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暢輝
(湘西民族廣播電視大學,湖南吉首416000)
懲罰性賠償,又稱示范型賠償或報復性賠償,是指法庭做出的賠償數額超出實際賠償數額的賠償,它具有補償受害人所遭受損失、懲罰和遏制不法行為等多重功能[1](P112)。懲罰性賠償以對行為人實施懲罰和追求一般抑制為目的,不僅宣示了對被告行為否認,而且意在制止行為人重犯這種行為,并且有可能制止其他人效仿這種行為。懲罰性賠償早古代法中就已經出現,如公元前 2800年至公元前1000年的《漢莫拉比法典》 和《巴比倫帝國律令》 都有懲罰性賠償的規定。現代的懲罰性賠償制度源于 1763年英國的Huckle V.Money一案,而后在英美法系的其他國家,特別是在美國發揚光大。懲罰性賠償制度首次進入我國法律體系是在1993年制定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9條確立的雙倍懲罰性賠償制度。2009年2月通過的《食品安全法》第96條規定了十倍懲罰性賠償制度。2009年12月,全國人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二次會議審議通過的《侵權責任法》規定了侵權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該法第47條規定:明知產品存在缺陷仍然生產、銷售,造成他人死亡或者健康嚴重損害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侵權責任法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設立,有利于保護被侵權人利益,維護法律公平正義價值。但是,該制度的設計還存在一些不足,影響到立法目的實現。應完善懲罰性賠償制度立法,以充分發揮該制度的價值與功能。
自由資本主義時期,法律普遍奉行個人權利本位主義,侵權責任追究堅持補償性反對懲罰性具有時代必然性。到了壟斷資本主義時期,法律個人主義本位蒙上了社會本位色彩,先前個人自由受到了必要的限制。隨著現代高風險工業社會的到來,侵權行為出現了較大的負外部性和損害后果的連帶性。許多侵權行為不僅僅對個體造成損害,同時也會對社會公眾造成損害或潛在損害。時代發展要求侵權法以一種積極的方式進行自身調整,以積極預防理念取代事后救濟傳統思維,更有力地保護被侵權人利益和保護社會社會公眾利益。在當前侵權救濟體系中,補償性侵權責任無法實現對受害人的完全補償[2](P28)。而且基于履行差錯存在,即使補償性損害賠償數額高于加害人的預防成本,加害人仍有可能獲益,從而使其放任損害的發生[3]。補償性賠償責任在無形之中甚至起到鼓勵侵權效應,使侵權人和受害人處于極為不公平的境遇。懲罰性賠償在補償性基礎上賦予受害人增加賠償金的權利。補償性侵權責任體現了形式公平理念,而懲罰性賠償責任要求對具體侵權關系適用加重責任,以充分保護處于弱勢地位的被侵權人,體現了實質公平理念。侵權責任懲罰性賠償制度順應了時代發展要求,有利于維護法的公平價值。充分保護受侵害人,強化侵權責任抑制是現實對侵權法提出的新要求,社會本位思想在私法領域滲入是侵權法產生這種功能變化的內在原因[4]。
懲罰性賠償制度基本功能定位于遏制和懲罰侵權行為,同時剝奪加害人非法獲得的利益而實現社會的一般預防,體現了現代侵權法理念。因為損害一旦發生,即便是受害人得到足額補償,就整體社會財富而言,損失是無法彌補的,現代侵權責任法應該以預防和避免損害發生而非事后補償損害作為第一要務[2](P29)。懲罰性賠償制度以遏制侵權行為為主要目標,體現了正義的時代發展。傳統矯正正義不強調當事人的身份差異在資源配置上的決定作用[5],其主要關注不法行為擾亂的社會秩序恢復問題,較少關注全社會的利益與負擔的正義分配問題,并堅持對損害不適用懲罰性賠償,這種正義體現為個人正義和形式正義。隨著現代大工業生產所帶來的環境污染、產品侵權、工傷和消費者侵權等問題的嚴重化,要求法律實現個體正義與社會正義的統一。傳統正義觀必須實現新的發展與突破,在堅持矯正正義基礎上關注社會正義,關注弱勢群體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維護。正義觀的時代發展要求侵權責任不僅關注矯正正義,而且應該重視社會正義。懲罰性賠償制度設立與正義觀的時代發展要求相一致,保障了侵權領域正義的實現。
恰當劃定懲罰性賠償適用領域以發揮其最佳效果,是立法者應該考慮的基本問題。從當前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狀況來看,還不具備像西方國家那樣在侵權領域大規模實行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基礎。但是,對主觀惡性大、危及社會公共利益的侵權行為實行懲罰性賠償是必要的。當前,產品侵權、環境侵權等已成為嚴重影響到我國民生利益、危及社會公共秩序的問題。近些年來,我國眾多地區相繼發生了惡性侵權責任事故,嚴重影響到正常的經濟社會秩序,危及社會公共利益。從2004年安徽阜陽地區嬰兒食用黑心奶粉而出現“大頭娃娃”,到2008年三鹿公司在配方奶粉中添加三聚氰胺而出現“結石寶寶”,到眾多觸目驚心的環境污染嚴重侵害人們權益等,無不顯示產品責任侵權、環境侵權等問題的嚴重性。產品、環境領域等正常秩序遭到嚴重破壞主要原因在于我國侵權責任追究機制的乏力,對侵權責任追究制度進行創新和變革迫在眉睫。侵權責任法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設立順應了時代發展要求,具有堅實的現實基礎。該制度立法目的在于通過嚴厲懲罰秩序破壞者,以恢復正常秩序。對惡性侵權行為適用懲罰性賠償,加重了侵權人違法成本,迫使其自覺約束侵權行為。在侵權領域確立懲罰性賠償制度,無疑具有現實正當性和法理秩序基礎。
侵權法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設立,是我國侵權責任領域的重要制度創新。但是,懲罰性賠償立法指導思想具有強烈工具理性,缺乏對該制度的價值理性關注,導致立法出現了短視、保守與粗糙等問題。其立法的缺陷具體如下:
當前,在缺陷產品頻繁造成社會公眾嚴重損害情況下,侵權責任法設立懲罰性賠償制度十分必要。但立法者排除產品侵權以外其他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持時,擔心設立一般條款后將導致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擴大化。立法者的擔心有些不符合實際。侵權責任立法不規定懲罰性賠償制度一般條款,使其無法成為一種類型化的侵權責任,影響該制度正確適用。設立一般條款并不會導致懲罰性賠償適用的擴大化,且能為該制度的正確適用確立基本規則,為其他領域的懲罰性賠償適用奠定基礎。況且,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擴大化問題可通過一般條款明確規定適用領域加以預防。在眾多法律已經承認懲罰性賠償情況下,而作為責任基本法的侵權責任法有必要規定懲罰性賠償的一般條款,以實現法律之間協調和統一,并為其他法律規定特殊侵權的懲罰性賠償奠定基礎。
英美國家在許多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如17世紀到18世紀,懲罰性損害賠償在英美國家已廣泛適用于誹謗、誘奸、惡意攻擊、私通、不法侵占住宅、占有私有文件、非法拘禁等使受害人遭受名譽損失及精神痛苦的案件,至19世紀中葉,懲罰性賠償已被法院普遍采用[1](P95)。進入20世紀,懲罰性賠償制度在美國得到廣泛適用,被適用于侵權法、合同法、財產法、勞工法以及家庭法等領域[6](P113)。在英美國家,懲罰性賠償起源于對精神損害的補償。在我國侵權責任法同時設立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情形下,有沒有必要再設立懲罰性賠償制度?筆者認為依然具有必要性。精神損害賠償與懲罰性賠償制度功能具有交叉性,但是兩者不能完全相互替代。因為精神損害賠償目的不是為了填補受害人的財產損失,而是為了補償、撫慰受害人受到的心靈傷害,雖然具有懲罰性,但其原則上不以懲罰為目的,而懲罰性賠償的主要功能在于懲罰與遏制[6](P8)。可見,不能因為侵權責任法已規定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就否定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必要性。現階段除了產品侵權需要嚴加懲罰外,還有其他惡性的、嚴重危及社會公眾利益的侵權行為,也亟待通過懲罰性賠償制度來進行控制,如環境污染侵權、知識產權侵權和惡意侵害人格權等。侵權責任法把懲罰性賠償責任局限于產品侵權領域,將無法全面實現遏制惡意侵權和維護社會正義立法初衷。因此,有條件地擴展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范圍,是懲罰性賠償制度立法完善重要內容。
侵權責任法不僅嚴格限制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于產品責任領域,而且規定了非常嚴格構成條件。首先,懲罰性賠償要求侵權人主觀上處于故意狀態;其次,懲罰性賠償要求侵權人造成了受害人死亡或者健康嚴重損害后果,并排除財產損害的懲罰性賠償。由此可見,懲罰性賠償制度在侵權責任領域適用的幾率很小。立法者擔心如放松懲罰性賠償適用條件,就會導致被侵權人濫訴和增重生產者、銷售者的負擔。這種顧慮不無道理,但過多考慮生產者和銷售者利益,不利于保護消費者權益,也不符合現代法律發展要求。在我國產品市場日益豐富的今天,立法重點應逐漸從鼓勵生產到保護消費者利益轉換。嚴格限制懲罰性賠償適用,將會使該制度立法目的落空。而適當放松其構成要件,不僅有利于有效遏制惡性侵權行為發生,也將激發民眾維權積極性,從而使違法經營者包圍在民眾監督“大海”之中,這不僅有效約束了生產者、銷售者違法行為,也節約了政府管制高昂成本。
侵權責任法把請求懲罰性賠償的請求權主體僅規定為被侵權人,筆者認為這樣規定存在不利于維護被害人正當利益和社會正義實現的問題。賦予被侵權人請求權,毫無疑問是正當的。但是,當被侵權人遭受嚴重人身損害或死亡而無法維護權利時,就必須通過賦予其他主體請求權來幫助被侵權人維護權利和制裁惡意侵權人。雖監護制度能在一定程度上能解決該問題,但是經常會出現其監護人不愿意、不能或者沒有監護人來維護其權利的情形。在此情況下,將無人向侵權人主張權利,侵權人也就不必承擔侵權懲罰性責任,這從法律正義和道德上都說不過去。因此,立法應該從保護被侵權人利益和維護社會正義出發,適當擴大懲罰性賠償請求權主體范圍。
侵權責任法應該順應從時代發展要求,針對上述懲罰性賠償制度立法中存在的問題,修改立法予以完善。
一般條款是對懲罰性賠償制度一般問題進行規定的統領性條款。在作為基本法的侵權責任法中規定懲罰性賠償制度一般性條款,使其他法律的懲罰性賠償規則有了基本法依據,從而有利于規范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和法制統一。侵權責任法應在一般規定部分設置懲罰性賠償制度一般條款,就懲罰性賠償一般構成要件、歸責原則、適用領域、數額限制等作統一的規定,用以協調不同法律之間的懲罰性賠償制度,并防止道德風險,為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提供統一指引。懲罰性賠償的構成要件包括:第一,主觀構成要件,包括侵權人故意、重大過失的主觀狀況;第二,行為具有不法性或道德上的應受譴責性;第三,造成損害后果。這些要件只有通過總則性條款才能確立,在分則中規定的條款很難起到這一作用[7]。
在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產品侵權基礎上,應適當地擴大其適用范圍。筆者認為懲罰性賠償主要應該適用于那些惡性的、民眾反響強烈的、危及社會公共利益侵權行為。在現階段,應有條件地把懲罰性賠償擴展到環境污染侵權、知識產權侵權和惡劣侵害人身權利行為等。此外,還可以適當考慮適用于那些預期所獲賠償數額非常小,訴訟所支出費用和精力及相關損失大大高于其所獲利益卻堅持對侵權者提起訴訟原告,以懲罰性賠償方式給予補償,以示鼓勵[8]。雖其他領域的懲罰性制度可以以特別法的形式予以規定,但是在作為基本的侵權責任法規定這些領域的懲罰性賠償,有利于該制度的正確適用和法制統一。
在侵權責任法應適當擴大損害賠償的范圍,規定惡性侵權造成財產損害也實行懲罰性賠償。其次,適當擴大人身損害賠償范圍,規定只要是惡性侵權行為造成了人身損害,侵權人都可以主張懲罰性賠償。最后,應將重大過失作為侵權人承擔懲罰性賠償責任主觀狀態之一。所謂重大過失,是指侵權人不希望損害結果發生,但由于其在生產、管理、銷售等過程中因沒有盡到義務的重大過錯而導致損害結果的發生。重大過錯相對于故意或者明顯不考慮他人安全的主觀惡性輕,但又不同于一般過失與輕微過失。重大過失在主觀方面也具有很強的主觀惡性和較強負外部性,也具有可懲罰性。在當前我國產品侵權、環境侵權、知識產權侵權日趨嚴重背景下,對重大過失行為適用懲罰性賠償有利于遏制這些領域惡性侵權發生。
在被侵權人死亡或者無法舉張權利情形下,為保護被侵權人利益和實現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社會功能,侵權責任法除了應賦予受害人監護人請求權外,還應賦予消費者協會、婦女和兒童權利保護組織、行業協會等公益性組織和檢察院為維護被侵權人權利和制裁侵權人的請求主體資格。當然,應該設立請求權主體行使的先后秩序制度,當被侵權人不能和被侵權人的近親屬不能或者不愿意行使請求權時,這些主體才有權行使請求權。這樣,不僅能起到充分維護被侵權人利益作用,而且有利于徹底追究惡性侵權人的責任,消除其僥幸心理,促使其約束自我,實現懲罰性賠償制的社會功能。為支持公益性組織的訴訟行為,筆者建議對其訴訟行為予以支持,免收訴訟費或者給予國家財政補貼。在被侵權人無法領取和被侵權人近親屬不愿領取或者缺位情況下的懲罰性賠償金,可由這些公益組織或檢察院將該項賠償金交給專門公益機構用于公益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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