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玲玉
(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湖南長沙410004)
沒有個人理性,就沒有西方經濟學的完美的大廈;沒有對家族理性的深入研究,就難以解開家族企業、特別是中國家族企業運行的內在密碼。
在儒家文化傳統根深蒂固的中國社會,從來都不曾存在真正意義上絕對自由的個人,因為在這一社會中的每一分子,都擁有著不斷改寫和重構的以自我為中心的差序結構人際網絡,同時也處于他人不同等級層次的差序結構緣份網絡中,而不是如同西方社會所奉行的“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信條理念和價值準則。
在中國社會,個人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臺灣著名學者李亦園(1988)認為,中國文化是“家的文化”;楊國樞(1998)進一步指出,“家族不但成為中國人之社會生活及文化生活的核心,甚至也成為政治生活的主導因素”。人們一切努力的目標不外乎是要“光宗耀祖”、“封妻蔭子”;個人成功的路徑毫無例外都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即使達到了“家國天下”的最高境界,“國家”也只不過是“家”的最大化的一種狀態;所謂“君臣父子,忠孝節義”,將“國”的治理與“家”倫常統一起來。因此,在占中國社會絕大部分比重的企業組織形態——“家族”與“企業”渾然一體的家族企業中,人們有理由相信,作為家族成員之個人的思考、判斷與決策不可能游離于家族愿景之外,而致力于追求個人利益及價值的最大化,他不可能不遵循有別于個人理性之外的另一種邏輯,這就是家族理性。
家族理性是指人們從家族的整體榮譽及利益最大化出發來進行思考、判斷及決策的行為方式和心理認知結構。因為家族理性的存在,所以“模糊”的產權結構并不必然妨礙家族企業的經營效率,因為不管如何“模糊”的產權,終究屬于成員人人有份的“家”和“家族”,所謂“肉還是爛在鍋里”;同樣是因為家族理性的作用,所以在家族企業內部,“利已”與“利他”的動機可以實現和諧的統一,“利他”就是“利已”,因為在外部制度供給不足、安全保障和風險防范機制尚不健全的今日社會,個人的安全及福址在相當程度上仍然有賴于家業的興盛和繁榮。
家族企業——因為是家族的而非公眾的,在中國以及大多數的國家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冷遇或歧視,既使在美國,也有忌諱被稱為家族企業的強烈傾向[1]116。大部分家族企業經營者常常習慣性地對人說:“我們的企業不是家族企業”。中國民營企業中“紅帽子”現象,也是這一心理的表達。無論是國家經濟政策的制定者,還是關于經濟問題的研究者,總會在潛意識里希望自己的政策或研究成果能最大化全社會(而不是一部分人或家族的整體利益,進而推進人類的文明和福祉。然而,實際情況是,這一善良意愿未必能完美地實現。
究竟應當如何看待和分解所謂“社會整體利益”,紐約大學經濟學教授Israel M.Kirzner在他于1984年7月30日在澳大利亞The Centre for Independent Studies主辦的John Bonython Lecture中發表了題為“The Role of the Entrepreneur in the Economic System”的著名演講,對這一問題進行了精彩表述:“把社會看成是某種經濟實體的看法,忽視了這樣一個根本問題:在我們討論社會層面的有效利用問題之前,首先要弄清社會的本質。問題就在于:討論社會層面有效利用問題的前提條件之一是擁有關于社會目標的完整的、集中儲存的知識,然而在社會中,這樣的知識顯而易見是不存在的。相反,哈耶克指出,我們所擁有的知識都是零碎的和分散的”[2]。由于關于社會目標的完整的、集中儲存的知識,是顯而易見不存在的,所以“我們所處理的不再是如何應付稀缺性的問題,而是下面這一更微妙的問題:彌合存在于整個社會中的知識之間的隔閡,這超越了更瑣碎的我們每個人所面對的稀缺性的問題……而企業家則在這個鴻溝上架起橋梁,他注意到了這些零碎的信息,而通過把這些錯誤轉化成利潤的行動,他就糾正了最初的錯誤。他的活動趨向于解決分立的知識的問題。就此而言,企業家的作用完全能夠增加我們上面曾經論述過的在適當的經濟學意義上的公共利益。
Israel的論述不僅深刻揭示了關于社會整體目標的完整的、集中儲存的知識并不存在的本質,他還生動地刻畫出作為創業者的企業家在彌合整個社會中零碎的、分散的知識之間的鴻溝所起的關鍵的橋梁作用。在這一分析框架下,我們不難理解,家族企業在世界范圍內能獲得如此長久而普遍的成功,這些家族企業的權威們在彌合存在于家族內部以及家族與外部環境之間分立的、零散的知識、從而最大化地激發創造社會財富的潛能方面,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因為還有誰能像這些家族企業主一樣具有彌合家族內部分立的、零散的知識的激情和天賦呢?當關于社會目標完整的、集中儲存的知識并不存在的情況下,家族企業模式無疑是最大化創造社會價值最直接、最成功的范型之一。現在看來,家族的也是社會的,這一命題并非悖謬。由此看來,對家族企業予以關懷與尊重而非漠視和打壓,確有經濟學意義上的需要與必然。
西方文化對于“自私的”、“利己的”、“排它的”個人理性的尊重并未造成天下大亂,反而創造了人類文明史上璀璨奪目的物質文明時代。由于有效激發了整個社會創造財富的潛能,成功實現社會財富最大化——比較成功地實現了由個人理性到社會理性的對接。因此,個人理性在西方社會受到尊重有其內存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中國以“家”為中心的儒家文化傳統已流傳數千年,以追求家族美好愿景和家族整體榮譽及利益最大化為旨歸的家族理性,已成為華人社會最重要的思維模式和價值準則。但長期以來,學術界對家族理性的漠視根深蒂固,具體表現在:對于家族企業的分析直接套用西方企業治理結構理論模型,對“兩權合一”、“家族主義”、“關系治理”等不加分析地批判和指責;對家族企業生存發展中存在問題開出的“藥方”也是以西方企業理論為取舍標準配出的大堆“西藥”,在中國家族企業發展模式的構建上也大多只是對西方企業成長理論模板無關痛癢的修正。這樣一來,自然造成如香港中文大學黃紹綸教授所指的“理論與實務對話的困難,學術研究與公司經營脫節”這種“雞同鴨講的窘境”[3]299。
現在看來,家族理性的尊重自有其經濟價值與社會文化傳統的必然。實際上,中西方文化的交融與經濟理性的融通也是大勢所趨,只是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家族理性畢竟還是華人社會最重要的文化基因。從社會利益最大化(社會理性)的角度而言,個人理性在西方社會是合乎情理的行為起點,而在中國社會,家族理性則更為直接一些。放眼中國經濟社會的長遠發展,個人理性與家族理性的融合與互補,將不失為一種可能的選項。

在中國企業的叢林中,家族企業是其中生存環境最為嚴酷的物種。國有企業占據了先天的資源及政策優勢,外資及合資企業可以享受招商引資、稅收貸款等諸多新的政策優惠,而家族企業則天然背負原始落后、效率低下等負面的壓力及歷史的包袱。家族企業主們除要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上博得一席之地之外,為家族安全及名譽計,總要千方百計獲取“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等官方正統的身份。郭凡生講到他到美國參加一個展覽,主辦方邀請比爾.蓋茨做演講,當他走進大廳的時候,全場起立鼓掌十分鐘,據說既使美國總統來了也難受到這種歡迎,因為他是美國人民心目中、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英雄。事實上,過去十幾年,國有企業解決的就業是一個負數,而每年將近2000萬的就業人口中絕大部分地是由家族企業在解決[4]54。我們期待到那一天,中國偉大的企業家們也成為人們心目中英雄的時候,也正是我們這個民族真正強大的時候。
家族企業的關懷在中國今天的社會經濟環境下,尤其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近三十年來國家人口政策上執行計劃生育,家庭的小型化成為必然,大量核心家庭的出現也改寫了傳統的宗族觀念。再加上現代信息及技術的迅速普及,人們交流、溝通及出行的范圍早已打破傳統鄉土家園的束縛,傳統意義上的固鄉守土、薪火相傳的家族文化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家族理性的內涵無論從中國傳統歷史的縱向維度,還是從全球范圍內各國家族企業的橫向維度來看,中國的家族企業主們在企業使命及代際傳承等方面,都面臨一個沒有模式可以仿照、沒有榜樣可以學習的窘境。人類的進步在于合作秩序的擴大,如果哈耶克所言不虛的話,對于面臨全新考驗的中國新型家族企業,真誠地關懷其成長,切實地幫助其脫困,這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
李德軍(2009)在他的實證研究中將家族企業的終止分為正常終止與非正常終止兩大類,其中非正常終止的原因主要有盲目擴大規模、盲目多元化與不切實際的制度改革、盲目融資不能償還或為他人擔保產生連帶責任、業主能力差、經營不善、內部混亂、家族矛盾、傳承不當、分家析產、違法經營、與職業經理人的矛盾、股東間的非經營性紛爭、變異的社會關系網絡導致企業終止、企業主弄事犯罪、勞資沖突、企業主婚戀變故等。正常終止的原因主要有無法獲得新的融資、產品缺乏競爭力、政府行業整治“一刀切”導致企業關閉、合作伙伴矛盾而散伙、賬款不能回收、主動停業、遷出原址、異地經營、注銷企業、成立新公司等。在他對746戶家族企業追蹤12年(1995-2007)的調查中發現,家族企業的正常死亡率從2006年的23.5%上升到2007年的62.1%(見表)。盡管企業終止的原因多種多樣,但不難發現,缺乏良好的經營環境、穩定的經營秩序、良好的支持體系是家族企業死亡的重要外因。家族企業的關懷和支持是一個引人深思的話題。
江浙一帶的家族經濟在全國享有盛譽,這當然有著歷史文化傳承的影響,但這也與當地政府對家族企業真誠的關懷和幫助、誠心誠意為家族企業的發展營造良好的融資環境、信用環境以及服務支持體系分不開的。中小企業特別是其中的家族企業、家族經營貸款難是全國性金融領域一大難題:銀行有錢不敢貸,企業需要貸不到。只有浙江地方政府創造性地推出了“聯合擔保貸款”這種信貸模式,成功地化解了中小企業貸款難的問題。如農行浙江分行推出農戶聯合保證擔保貸款,本著自愿組合、多戶聯保、責任連帶、風險共擔的管理原則,由5戶以上農戶戶主組成聯保小組,毋需進行財產等其它抵押手續,而農行則對聯保小組成員一起發放貸款[5]。針對家族企業第二次創業及代際交接的難題,還是江浙一帶的地方政府推出了創新性地培訓企業家后備人才的計劃,如2009年8月10日,江蘇省委組織部發布在國內廣受關注的“蘇組通[2009]58號”文件,計劃用兩年時間在全省培養1000名民營企業家接班人,引領民營經濟新一輪發展。這些培養對象,大部分從“富二代”中選取。第一批學員包括波司登集團董事長高德康之子高曉東在內50名學員[6]。
關懷與支持家族企業,從政策層面計,政府完全可以有所作為;在學術研究方面,學者們獨立思考、求真務實、虛心向下的心態是理論創新的關鍵。
家族企業及家族資本主義,是被人們稱為“既看得見經營者的臉、又能聽到其聲音的富有人情味的資本主義”。從世界范圍來看,20世紀90年代創造了意大利的“經濟復興奇跡”,日本的家族企業文化的營造也被視為成功的范例。在中國,以家族企業為主體的民營經濟被認為是改革開放三十年經濟奇跡的主要締造者。但由于長期以來對家族企業的偏見和歧視,我國家族企業內部員工的生存環境、心理需求等方面也未能引起應有的重視。根據慧聰網對上萬用戶的調查結果顯示,大學生在就業的幾個選項中(外資企業、股份制企業、國企、政府機關、家族企業),選擇家族企業的僅占5%,地位低、收入少,穩定性差、保障乏力、安全感不足等是家族企業員工所背負的沉重包袱[4]5-7。如下表所示。

表4-3-(a) 畢業大學生的就業選擇

表4-3-(b) 大學生的看法:在家族企業中工作是否會得到尊重

表4-3-(c) 你認為家族企業會有良好的發展前景嗎
由于家族企業面臨激烈的外部競爭及嚴酷的生存環境,企業承受的壓力自然會漸次釋放到員工身上,再加上企業內部成員角色復雜,給家族企業非家族員工帶來較大的心理壓力和特殊的精神困境,這一切有待企業文化的更新、外部環境的優化以及和諧社會的營造。
[1]倉科敏材(日).家族企業[M].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7.116.
[2]Israel M.Kirzner.The Role of the Entrepreneur in the Economic System[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5ecee0d20100cniv.html,1984-07-30/2010-03-25.
[3]李新春,張書軍.家族企業:組織、行為與中國經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299.
[4]郭凡生.中國模式——家族企業成長綱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54.
[5]農行浙江分行推出農戶聯合保證擔保貸款[EB/OL].浙江理財網,2009-04-24/2010-03-25.
[6]橫溪黨建.關于在全省實施“千名民營企業家后備人才培養計劃”的意見[EB/OL].http://hx.jndj.gov.cn/article/149/1367.Html,2009-08-26/2010-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