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
美國杜克大學畢業生朱若辰現在還記得,兩年前,甘肅一個農村學校的英語老師向他抱怨,“孩子們太難教了,他們連‘安普也不會。”
“‘安普是什么?”朱若辰感到奇怪。
“‘安普你也不知道嗎?”老師反問道,“a-p-p-l-e,‘安普。”
朱若辰當時愣在那里,不知該如何應對。
但兩年后的今天,孩子們可以通過手中的平板電腦,學習英文單詞的純正發音。不只如此,用手按住“a”,小喇叭里就會傳出“”的發音——這是朱若辰他們特地設計的發音分解功能。
這種專供中國鄉村小學師生們使用的平板電腦,來自一家名叫“陽光書屋”的公益組織,其創辦者,是幾名畢業于美國名校的中國學生。如今,大部分參與者也都來自國內外一流高校。從2011年至今,陽光書屋已為甘肅、湖南的四所農村學校發放了2000臺平板電腦,這個年輕的團隊愿景極其宏大:致力于用科技填補鄉村教育鴻溝,為鄉村的孩子們帶去知識、開闊視野,加強好奇心與夢想。
2013年10月,高原上秋意漸顯。日頭暖洋洋的,陽光直射進教室。在甘肅省武威市涼州區四壩鄉九年制學校,七(三)班英語老師王曉斌正在上課,黑板上并排寫著兩個英文單詞:“much”“old”。
這間普通的鄉村小學看上去有些古舊,顏色不一的木頭桌椅被統一罩上了綠色桌布,但師生們手里卻人手一臺平板電腦。學校里都親切地把這種平板電腦稱為“曉書”,孩子們還細心地打扮了曉書,橙紅色外殼被貼上彩色貼紙,或是簽上了大名。
“根據下面的情境,選出最合適的答案:OK與下面哪個肢體語言意思相近呢?”王曉斌老師讓學生用曉書開始課堂測試。選項分別是搖頭、閉眼、點頭、皺眉。坐在后排的一位小男生有些猶豫,在“B閉眼”和“C點頭”之間搖擺不定。
如果他回答正確,屏幕右上角將標注一枚小紅心,以示獎勵;如果錯了,頁面返回到“OK”的解釋,讓他重新學習。一旦挑戰成功,屏幕上就出現一個金色獎杯,積分也增加。
這是陽光書屋設計的“陽光英語”應用程序,從今年秋季學期起開始使用。對應著教材大綱,它涵蓋了單詞認識、記憶、復習和測試,發音分解也包括其中。
兩年前,當楊臨風帶著他的項目計劃找到四壩學校校長曹高年時,曹高年完全不明白這群“小娃娃們”到底要做些什么:他們既不是志愿者來支教,也不是慈善組織送物資,而是向曹高年推廣他們研發的一種電子書。“我還在想他們是不是來賣教學軟件的。”曹高年說。
但看來看去,曹高年打消了疑慮。楊臨風年紀不過二十出頭,面色白凈,戴著細框眼鏡,每句話都說得極為誠懇。他一再堅持,學校只需為孩子們安排每周四節的曉書閱讀課,壓根沒提錢的事。
那是“陽光書屋”的初創階段,團隊的全職成員不過四五位,清一色都是畢業于美國哈佛、杜克、斯坦福等常青藤名校的回國留學生。
2010年時,楊臨風、朱若辰、楊歌在美國相識,他們分別就讀于哈佛大學、杜克大學和耶魯大學,在國外求學時就很熱心于各種公益活動,也都曾在假期回國支教。一次閑聊中,有人提起,中國鄉村教育太落后了,大部分學校連個像樣的圖書館都沒有,孩子們幾乎沒書可看。三人感慨萬千。
不知是誰突然說了一句:咱們做個電子閱讀器吧!
好呀!楊臨風的專業是計算機,朱若辰的輔修專業是教育與心理學,楊歌則是學數學的,三人所學都有用武之地,于是一拍即合!
2011年6月,楊臨風畢業后回國,一年后辭職,全職創辦“陽光書屋”。朱若辰畢業后也回國全職加入,楊歌則在美國繼續讀書、兼職出力。在海淀區一套朋友的商住兩用房里,他們開始了這場教育、科技與公益結合的創業。
本來,他們想開發一種電子閱讀器,為農村孩子提供課外讀物,便起名“陽光書屋”。但平板電腦的迅速流行,使他們放棄了原來的計劃,轉而決定定制價格更低廉、軟件兼容性更強的安卓開源平臺的平板電腦。
楊臨風坦言,最初對這個項目的前景并不確定,也不知道自己會堅持多久,但之后他想通了,“既然不確定,那就做到確定為止”。
三個人分工明確:楊臨風負責軟件設計及總體執行,朱若辰是課程組總監,楊歌則負責硬件設計和用戶體驗設計。
那時,陽光書屋還沒有正式注冊,一位香港企業家出于信任,向楊臨風的個人賬戶打了100萬元人民幣(后來又追加了50萬元),成為了項目的啟動資金。靠著朋友介紹,深圳一家小公司終于同意承接他們的平板電腦定制訂單——要求成本在千元以下,但第一批訂單只有1000臺。
同樣是朋友輾轉介紹,超星閱讀與中文在線爽快同意提供免費數字出版資源。
2011年秋天,四壩學校的孩子們拿到人生中的第一部平板電腦——曉書。
七(二)班女生白瑞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那一年僅剩的幾個月里,她就在曉書上看了二十多本書。她喜歡《城南舊事》,也愛《高老頭》,“那三個女兒都有太多貪欲了。”她說,沒有曉書之前,她一年看的書都不到10本——家里沒什么書,學校的圖書館也很少開放。
平板電腦也迅速讓孩子們爆發出了創造力。他們很快自學會了各種破解辦法,改動了一切可以改動的設置,比如,把文件夾擺成心形,將其命名為“感覺不會再愛了”;他們自己安裝了QQ,下載了動畫片;還有人在系統里橫沖直撞,玩出了安卓系統的隱藏“彩蛋”,一個安卓小人騎著車,在屏幕上飛來飛去……

楊臨風本來很開心,孩子們就是要會玩兒,才能有創造力啊!但家長和老師都強烈抗議:“曉書”應該是學習工具,不應是娛樂玩具。
技術團隊討論許久,采取了折衷做法:屏蔽了系統了關鍵程序設置,采用后臺配置白名單的方法,只展示允許的應用程序圖標,但允許孩子自行設置桌面左側標簽,可以添加自己的名字,還有11種超萌頭像供他們選擇。
但是,這群大學生們漸漸發現,他們將解決“中國農村教育問題”的辦法想得太簡單了。
農村孩子個頭普遍偏低,學業基礎更差,初中生的水平不過相當于城市里普通四五年級。
更讓“駐校大使”們沒有預料到的是,因為留守兒童多、沒有課外讀物,“不只是表達自己想法的能力差,孩子們的表達欲望也很低下。”高任騁曾找一個初一女孩談心,那女孩一句話講了半分鐘。
如何通過技術手段改變這種狀況,項目成員最終想到的辦法是——繼續豐富平板電腦,開發課程學習程序,使之成為改變老師授課方式的幫手,成為孩子們學習的全方位助手。
2012年秋天起,陽光書屋開始派出駐校大使,了解師生在學習中的“痛點”,不斷反饋給課程組和技術組,再由后方想辦法轉換成易于理解和游戲的學習軟件。
比如,課程組李夏聽過一節語文課。老師先請學生一段段朗讀課文,遇上生僻字詞,就停下講解,等到字詞講解結束,45分鐘的課程已經過去了25分鐘,語文課幾乎成了識字課。
李夏找到語文老師討論,老師說,他也覺得這部分有點無聊,但如果學生不預習,字詞不認識,課也沒法上。
陽光書屋打算解決這個問題。他們特地在學習軟件里設置了預習環節,使用視頻、動圖等辦法,吸引孩子們在課前自行學習。比如,學習“點綴”一詞時,孩子們會先看到一棵松樹,加上“點綴”,就變成了一棵圣誕樹。
英語,語文、數學、物理等科目的學習軟件正在陸續上線。有圍繞著教材的知識點講解,也有課后測試。比如,“負數”這節課后的問題是:“現在是零下5度,提高10度,會到多少度呢?”
不過,曉書很快面臨眾口難調的問題。有老師問,練習題太簡單了,能不能難一點;有老師建議:除了選擇題,最好再加上簡答題、填空題;還有老師問駐校大使:上傳課件時,怎么把PPT文件轉成PDF格式文檔呢?
每兩三個星期,校方和項目專員們召開一次總結會。曹高年對此非常感慨:“很多(支教活動)都是坐在辦公室里想象,與實際教學有很大距離,但陽光書屋正好相反,他們是下到最基層的。”
2012年夏天,陽光書屋駐校大使卜家到達湖南項目點。第一天晚上,她就把頭蒙在被子里大哭一場。
盡管學校為她新彈了棉被,還貼心地放了一大麻袋西瓜,但她有強烈的崩潰感:床是用兩張木板搭的,銹跡斑斑的窗框上沒有玻璃,老鼠在去往公共廁所的路上自由出沒。
卜家2012年6月畢業于西交利物浦大學,還拿到了英國一所大學的研究生錄取通知。如果沒有選擇陽光書屋,她應該已身在英國。她因此“質問自己為什么要來村里,為什么要忍受這些,為什么做這個選擇?!”
“陽光書屋”如今已有15名專職成員,每位成員都是海內外名校畢業生:項目部總監高任騁畢業于北京大學,在美國南加州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后回國;甘肅四壩學校項目專員崔英子畢業于云南大學,后留學英國學習管理咨詢,今年剛從浦發銀行辭職。
崔英子形容辭職“是為了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高任騁的理由是,“有很強的了解中國另一面的愿望”;而卜家則是“因為把出國讀研作為對父母的承諾,一直找不到一個真正能說服自己的動機,于是在尋找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或是自己真正想學習的東西”。
這是一個頗具理想主義色彩、奉獻精神的團隊。他們大多家境優裕,自小受的都是優質教育,他們完全可以在北上廣等超大都市,找到一份月薪上萬的白領工作。但在陽光書屋,楊臨風的月薪也不過五千元,駐校專員則更低。
對他們來說,農村是終止于父輩的苦難。但難得的是,他們之中對于自己的今天也有一個共識:我們并不比別人優秀,只是比別人擁有了更好的教育資源而已。崔英子仍有遠房親戚在山西農村生活。她因此得以比較,表妹過得沒有自己好,“只是因為她沒有像我一樣幸運地出生在城市里”。
這群年輕人,在生命中最好的年紀,不再為了上學而上學,為了出國而出國,而是“想要盡可能多地為他人和社會做些什么,傳播知識、希望和感動”。
“接地氣是最好的理想主義化為行動力的方式。”高任騁說。這有時以改變某種交往方式來表現,比如他第一次見項目學校校長,校長遞給他一支煙,他想了想,還是接了過來;有時則直接反映在項目的改進上,比如最初視頻中的配音語速很慢,老師們委婉地提醒說,盡管農村孩子基礎差,但反應并不慢。課程組李夏如今自己歸納了為視頻配音的原則:“應控制在5分鐘之內;要在抽象的詞語上花費更多時間,在具象詞語上多找圖片……”
點滴進步也在他們的努力中發生。一天,一位六年級女孩開心地告訴高任騁,“我學會了娃娃用法語怎么說啦!”這是她利用一個第三方軟件自學的成果。
還有一個孩子,在學習了構詞法發音后,盡管不認識單詞“antidisestablishmentarianism(反對教會與國家分開學說)”,卻正確地讀出了這個單詞,她帶著自信與興奮向楊臨風展示時,楊臨風吃驚地張大嘴。
“曉書”甚至還改變了孩子們的性格。在高任騁駐點的學校,一個原來頑皮、愛出風頭的男學生,現在會幫助同學們處理曉書使用中出現的問題,有時還靜靜地搬把椅子,在教室外看《三毛從軍記》。
課間時,常有三三兩兩的孩子湊到一起,看電腦上的軟件。每當后臺有資源更新,沒等駐校大使通知,孩子們已經一傳十、十傳百地更新了。
高任騁將自己這一代稱為“個人電腦的技術原住民”,而陽光書屋所服務的初中生、小學生,則是“移動終端的技術原住民”。他欣慰的是,“我們覆蓋到的學生,至少在掌握這個新技術是領先于其他農村學生的。”
卜家最終在湖南項目點呆了足足150天,并回答了當初自己的困惑:“看著四周的老師和學生,每天都過得樂呵呵的,沒有抱怨,沒有不平衡,我也找到了現在這個更好的自己,更寬容、更真實、更腳踏實地。”
眼下,陽光書屋已在甘肅、湖南兩省發展了4個項目試驗點。他們對十幾個知識點進行前測和后測,一個多學期跟蹤后得出平均結果。以數學為例,在100名初一學生中,測試通過率之前只有50%,之后則高到后測的百分之七十多。
結論還顯示,練習對成績最好和最差的學生幫助不大,而成績中部和中部偏下的學生進步則非常明顯,“而這部分學生正是我們要重點幫助的。”高任騁說。
曉書也更加成熟。中西部農村充電不便,后期定制的曉書特別設計了大電池,低溫時還能自動加溫。一個自動對焦攝像頭,便于學生掃描和復印。學校里設置了服務器,即使外面斷網,學生們也可以正常下載更新資源。
項目組仍在開發新的校本項目,技術組仍在不斷測試和完善系統,并開發學生論壇等新的互動功能,他們的目標是,再用一年時間,探索出可復制、可推廣的一整套方案與制度。
不過,對于未來,這些活力充沛的年輕人又是謹慎的,“我們希望在人員、技術和系統等能力同步發展的情況下再拓展新的項目點,”楊臨風說,“但我希望讓中國的每一個農村孩子都有一臺學習用的平板電腦,我相信,三到五年內,它就有可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