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紅小說中太陽意象的敘事功能

張學敏 馬 超

（天水師范學院文史學院 甘肅天水 741001）

由于宇宙天體中太陽自身會發光，因而人類賦予它光明、溫暖、創造力和破壞力等內涵。我國遠古神話中，太陽女神羲和每天駕車驅使太陽按時升降，給人類帶來光明和溫暖，也規約著時間。而夸父逐日的故事更是表征著人類先祖對光明的追求。受此影響，我國文學傳統中，太陽一直成為醒目的原型意象?，F代作家中，蕭紅善于在彌漫的情緒氛圍中經營個性化的意象，其小說文本中太陽意象以多種方式反復出現,涵蘊豐富，有獨特的價值和功能。辛·劉易斯說：“同詩人一樣，小說家也運用意象來達到不同的效果，比如說編一個故事，加快故事的情節，象征性表達主題，或者揭示一種心理狀態?！盵1]因而，意象是作家為推進故事敘述進程，表達特定情緒與觀念，蘊含獨特的人生感悟與審美體驗的有意為之。韋勒克·沃倫也認為：“意象可以作為‘描述’存在，或者也可以作為一種隱喻存在?！盵2](P202)以此論為分析基點，蕭紅小說中太陽意象承擔著描述性和隱喻性的敘事功能。

一、描述性功能

太陽意象的描述性功能是指文本中有關太陽的書寫僅僅作為環境描寫的一部分而存在。太陽作為自然現象，因其東升西落的特性而用來表示時間，或者直接描述其巨大、發熱、發光，能帶來溫暖和光明等自然屬性，既艾布拉姆斯所言：“在狹義上對可視客體與情景進行的描寫，尤其是生動細致的描寫?！盵3](P258)

（一）提供時間背景

太陽意象為故事發展提供時間背景，這種敘事性功能在其小說中普遍而又外顯。如“王阿嫂拉著小環，每天在太陽將出來的時候，到前村廣場上給地主們流著汗”[4](P15)；“太陽不著邊際地圓滾在高粱稞的上端，左近的家屋在預備早飯了”[4](P98)。“一直到太陽出來，進了棧房，那些馬才停止了出汗?！盵4](P659)“可是馮二成子回來的時候，太陽還正晌午?！盵4](P840)“黃昏了，太陽快要落了。太陽在那村莊后邊的小竹林里透著紅光，水牛在水田里慢慢地走著。”[4](P1030)很明顯，這里的太陽意象因其東升西落的屬性而表征著時間的變化，給故事的發展提供了時間背景，只具有代表自然現象的基礎性敘事功能，作者并沒有在此賦予其特殊的含義。

（二）創設情境氛圍

太陽意象的出現是為了簡單地描摹與其自然屬性相關的風景圖畫，或者憑借太陽的出現和變化的描述給作品渲染出一種特有的氛圍?？梢哉f作者運用太陽意象有意識地勾勒蕭條殘敗的視覺形象，試圖烘托蘊涵豐富的情境氛圍。如“太陽走在云后，那過于艷明，像紅色的水晶，像紅色的夢”，[4](P96)清晨高粱地上空倏忽間呈現的美景畢竟是一個夢，似水晶般華美而易碎。“黃昏以前的太陽染在馬路上使那些鋪路的石塊都變成了朱紅色。”[4](P345)石塊的色彩發生變化，側面烘托王亞明的手經過假期又變得黑如“鐵手”?！疤栄话慊杓t；從朝至暮蚊蟲混同著蒙霧充塞天空，”[4](P137)而后“太陽變成暗紅的放大而無光的圓輪，當在人頭?；杳５拇迩f埋著天然災難的種子在滋生?！盵4](P138)明亮而溫暖的太陽卻“昏紅”或“暗紅”，給人一種晦澀、陰暗的感覺，呈現出蕭條和壓抑的氛圍?！瓣柟鈶n郁地懶懶地射進窗子，清涼的微風殷殷地帶來了黃昏的悲哀的霧氣。”[4](P407)懶散的陽光一如感傷的異國少女亞麗，充滿凄涼、衰落之感?！霸绯?，太陽也許帶著風沙，也許帶著晴朗來到潼關的上空，它撫摸遍了那廣大的土層……”[4](P559)黃河沿岸在太陽照耀下含蘊著悲壯的氣氛，為英雄的出場作了鋪墊?！疤柸耘f稀薄地微弱地向這山中的小鎮照著。”[4](P633)太陽似命運女神般吝惜她的清輝，不愿燦爛而熱烈地為戰時窘境中的林姑娘帶來恩惠和賞賜，極不情愿地打量著貧窮的小鎮。而“他往西天一看，太陽還大高的呢，今天太陽的光也和平常兩樣，真是耀眼明煌，閃著萬道金光。”[4](P1006)由于要逃離大戰在即的上海，所以馬伯樂眼中的太陽也分外燦爛輝煌。太陽烘托了他的心情，也諷刺了他的偏狹、卑微和懦弱。

作為基礎性敘事功能的太陽意象成了一種客觀存在物的描述，又形成了一種宏闊、遼遠、蒼涼、陰郁、冷峻的氣氛，將作者的意識和情緒的流動過程不斷傳達出來，不但擴大了想象的敘述空間，顯示作者對敘事時間和節奏的掌控，而且平添了跳脫、靈動的意蘊，增大了文章的容量，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其作品風格的形成。

二、隱喻性功能

蕭紅運用太陽意象來表達心中的某些情緒和觀念，因而太陽不僅作為自然現象，更是作者某些思想的聚焦物，需要靠語境的暗示來確定喻旨，其所指更由太陽在人們觀念中形成的集體無意識決定。因為從古至今，太陽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權威性，早已滲透到人們意識的深層，人類數千年來對太陽的感情也一直在崇拜和敬畏中不斷反復變化。因而太陽也具有了極其豐富的象征意涵，既代表希望、光明和溫暖，也代表暴力和專制。

（一）隱喻光明與希望

太陽作為萬物生長的根本，能驅走寒冷和黑暗，給人們帶來溫暖和光明，因而蕭紅小說中太陽意象成了光明、溫暖和正義的化身。在某種程度上甚至代表了她對生活的希望和憧憬，其中寄托著蕭紅對光明和理想的尋找，對太陽光輝永存的信念。如極具激進的革命立場的敘述：“這是光明的朝陽下，張二叔叔是第一個倒地?！盵4](P46)那些兵打死了地主張二叔，長工長青和他的母親抗爭得到解放，朝陽喻指光明和希望?！疤栐趫@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別高的。太陽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鉆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么黑暗的地方飛出來，是凡在太陽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連大樹都會發響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對面的土墻都會回答似的?！盵4](P703)美好回憶中祖父的后花園，太陽光芒四射，不但消滅了黑暗，而且連蚯蚓和蝙蝠也不敢出來，這實際上從側面贊美了太陽的光明和溫暖。而“那灰色的兵士，他向著陽光微笑?！盵4](P561)陽光無疑是光明和希望的同義語?！八麄冏呦麓瑏?，沿著河身旁的沙地向著太陽的方向進發。無數條的光的反刺，擊撞著閻胡子古銅色的臉面?！盵4](P564)撐船的閻胡子特意請那個追趕部隊奔赴抗日前線的士兵去風陵渡車站附近喝酒，這里的“太陽”除了作為天體，發出強光，形成背景之外，更暗示出主人公滿懷保家衛國的壯志激情。他們在民族危難之時，投身抗日大業，無疑是追尋到了希望，奔向了光明。這種帶有國家民族想象的寓意構想,“所包含的是一種向太陽時代的回歸，其療治的目的是令生活重新開始，是一種象征意義上的再生。”[5](P221)正如“暖和的太陽，又轉回來了。”[6](P258)之前的一切不幸與陰暗都將隨太陽帶來的光明和溫暖而消散，生活仍在繼續，生命也將延續，光明依然存在。

（二）隱喻底層民眾的生存情境

歷經艱難生存處境的蕭紅，經常用女性特有的情感來審視自身所處的時代和變革時期為生存而掙扎的底層人民的生存現狀，關注個體生存權利，敏銳地透析民眾生命力的堅韌和深刻。在其小說中運用太陽意象來表現生活的艱難，太陽意象變成了弱小卑微的靈魂同構物，沉淀著悲哀的潛質，也注入了她深沉的憂郁，承載著預言式的現代悲劇意味。如“太陽在東邊放射著勞工的眼睛。滿山的霧氣退去，男人和女人，在田莊上忙碌著。”[4](P15)像王阿嫂一樣的女人和男人們睜著被饑餓和疲勞煎熬得血紅的眼睛為地主賣命，因而太陽既是勞工的同命運者，又是勞工悲苦生存和命運的旁觀者?！斑@塊空地沒有陽光照過，四面立著的是有產階級的高樓，幾乎是和陽光絕了緣?！盵4](P30)和陽光絕緣的空地構成了弱小者生存的現場，他們的生命不但遭到強權者的漠視，而且被無情地踐踏。而“小孩在正午的太陽下?！薄傲⒖烫枱念^發”[4](P89)暗示出生活在“生死場”中的人們的日子卑賤而酷烈。“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陽一曬，出來很多蚊子飛到附近的人家去。”[4](P662)本屬光明、正義的太陽卻滋生出蚊子，這既是對太陽的諷刺，也是對社會現實的反諷。生活在呼蘭河的人們已經為著生的掙扎而被折磨得冷漠、麻木。“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盵4](P682)太陽意象顯然隱喻了人們愚弱的精神狀況?！霸谒鼈儊砘財[著的時候，迎著太陽的方向，綠色就淺了，背著太陽的方向，綠色就深了?！盵4](P609)可憐的孩子小豆，像背對著太陽的小草，他的生活中沒有陽光、沒有溫暖、更沒有關愛，而唯一一次向著太陽的出行，讓他領受光耀的同時，失去了永遠享受陽光和生命的權利！

（三）隱喻暴戾社會和男權統治

蕭紅對太陽意象選擇的契合不只停留在對太陽虔誠地贊美上，作為具有社會責任感的主流作家，親歷男權社會的荒謬和殘忍，眼睜睜看到小團圓媳婦、王大姐們被無血地屠戮后，開始對中國男權統治進行深刻地洞察、質疑與審視。她通過對太陽的詛咒來體現她對專制的男權統治和殘酷社會的憤激之情，因而太陽成了暴虐的統治者、獨裁者和處于強權地位的男性的同名者。如“午間的太陽權威著一切了！”[4](P91)“日間太陽也炎熱起來！太陽燒上人們的皮膚，夏天，田莊上人們怨恨太陽和怨恨一個惡毒的暴力者一般，全個田間，一個大火球在那里滾動。”[4](P135)太陽惡毒的炙烤著大地，炙烤著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底層民眾，太陽此刻成了惡毒的暴力者的同義詞?！爸星锕澾^去，太陽的光線漸漸從高空憂郁下來，陰濕的氣息在田間到處撩走?！盵4](P106)暗示出在男權專制下，金枝陷落男性的魔爪不能自拔，更不能主宰自己的生命與人生，她萬劫不復沒有自我的陰郁日子已然開始。而母親懲罰幾個爭搶麻花的孩子時，“讓他們一個個的向著太陽跪下，在院子里排起一小隊來，把麻花一律的解決?！盵4](P677)太陽在這里被作為一種無上的權威，表現出人們潛意識里對太陽的崇拜，對太陽作為權威者的認同，暗含了人們的愚昧無知。女人結束生產后，“窗外，陽光曬滿窗子，屋內婦人為了生產疲乏著。”[4](P126)受男性壓迫的婦女因為生產身心俱疲卻無人關心，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凄涼、悲慘。作者用太陽的溫暖反襯出男性的無情與殘忍，從而對男權制度進行無情地諷刺?？梢哉f，男人掌控著女人的命運，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婦女們受到男性的壓迫卻無力反抗。男人如同強勢的太陽，用自己的專制與殘暴控制著本該屬于女人的一切，控制著女性的整個生命，女性只是男性的附屬物。

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縝密》說：“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笔捈t小說中的太陽意象的確不虛此論。它綿密奇崛，多采豐盈，寓意蒼涼邃遠，其敘事功能一方面是單純作為自然現象的環境描寫出現，為作品提供時間背景，創造情景氛圍；一方面又具有隱喻性，既是溫暖、正義、光明和希望的象征，又是掙扎在“生死場”上底層民眾艱難生存圖景的外顯，更是暴戾社會男權專制的寫照。透過太陽意象，蕭紅在展示其小說創作的情景氛圍的同時，更突顯出她對民眾疾苦的凝視和同情、對男權專制強有力的痛斥和鞭撻。蕭紅小說中太陽意象與文本內容之間形成多種關系，既給予故事發生的具體時空,也是人物生活境遇、人物關系、社會背景和人物內心惶惑、不安和裂變的再現，更突顯出蕭紅在三十年代主流書寫中有意逆潮流而動，通過營造奇崛的意象，構筑起幽深的意境，進而形成博大的境界而彰顯出其獨特的文體風格。

[1][英]辛·劉易斯.意象的定式[A].汪耀進.意象批評[C].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

[2][美]雷·韋勒克,奧·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李哲明譯.北京:三聯書店,1984.

[3]王先霈,王又平.文學理論批評術語匯釋[Z].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4]林賢治.蕭紅十年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5][英］羅伯特·A·西格爾.神話理論[M].劉象愚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

[6]蕭紅選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