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靜,鄭棟鵬
(1.南開大學,天津 300071;2.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以國內戰爭為題材的《第四十一》是拉夫列尼約夫于1926年創作的一部頗具爭議的中篇小說。小說的主要情節以兩條線索交織而就:一條是紅色政委葉甫秀可夫帶領23名戰士和唯一的女戰士馬柳特卡突出重圍后的逃亡經歷;另一條是紅軍女戰士馬柳特卡和白軍中尉戈沃魯哈-奧特羅克的共同經歷,作品更為突出的是第二條線索。國內對該作品的研究呈現出多樣性,主要從人物形象、人性論、宗教情結及對比性進行分析。據目前期刊網資料統計,關于《第四十一》的研究論文有31篇,其中既有在戰爭語境下對人性的探討和理性與情感的爭辯,也有從女性主義視角和心理學層面的介入分析,還有挖掘文本中的宗教元素的文章,比如《愛情十字架背負的宗教情結——<第四十一>的宗教象征意義初探》,該文全面挖掘整理了文本中的宗教元素,但僅點到為止地提及“伊甸園”的愛情模式,并未深入探究“伊甸園”這一情結的深蘊。
從表層結構來看,紅色經典文本《第四十一》以重篇幅描寫了革命愛情這一世俗事件,實則仍未逃離俄羅斯宗教文化的制約,其深層結構是“伊甸園”的尋求、復歸和重建。盡管孫建芳在《愛情十字架背負的宗教情結》將文本中的宗教元素分析得面面俱到,她認為,“拉夫列尼約夫生活在基督教的文化背景之下,宗教情感在作品中有著濃厚而又不自覺的流露,從人物形象、衣著裝束、語言動作到思維習慣及至整部作品的結構模式,無不充滿了鮮明而突出的宗教色彩”并細致地將所有體現宗教情感的細節與基督教的文化背景結合論述。對于馬特柳卡與中尉戈沃魯哈-奧特羅克的“孤島之愛”,她解釋道:“至于那座荒島,則無異于亞當夏娃的伊甸園,是地上樂園和人間天堂,是生命苦難與情感歸宿的統一——他們在此演繹了愛恨情仇、悲歡離合的人生悲喜劇,不僅品嘗了愛情的甜美,更因為觸摸了知識的“禁果”而混沌初開:她洞悉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文明世界,他則在精神上完成了文明對野蠻的征服。肉體的毀滅與再生,精神的死亡與復活在這里是如此的水乳交融,密不可分。”[1]但她并未從“伊甸園”這一與小說情節發展和人物性格有重要關系的情節展開論述,這正是筆者所要著力討論的。
首先,從篇章結構和人物形象設置看,全書總共十章,題為“作者必須寫的開場白”的第一章交待出紅色陣營的敘事背景、主要人物和情節推進,緊隨第二章中尉就以獨有的方式現身。根據文本,當時吉爾吉斯人的商隊出沒于起伏的沙丘之中,待政委葉甫秀可夫前去搶奪駱駝之時,先是被一排槍聲阻隔,三十來步之距處,中尉的形象被仔細端詳并做了粗淺的描述。馬特柳卡從容地端起槍,卻在“第四十一個遭魚瘟的”處失手。中尉則“從駱駝后邊站起來,高高地舉起槍,刺刀上掛的白手帕在飄動”。[2]筆者以為,該出場情節的設置就別有深意,中尉兼有“誘惑者”和“亞當”的雙重功能相。
在《創世紀》中,伊甸園是上帝對人類的恩典,在此人類的生活趨于完美,然而至純至真的生活卻被蛇的誘惑打亂,亞當和夏娃最終被逐出伊甸園,但這并非事件的終結,上帝并未放棄對人的權利,只是在地上國度管理人類,同時差遣其子耶穌(彌賽亞)拯救罪惡的人類,使其再次走進天上樂園。然而,《第四十一》的結構模式則僅置換了樂園與塵世的位置,開篇紅色政委葉甫秀可夫和馬連特卡以及二十三名戰士的出場即處于在世俗境遇之中,從第二章起,中尉和馬特柳卡的故事展開直至收尾。二人的關系以塵世為起始點,歷經“荒島之愛”又重返世俗。這一圓形的封閉結構與《圣經·創世紀》有異曲同工之妙。在伊甸園中,亞當和夏娃的生活是純凈無暇的,當他們受到蛇的誘惑偷吃生命樹的智慧果后,二人所萌生的不只是羞恥之心,更有對上帝權威的懷疑。如此,失樂之旅由此展開,人類的生活也從天國轉移到塵世,但這并未終結人的生命之路,上帝對人的不滅的期望與塵世負有原罪的人類達成某種若即若離的契合,人類對失去的“上帝之國”的祈望和復歸的努力也開始其征程。盡管二者所闡釋的結構模式之內容有別,但擁有既定框架和輪回理念。
其次,在意識形態和宗教理念層面,《第四十一》選取當時的紅白兩色為主色調,即紅色的蘇維埃政權和白軍作為階級對立的雙方并展開各自的論戰。筆者以為,作者的高人之處在于對任何一種色調都未置臧否,這也是該時期革命文學文本的一種潛流,只是處于特定的意識形態大染缸中,總會將一種主打色印染于文本。無可置疑的是作者的紅色傾向,但這并不暗示對對立的另一方的否定和排斥。文本中階級交鋒之力并不鋒利,而紅白對話之語則更豐富。
文本描寫了主人公們從沙漠到海洋再到海上孤島的經歷和體驗。《出埃及記》也同樣記述了猶太人歷經重重磨難,最終走出荒漠,回歸圣地的求索之旅,故文本借鑒了《圣經》結構模式和情節設置。《第四十一》的宏觀設置則是反其道而設之,紅色政委葉甫秀可夫和馬連特卡以及二十三名戰士出場時即處于在世俗境遇之中,從其歷程看與《出埃及記》似有相仿之處。文本中,紅軍游擊隊也曾被敵軍追殺,孤軍深人沙漠,歷經饑餓、嚴寒、疾病和死亡,近乎于一次“死亡之旅”。此外,作品主人公乘一葉筏舟,在海上經歷了暴雨狂風的洗禮和生死難定的恐懼,有幸逃過船毀人亡的災難而走出絕境。《圣經》中挪亞方舟的故事幾乎無人不曉,這只孤舟曾經漂泊在水天相連的怒海,任憑濁浪沖毀家園,蕩滌世間罪惡,大洪水還原了一個盡善盡美的人間世界,使帶著“原罪”烙印的人類從此走向新生,走向綿綿不斷的文明歷史,這個古老而感傷的故事廣為流傳,盡人皆知——但僅從情節設置和結構模式入手分析其宗教意味稍顯牽強。
細品之,濃涂重抹的則是“伊甸園”式的荒島,不同于《圣經·創世紀》中“失樂園”情節的描述,文本同樣設置了遷徙的情節,但卻是由塵世入“天國”。對此,文本完全可以分成兩部分解讀,第一部分,塵世歷練;第二部分,樂園享受。當然,還有一個隱性的結尾,即重返塵世。馬柳特卡將性本能和原始欲望壓制在內心最深處,文本中提及的生育問題實則是一個信號,革命情景是先在條件,若換作其他任何語境,這種本能欲望的宣泄則再正常不過了。馬柳特卡與中尉的結合并非只是肉體層面的交合,此前,差異懸殊的兩個人的世界已因“詩”而維系起來,實在是俄羅斯典型的漫游者形象。
現實原則或輕或重、或隱或現地打破了二人孤島之愛的和諧存在,不可抗拒的現實洪水終究是躲不過也無處可躲的。王志耕先生認為,“整個蘇聯時期大量的、持續的無神論宣傳,表明了官方意識形態與傳統文化表現形態的某種對立。其實,即使是官方意識形態與俄羅斯宗教文化也有著隱秘的聯系。”[3]故簡單將該作品理解為純粹的革命愛情小說,是無法還原該作在俄羅斯宗教文化語境中的深刻意蘊:現實處境與精神存在的悖謬性困境更發人深思。
筆者認為,從宏觀結構上看,因為這里寄托著全人類的至真至美的理念。在《創世紀》中,伊甸園是上帝對人類的恩典,在此人類的生活趨于完美,然而至純至真的生活卻被蛇的誘惑打亂,亞當和夏娃最終被逐出伊甸園,但這并非該事件的終結,上帝并未放棄對人的權利,只是在地上國度管理人類。同時差遣其子耶穌(彌賽亞)拯救罪惡的人類,使其再次走進天上樂園。二人流落到人跡罕至的孤島,恰恰是隱匿了世俗的成見和革命的羈絆,在此恰如徜徉在悠然自得的伊甸園,但白軍船的出現正如蛇的誘惑,這預示著兩人的無暇愛戀再次被召回到現實的大染缸中,與亞當和夏娃被逐出樂園相仿,中尉肉體生命的結束更凸顯了精神生存空間的狹小。總之,《第四十一》主要表達了革命語境中“伊甸園”的復歸,但結尾處白軍船的出現卻恰如蛇之誘惑,暗示著“失樂園”的臨現以及“復樂園”的無望,現實始終牢牢地束縛著每個個體。
[1]孫建芳.愛情十字架背負的宗教情結——《第四十一》的宗教象征意義初探[J].遵義師范學院學報,2002,(6).
[2](蘇)拉夫列尼約夫.第四十一[M].曹靖華,譯.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1985:21.
[3]王志耕.宗教精神的藝術顯現:蘇聯文學反思[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