也是天臺宗所追求的“唯于萬境觀于一心,萬境雖殊,妙觀理等”修行方式的闡釋,其結尾兩句“望望極寒源,猶言放輕槳”,便道出天臺宗要人觀察無名之心,以顯實相的佛理。在自然與佛理的水乳交融中,九僧詩歌超越了物象時空的束縛,體悟出宇宙的有本無窮,萬物皆佛的本質。
“孤”可以說是九僧詩歌中的一大特色,如希晝的《過巴峽》:“遠望知無極,窮秋日向殘。孤泉瀉空白,眾木倚云寒。靜想猿啼苦,危聞客過難。存心寧可寄,前去雪漫漫?!盵3](P246)詩人用蒼涼的筆調描繪出巴峽險峻的風光,有泉瀑的孤寒、猿啼的哀鳴、雪路的崎嶇、充溢著哀苦落寞之感。王國維說:“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4](P96)詩人自身的孤寂情懷已流露無遺。再如行肇的《臥病吟》:“杉窗秋氣深,入夜四檐雨。枕冷夢忽醒,獨對孤燈語。流螢隱回廊,驚鴻度寒渚。空令一寸心,悠悠生萬縷。”[3](P253)此詩寫孤身羈旅,獨居臥病時的心境。秋氣、夜雨、寒枕、孤燈、流螢、驚鴻等文學意象在九僧詩中隨處可見,其詩可謂是溫柔幽怨,委婉深沉。前六句雖是寫景,卻是天臺宗的“問居清凈”、“息諸緣務”的佛理再現,而最后兩句抒情是“得善知識”即般若,最終達到佛的境界。
由此可見,詩僧希晝在作品中所描繪的幽邃孤清的境界,是孤寂佛心的形象再現。九僧“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4](P5),將禪之靜默觀照的思維用于作詩,最終步入清遠孤寂的審美狀態。此外,九僧在詩歌中對天臺宗閑云孤鶴的生命態度的宣揚,也醞釀了宋初詩人平淡清遠的詩風。如楊億也曾“留心釋典禪觀之學”,他在《答史館查正言書》中說自己:“反本循元,修天臺之之觀,專曹溪之無念。”[5](P36)可見楊億詩歌創作明顯受禪悅之風的影響之深。
九僧詩歌中最令人稱道的莫過于詩歌中的“寂靜”之美,如文兆的《宿西山精舍》:“西山乘興宿,靜興寂寥心。一徑松衫老,三更雨雪深。草堂僧語息,云閣磬聲沉。未遂長棲此,雙峰曉待尋。”此詩中的“西山”本名“西巖山”,坐落在浦城縣(今屬福建)西,西山精舍即在其上。這首詩是詩僧文兆云游到西山,宿于此精舍時所作。首聯點題,并抒發寂寥之感。一入精舍,他最強烈的感覺便是“靜”。佛家本以“清靜”為本,因此,他隨即感到此處的靜寂,與他自己的“寂寥心”正相符。第二句中“興”字,《瀛奎律髓刊誤》中作“稱”,根據詩意,應作“稱”。中間兩聯便具體描寫這個“靜”境。頷聯由視覺角度描寫:他獨自一人,慢慢在精舍內的一條小路上散步,看到老松、老杉森然排列在路的兩旁;時已三更,除他而外,寂無一人,唯見天空之中,雪花裹著雨絲,紛紛揚揚,向人臉上飄來。四周萬籟俱寂,便是連那松杉之“老”與雨雪之“深”,也透發著不盡的“靜”意。頸聯從聽覺角度描寫,他又從小路盡頭折了回來,徘徊在戶外。此時,草堂之中,僧人們早已入眠了,唯有云閣那邊,隱隱傳來低沉的磬聲。更深人靜,兼風雪之夜,故說磬聲“沉”。低沉的磬聲尚能傳入他的耳鼓,益發襯出精舍之靜。故清人紀昀評價說,這首詩通體“氣韻 然,無刻畫齷齪之習”。如此清凈的詩歌境界與詩僧自己修行的天臺佛學有密切關系,天臺宗認為:“諸法雖實非有,但以虛妄因緣而有生滅之相。”這個世界所呈現的一切都是“妄想所執之境”。于是天臺宗提出“止”的方法,如《大乘止觀法門》云:“所言止者,謂知一切諸法從本已來性自非有不生不滅,但以虛妄因緣故非有而有,然彼有法有即非有。唯是一心體無分別,作自觀者,能令妄念不流,故名為止?!盵2](P169)詩僧文兆在詩歌創作時能排除對感官經驗世界的虛妄執著,故可以觀諸法實相,其詩歌境界方能超凡脫俗。
以上分析可知文兆詩僧筆下的山水世界是寂靜的,其實這“寂”僅僅是表象,“空”才是“寂”的內涵,才是詩僧文兆所要傳達的佛理。由“寂”入“空”正是對天臺宗遵行的“止觀雙修”的坐禪之法的形象詮釋。作為天臺宗的根本經典之一的《法華經》則提出了“禪觀雙修”的思想,即“觀一切法,空如實相,不顛倒,不動不退不轉,如虛空,無所有性,一切言語道斷,不生不滅不起,無名無相,實無所有,無量無邊,無礙無障。但以因緣有,從顛倒生故?!盵2](P91)文兆詩歌蕭條淡泊,荒寒清遠的意境,體現了他的高峰絕塵、清雅絕俗的審美追求。而這獨特審美特點又與各自修行的天臺宗思想緊密相連。
作為中國化佛教代表的禪宗,在宋代的發展是朝向更深更窄的方向前進,雖然在禪學理論上貢獻不大,但吸收融合了儒道思想作為新的養分,一方面是禪門釋子向傳統靠攏,另一方面是士大夫對禪的擷取,如陳垣先生曾指出:“北宋云門之盛,璉與嵩皆其中健將……復有士大夫周旋期間,故特形其盛?!盵6](P115)因此,以幽隱玄遠為特征的南禪宗與儒、道兼容共濟、滲透融合也就理所當然了。如保暹的《蟠溪》:“不肯隨波自直釣,一朝以道佐成周。后來亦有人與此,只把魚竿空白頭?!盵2](P249)這是一首覽物懷古詩,詩中并未敘述姜太公的豐功偉績,而是突出其釣魚之舉,成就了輔佐西周王朝的大業,對比后來垂釣者的空白頭,難免唏噓感嘆。平淡寧靜的敘述中透露出詩僧保暹有傳統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再如保暹的《早秋閑寄宇昭》:“窗虛枕簟明,微覺早涼生。深院無人語,長松滴雨聲。詩來禪外得,愁入靜中平。遠念西林下,相思合慰情?!边@是一首早秋寄友述志詩。首六句敘說自己的閑適心境,有士大夫的清淡閑逸的詩風;“遠念西林下,相思合慰情”之句雖出自禪宗佛徒之手,但已洗凈萬法皆空的禪門之風,僅有幾分世俗的人間氣息,與宋初南禪宗的儒學滲透頗有關聯。
宋初禪宗,出現儒釋合一的現象與契嵩等禪門有識之士適時對自身進行改造、調協有關。如契嵩說:“儒佛道,圣人之教也。其所出雖不同而同歸乎治。儒者,圣人之大有為者也;佛者,圣人之大無為者也。有為者以治世,無為者以治心。”[7](P72)從治世與治心兩個方面論述儒佛的一致性,其實治心也即治世,儒與佛更無不通之理。同時宋初的士大夫也側身禪門,禪學與儒學合流也就勢在必行了。
南禪宗的慧能強調在念念無著的實際生活中“自識本心,自見本性”,“于自心頓現真如本性”[8](P180)。重視當下自證自悟,而不在外在的任何修持。禪宗這種“自悟”、“自度”的思考,啟發詩歌創作要注意主觀能動性的發揮,把文學創作的中心轉向于心靈自由的主體。如懷古的《聞蛩》:“幽蟲侵暮急,斷續苦相親。夜魄沉荒壘,寒聲出壤鄰。霜清空思切,秋永幾愁新。徒感流年鬢,莖莖暗結銀。”[2](P265)這首夜詩通過摹寫寒蛩之鳴,感嘆歲月流逝,年華不再。首聯從聽覺寫幽蟲之聲的急迫,苦吟之中渲染了悲秋的氣氛;頷聯通過清冷的月光、荒涼的圍墻、凄涼的鳴聲、勾勒出枯寂的情景,這描繪的是自然本身的景色,同時也流露出作者清冷孤寂的情調,為下句由景入情鋪墊;尾聯的“徒感流年鬢,莖莖暗結銀”指出蛩聲催去了歲月,催白了鬢發。此首詩歌所展現的詩僧懷古之心卻無性體清凈的真心,也不是包含一切善惡的真妄和合之心,而是眾生現實的當下之心。慧能強調,眾生只有在行住坐臥之中念念無著,自識本心,自見本性,便能自然解脫成佛道,而詩歌的結尾恰寫出了詩人從自己嗟老的憂傷,覺悟到萬物有生有滅,從中得到解脫的心境,與禪宗修行如出一轍。
宋代禪宗的心性說,強調無心任自然的隨機應物的精神,在詩歌創作中推崇超然自得,悠然閑趣的解脫心境。如宇昭的《幽居即事》:“掃苔人跡外,漸老喜深藏。路僻閑行遠,春晴晝睡長。余花留暮蝶,幽草戀殘陽。盡日空林下,孤禪念石霜?!泵鑼懥艘晃簧罹雍喅龅挠木诱叩男木?。首聯“掃苔”動作意態安閑,“漸老深藏”表明年事已高,從此閉門謝客,獨自隱修。頷聯表現幽居的荒僻和生活的幽靜,頗有王維的“晚年惟好靜”的意境。頸聯運用擬人手法,在荒僻的幽居生活中透露出一份生機和野趣;尾聯由遠到近,由景入情點題,神游于前朝名僧的佛理思想。這首詩歌所呈現的任云無心的境界想必受惠能的“無住者,為人本性”的思想影響太深,惠能的“無住”,即有心念遷流不息之義,又有心念不滯留在虛假的萬法上,不執著妄相之義?!盁o住為本”就是以“內外不住,來去自由”的自然任運之心為本。[5](P178)這種心性之說的表現方式在宋代后期的蘇軾作品中得到很大的發展,蘇軾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萬里無難。”[9](P156)蘇軾此段文論更多的是受禪宗任云無心,觸類世道的思想影響。
關于九僧詩歌的點評,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說:“當時有進士許洞者,善為辭章,俊逸之士也。因會諸詩僧分題,出一紙,約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風、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鳥之類,于是諸僧擱筆。”[5](P35)清初賀裳著《載酒園詩話》,在詩魔一節中更為九僧大抱不平:“余意除卻十四字(按指許洞所禁之十四字),縱復成詩,亦不能佳,猶庖人去五味,樂人去絲竹也。直用此策困之耳,狙獪伎倆,何關風雅!按‘九僧’皆宗賈島、姚合,非借景不妍;要不特賈,即謝、王維,不免受困。”其實九僧詩歌長于描摹寫景和苦吟雕琢的特點,一方面是繼承晚唐以來禪詩的傳統,另一方面九僧畢竟是站在社會政治大潮之外,接觸最多的還是山林景色和隱逸生活;同時安史之亂的社會動蕩的殘酷局面、北宋初年的積弱積貧的歷史境況、也難免給詩僧心靈抹上了黯淡的陰影,此時詩歌創作的重心便發生改變,已從描摹外在的生活到轉變為尋求心靈內在的安寧,因此不能期望他們寫出反映廣闊現實生活的的詩歌。至于九僧詩歌的風格正如柳開門人張景在為簡長詩作序時所說:“上人之詩,始發于寂寞,漸進于沖和,盡出于清奇,卒歸于雅靜?!保ā端卧娂o事》卷九十一)讓人感受到沖和淡遠的寧靜心態,缺少活潑的情趣。這也與九僧修行佛法有關,如《華嚴經》說“性空即是佛”,佛禪追求的是一種心空境界。這種佛禪直接影響了詩僧作品的空靈枯寂特征,九僧對禪宗的接受主要是作為一種哲學思想來面對的,表現為隨緣任運的人生態度;禪宗的思辨方式也打開了后代宋人的眼界,使宋詩以“理趣”著稱,在唐詩后能另辟新境;在詩歌理論方面,禪宗推動了“以禪喻詩”理論的發展和完善,其意境理論也在宋代發展進而達到成熟階段;對于克服宋詩發展過程中出現的“理障”、“事障”、認識審美觀照、藝術想象在詩人構思中的重要性等,均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若從文學史的角度審視,九僧詩不是大家之作,但九僧的禪悅之趣對宋代文人的影響還是深遠的。宋代作家在從政活動中所遭遇的悲憤與壓抑往往通過“以釋治心”得到化解,如歐陽修晚年在家以奉佛者自居;王安石暮年所寫的空明寧靜的小詩也頗有禪意;蘇軾把性自清凈的禪悅與逍遙齊物的莊周思想相結合,拓展了文學創作思維空間,由尋求精神歸隱的禪悅情趣,變為詩人“了群動”、“納萬境”的藝術創作。蘇軾之后,以禪論詩或以禪喻詩便成為宋代文學發展過程中突出的現象,表明禪宗思想已成為影響后代詩人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之一,此時的禪學已與文學創作和批評結下不解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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