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敏, 易新奇
(中南林業科技大學涉外學院,湖南長沙410201)
簡·奧斯汀的名作《傲慢與偏見》著力描寫了貝內特家幾個女兒的婚戀故事。柯林斯是貝內特姐妹的表兄,此人先天不足,后天失調,是被嘲諷的對象。雖為次要角色,然其形象惟妙惟肖,對其審視亦可深見作者在刻畫人物和運用諷刺方面的獨特才華。縱觀全篇,幾乎難以發現易引起讀者與之產生共鳴的對其心理活動的描寫——敘述者展現的是其話語。
根據Leech的劃分,話語首先分成直接話語(DS)和間接話語 (IS),且“直接與間接話語之間的必要語義差異在于:在記錄他人說話內容時,前者是引用他人原話一字不差地再現,后者是用自己的話語來敘述。”[1](P318)除了DS與IS之外,“至少還有三種相關的可能情況,一種比DS更直接的形式,一種比IS更間接的形式,以及一種介于此二者之間的混合形式。所有這些形式在小說中都可見到。它們分別是自由直接話語(FDS),對話語行為的敘述性報導(NRSA),以及自由間接話語 (FIS)。”[1](P321-322)《傲慢與偏見》 中柯林斯的話語大體可從三種形式來分析:DS,FIS以及NRSA。
“直接引語使用引號來`原原本本'地記錄人物話語,保留其各種特征。它通常帶有 `某人說'的這類引述句。”[7](P288)DS給人以強烈的現場感,使讀者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從而使人物形象得以淋漓盡致的展現。
因貝內特先生只有千金,并無兒子,依據法律其家產繼承只能歸于柯林斯這一外侄之手。柯林斯初到貝府,聽到貝內特太太提起房產,便滔滔不絕說開了:“夫人,本人對幾位漂亮表妹的苦楚甚為了解——亦有滿腹衷腸正待傾訴,然誠恐過于直白魯莽。雖則如此,亦欲向各年輕淑女明言本人之滿腔仰慕。現不復累言,或等來日彼此了解更進一步——”[2](P74)這些話原汁原味擺出,其賣弄文采、故作優雅、拐彎抹角、嗦乏味等缺點暴露無遺。首先,他與貝內特太太只是在閑談,后者也只是隨便發發牢騷,柯林斯聽到此話完全可以一笑了之,但其回答卻如寫書題詞一般嚴肅謹慎。這些話越顯得文縐縐,他的賣弄色彩越濃厚,敘述者的諷刺也越強烈。“在充滿戲劇性的自我表達中,作者從反面達到一種既定的閱讀效果。”[3](P245)他的這種字斟句酌與輕松的口語交談環境形成鮮明的對比,令人忍俊不禁。無怪乎敘述者要在這里藐視地寫道他的話被仆人叫吃飯的聲音打斷,而他的幾位表妹也在偷偷發笑。其次,他來貝府的目的其實只有一個,就是覓一賢妻,且各位小姐的美貌更讓他矢志不移,他在此其實想告訴貝內特太太自己會在其千金中選妻,其財產不會落入外人之手。但是羞于明言又急于賣弄,幾句原話說來說去說得花里胡哨卻又言之無物,讓人感覺嗦又厭煩。且話說得彎彎曲曲,不直率,不痛快。初次見面,他給人的感覺就是沉悶無趣,缺少魅力,但又毫無自知之明。
再看看他向伊麗莎白求婚的激情表白:“我結婚的原因如下:第一,我認為每位生活寬裕的牧師——像我一樣——都有責任為其教區樹立婚姻的榜樣;第二,我確信這將大大增加我的個人幸福;第三——也許我該早點提起這一點——這是我有幸稱為女恩人的那位高貴夫人的特別建議和推薦。她……”[2](P116,117)接下來又是對勸他結婚的凱瑟琳夫人的長篇大論的介紹。此處敘述者用DS來再現柯林斯的話語,真實地保留了其所表達思想的形式“第一……;第二……;第三……”,表面聽上去有條有理、邏輯嚴密、讓人信服。然而“對話是在現場多種條件的刺激下隨機激發的,不是事先準備好的,因而不像作報告、發表演說,它是脫口而出的。但它自然而生動,如果邏輯過分嚴正,倒給人一種虛假的感覺”[8](P183)。此處,作為柯林斯對伊麗莎白的口頭表白,其條理越是分明,書面化的風格越明顯,越顯出此人的虛偽做作,也越透出敘述者的嘲諷。“在語言風格層面上,反諷的運用往往使作品的意義和語言的風格形成對立,這種內容和形式統一感的撕裂,豐富和深化了作品內容的表達。”[9](P108)除形式外,再看其所列舉的具體的結婚理由如為教區作榜樣、增進自身幸福及女恩人的建議等,“卻唯獨不曾提及婚姻的重要基礎——愛情”[4](P96)。事實上,聯系前后文,我們便會發現此人確確實實根本就不懂愛情。他來貝府,首先是對貝內特家最漂亮的大女兒簡蠢蠢欲動;在被告知簡名花有主后即又不慌不忙地把眼光投向二女兒伊麗莎白;而在遭伊麗莎白拒絕后的第三天便迅雷不及掩耳般地向后者的好友——相貌平平、大齡愁嫁的夏洛特求婚并獲得成功。對他而言,“男大當婚”,婚姻只是到了一定年齡必須履行的職責,無所謂愛情——他也不知情為何物。伊麗莎白一再拒絕他,他卻窮追猛打,死死認定她是欲擒故縱。且他最后竟然還對貝內特太太說自己求婚成功了,伊麗莎白嘴上拒絕實則內心竊喜。若非敘述者用DS把他求婚的那一席話原原本本擺出,讀者定會誤以為伊麗莎白多多少少給了他一線希望。而看了其原話,讀者才會強烈感覺并非伊麗莎白給他留了做美夢的空間,而是此人的固執、自以為是、愚蠢非比尋常。難怪連頭腦簡單的貝內特太太聽了他對他們兩人之間對話的轉述后都認定他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其次,“不管是現在還是過去,讀者貪婪地閱讀情節的欲望總是非常強烈的,作家有時會故意在語言上設置一些障礙,迫使讀者放慢速度,并注意到語言背后所蘊藏著的深意。”[5](P87)雖然柯林斯的求婚之詞荒唐又嗦,敘述者還是賦予了DS來詳盡呈現,這就放慢了敘述節奏,使急于吞咽新情節的讀者對這一人物的死纏爛打更加反感。
還有其先后寫給貝內特先生的幾封信都可看成DS。第一封寫得裝腔作勢、虛情假意,明明是欲來貝府覓一良妻,卻以兩家的和平使者自居;第二封寫于貝內特家小女兒莉迪亞私奔之后,表面安慰,實則火上澆油;第三封是越主代庖,欲干涉伊麗莎白與達西的婚事。
FIS間于DS與IS之間。“這種形式在人稱和時態上與正規的間接引語一致,但它不帶引述句,轉述語本身為獨立的句子。因擺脫了引述句,受敘述語語境的壓力較小,這一形式常常保留體現人物主體意識的語言成分,如疑問句式或感嘆句式、不完整的句子、口語化或帶感情色彩的語言成分,以及原話中的時間、地點狀語等(但一般采用標準拼寫)。”[7](P289)但是,雖然有的句子保留有引述句,乍看之下是IS的形式,然而其內容又保留DS色彩濃厚的體現人物主體意識的語言成分,此種句子亦通常被人們視為FIS。
在描述柯林斯的話語時,有些話語因其引導從句被省略、時態和人稱與周圍語境一致,乍看會讓人誤以為是敘述者的敘述。但讀者稍微留心一判斷便可知它們不可能出自全知全覺、冷靜睿智的敘述者,而只可能屬于柯林斯這一特定人物。比如,在貝內特先生特地投其所好與柯林斯談起凱瑟琳夫人時,文中出現了一系列描述她的句子:“她跟他講話與跟其他有頭有臉的人講話并無二致;她絲毫不反對他與附近四鄰多多交往,也不反對他偶爾離開教區一兩周去走親訪友;她甚至還屈尊建議他盡早結婚,只要他謹慎擇偶……”[2](P75,76)此處引導從句、引號的省略以及人稱代詞 “他”都讓人產生是敘述者的話的感覺,但聯系上下文便可知它們只可能是柯林斯的FIS。凱瑟琳夫人是一個傲慢無禮、獨斷專行的人,從此處她對柯林斯的指手畫腳也可看出。而在自慚形穢的科林斯的眼里,她的那些居高臨下的舉動卻都變成其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標志。他所津津樂道一一列舉的這些與其說是證明凱瑟琳夫人的隨和,倒不如說是暴露了他自己的卑躬屈膝。又如,伊麗莎白她們來柯林斯的牧師府玩耍時,后者高談闊論,得意洋洋地介紹自家花園的每一處景致。但是,“他的花園,或是整個鄉間,或是整個王國的所有景致都休想與羅辛斯(凱瑟琳夫人的府邸)相比……”[2](P171)這話表面是敘述者的評論,但稍加思索便知又是井底之蛙、妄下斷語、奴顏婢膝的柯林斯的“句句不離本行” 之辭。
柯林斯的有些話語保留了引述句,貌似IS,但對某些詞匯的保留又給人以強烈的DS的感覺,這些句子亦是FIS,對其運用亦是別具匠心的。比如,貝內特姐妹幾個帶柯林斯一起去菲利普斯姨媽家做客,大家一起玩牌,柯林斯盤盤皆輸,菲利普斯太太隨口說了幾句安慰話,柯林斯便又正經起來,“他非常嚴肅非常認真地告知她此乃區區小事,不足掛齒;這點小錢對他而言無足輕重,并請求她不要記掛在心。”[2](P92)接著又是長篇大論地解釋自己如何經濟寬裕,完全可以不計輸贏。這里的“區區小事,不足掛齒”、“無足輕重”等次很好地保留了原語的特色。本來,親友玩牌,輸贏很正常,也無人會計較,菲利普斯太太的關切純粹是出于對初來乍到的客人的禮貌。柯林斯完全沒必要認真。但他不僅嚴肅回答,且一再強調自己不在乎,這就反而給人以欲蓋彌彰之感,反而暴露其瑣碎、小氣。在此,“個人不再是語言的主宰,而成為了語言的奴隸”[5](P104)。而敘述者也不屑將其原話細細呈現,疏遠性地運用IS,但又忍不住保留原語中的某些有特色的辭藻從而使句子成為了FIS,讓讀者如聞其聲,忍俊不禁。
內瑟菲爾德舞會上,柯林斯死纏著伊麗莎白。當后者讓他去找別人跳跳舞時,“他明明白白地告訴她,至于跳舞,他完完全全沒興趣;他的首要目標是用精細巧妙的手段來博取她的一顆芳心,所以他就下定決心整晚都與她寸步不離。”[2](P112,113)此句中的 “至于”、“完完全全” 等詞較好地保留有DS的色彩。這些詞語的保留使一個呆頭傻腦、荒唐可笑、不懂世故的柯林斯躍然紙上。一般說來,戀愛中的人獻殷勤是在行動上暗暗逢迎,但嘴上卻羞于承認的。柯林斯的這番愛的誓言讓人哭笑不得。再說,他口口聲聲“用精細巧妙的手段”,其實卻只是傻乎乎地呆坐在伊麗莎白旁邊,讓她不勝其煩。有敘述者介入的IS使柯林斯的私密悄悄話蒙上諷刺色彩,而對DS中某些成分的保留又加重了嘲諷。所以,在此,介于IS與DS之間的FIS的運用可謂恰到好處。
NRSA比IS更間接。“以這種形式出現的句子僅僅敘述一個(或幾個)言語行為已發生,但敘述者沒必要完全拘泥于所說話語的意義,更沒必要保留其形式。”[1](P323)在 《傲慢與偏見》中,讀者不難發現敘述者用在柯林斯身上的NRSA。
如在相識之初,柯林斯隨貝內特先生走進其書房,裝模作樣選了本最大的書來讀,“但實際上卻滔滔不絕地對貝內特先生講著他在亨斯福德的房子和花園”[2](P66)。此人自夸次數很多,此處亦不例外。讀者完全可以想象他要說什么。對其說話的具體內容,敘述者不會有耐心寫,讀者也不會有好奇心看。所以敘述者就用NRSA一筆帶過。其次,NRSA帶有較強的敘述者干預的色彩。“當一個小說家敘述某個行為或言語行為的發生時,我們顯然是完全從他的角度看問題。”[1](P324)“滔滔不絕”等詞旗幟鮮明地表達出了敘述者的不耐煩,甚至厭惡。
又如,在和幾個表妹一起去梅里頓的路上,“他空空泛泛地高談闊論,幾個表妹出于禮貌隨聲附和,就這樣到了梅里頓。”[2](P81)同樣,在此,其所說內容不值一提,所以用NRSA來概括。同時,“空空泛泛”、“出于禮貌”等詞明確表明了作者的立場,透出了其諷刺口吻。
“在電影和戲劇中,觀眾直接聽到人物的原話;而在小說中,人物的話語則需由處于另一時空中的敘述者轉述給讀者。敘述者可以原原本本地引述人物的言詞,也可僅概要轉述人物話語的內容;可以用引號,也可省去引號;可以在人物話語前面加上引述語,也可省略引述語,如此等等。這種對人物語言進行`編輯'或 `加工'的自由,無疑是小說家特有的。”①作為一個高明的小說家,簡·奧斯汀在其名作 《傲慢與偏見》中,就很好地對柯林斯這一人物的語言進行了加工。用于表達其話語的DS,FIS和NRSA都是匠心獨運,非常恰當而又巧妙地突出了人物形象;透過這些話語,讀者能夠真切地聽到敘述者的諷刺之音。
[1]Leech,G.N.&M.Short.Style in Fiction:A Linguistic Introduction to English Fictional Prose[M].New York:Longman.1981.
[2][英]奧斯汀 (Austen,J.)著.傲慢與偏見 (英文)[M].趙飛飛注釋.北京:中國宇航出版社,2011.
[3]陳果安.小說創作的藝術與智慧 [M].長沙:中南大學出版社,2004.
[4]高奮.外國文學名著賞析 [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8.
[5]格非.小說敘事研究[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
[6]李榮啟.文學語言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7]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 (第三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8]孫紹振.文學性講演錄 [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
[9]楊文虎.文學:從元素到觀念[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3.
注釋:
①文學語言學,第176頁.轉引自:申丹.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