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禮偉

“馬英九政府不配自稱是民主政府!”在臺大的鹿鳴雅舍,臺灣中研院政治學學者徐斯儉在談到最近的洪仲丘案件和白衫軍運動時,提高了聲調對我說。
“不過,臺灣的公民社會倒是可圈可點,特別是它的非暴力抗爭?!毙炖^續說。他這句話,倒是可為我今年8月上旬在臺的所觀所想做一個導語。
自7月4日臺軍下士洪仲丘被凌虐致死后,臺灣社會對此事的關注逐漸升溫,人們擔心“只要潛規則、爛制度存在,就會有下個洪仲丘”。7月12日,退伍的義務役少尉醫官spicycop在PTT網站上發文號召采取抗議行動。7月14日,陸續有39人前來參加行動籌備會議,這些人中有醫師、研究生、大學生、剛退伍的待業者、證券業者、軟件工程師、前議員助理、家庭主婦等等(其中10人為女性)。領導白衫軍運動的“公民1985行動聯盟”(1985是臺軍申訴熱線號碼)在這個會議上誕生。他們在公開場合不使用本名,也要求媒體不要發表他們的正面照片,他們認為自己就是“無名”的公民。
該團體于7月16日依法申請到道路使用權,從7月20日早上8點起,陸續有3萬人參加了在“國防部”門前的抗議活動。抗議者要求“國防部”還原真相,確保軍中人權,暢通申訴管道。他們以點名方式高喊“干部起床!”和“國防部起床!”并且集體做俯臥撐,抗議軍中的凌虐現象。這個集體俯臥撐與區志航式的裸體俯臥撐同樣有滑稽和針刺的效果?!皣啦俊笨覆蛔×?,“副部長”楊念祖出門登上游行宣傳車,接下了抗議者的陳情書,并當場致歉。
楊念祖對抗議者表示,如果非軍方的地檢署介入,“國防部”會全力配合偵辦洪案。此言讓抗議者小小鼓了一下掌(卻忘了“如果”那兩字)。但“國防部”當天的正式文告中,仍表示洪案由軍檢偵辦,拒絕地檢署介入。
當天馬英九正忙于只有他一人參選的國民黨主席選舉,看到民眾圍堵“國防部”后,匆忙趕到洪家慰問,但同樣表示洪案只宜由軍隊審理。于是,民眾之火沒有被澆滅,反而因當局的強硬而更熾烈。在網絡上,有網民稱“國防部”是“國防布”和“裹謊布”。
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8月4日是洪家將對洪仲丘舉行最后的告別式。白衫軍申請了8月3日下午5點到晚上10點在凱達格蘭大道的路權,以舉辦“萬人白衣凱道送仲丘”大集會。3日晚我因其他行程未到現場,事后向臺灣綠黨聯盟陣線秘書長吳東杰詢問當晚白衫軍大集會的人數,他說《蘋果日報》《中國時報》《自由時報》都報道有25萬人,《聯合報》說有20萬人,警方說有11萬人。
看來人數也是政治。白衫軍這場集會與7月20日那場相比,不僅人數劇增,訴求也上了新臺階。7月20日的三大訴求是“還仲丘公道,給家屬真相”“嚴懲違法失職人員”“確保軍中人權、暢通申訴管道”,遭到當局敷衍。于是8月3日的三大訴求躍升為:立刻啟動由軍地聯席特偵組偵辦全案;立即組成軍事冤案調查委員會,針對歷年冤案重啟調查;非戰爭時期軍法全面回歸司法,廢除軍法獨立審判權,改由法院判決。
這就是當局敷衍、傲慢的代價。覺醒了的、團結起來了的民眾不會甘心受當局的玩弄。當然,白衫軍和反對黨領導的集會不同,白衫軍的主訴求不是“政府下臺”,而是“政府改革”。
3日晚回到酒店打開電視,電視上“行政院長”江宜樺發表聲明接受白衫軍的三大訴求,看著江教授溫文爾雅的樣子,我只想到溫文爾雅者亦可能是劣政的一分子。4日“立法院”開始審修《軍事審判法》部分條文,6日正式通過修改條文,創下臺灣史上修改法律最快的紀錄。
當然白衫軍的興起,絕不是只為洪仲丘案一事,而是近年來臺灣民間對馬英九政府積累的不滿所致。馬政府出于“拼經濟”的考量,采取親財團、親資本的種種政策,大搞基礎設施、工業園區和房地產建設,引發種種強制拆遷事件,還試圖重啟核四計劃,導致了大規模的反核運動,惹了眾怒。馬英九的支持率一度跌到了比巨貪陳水扁更低的13%,創了臺灣歷史紀錄。

盛夏中的臺灣,庶民行動獲得了階段性勝利。這個夏天兩岸都很熱,洪仲丘之死與烈日下受罰有關,白衫軍兩次大集會也都是在臺北酷熱溫度中進行。
8月8日,臺北市議員王鴻薇在微博中稱,今日“臺北39.3度,破百年紀錄”。這個高溫記錄頗能應景臺灣當下的社會與政治狀態。
8月3日晚大集會的高潮,是現場民眾摁亮手機高舉起來,使“總統府”前的街區呈現出一個巨大的銀白色十字架,同時大家齊唱由吳易澄醫師根據電影《悲慘世界》插曲填詞的《你敢有聽著咱的歌》。恰巧《悲慘世界》也是講一個與司法黑暗有關的故事。
當晚的主題演講是一篇戰斗力極強的社會運動檄文。
演講嚴正批評馬英九當局:“他趁著人民的健忘,繼續亂搞,我們要不要給這個政府一個教訓?我們要不要用選票,給這個政府一個警告?”針對馬英九的弄姿作態和自覺“委屈”,演講人說:“接下來如果他還是一意孤行,堅持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還覺得大家都不懂他,還覺得很委屈,我們公民的白衫軍就遍地開花!”
針對苗栗縣的大埔強拆事件,演講人喊出了那句在臺灣已經很有名的口號:“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
演講人說:“統治者永遠不希望有太聰明的公民,統治者永遠不希望有太勇敢的公民,但是勇敢有智慧的臺灣人,我們一起站出來,為公理正義發聲……幾年前在另外一場游行里面,我遇到九把刀。九把刀跟我們說,不管我們有沒有改變這個社會,只要我們站出來,我們就已經改變了我們自己?!?/p>
《你敢有聽著咱的歌》是當晚的另一個焦點,現場是用閩南語唱的,且來聽聽它的國語版:
“你有聽到我們唱歌嗎/唱出辛苦人的苦痛/這是我們不愿意一輩子被當成奴隸的心聲”
“我們心跳不止息/就如勇敢鼓聲一般/盼望有一天活出自由的新生命”
《你敢有聽著咱的歌》原先的歌名是《你敢有聽著咱唱歌》,但現場用的是“咱的歌”,體會一下,確實更有力度。全場萬眾同聲,表達著對政府不公道的憤怒。關于歌名中的“你”,白衫軍解釋說“你”不是指馬英九或馬當局,而是指公民大眾。
當晚第三個焦點是大家手持滴血的“公民之眼”小海報。它代表普通大眾憤怒的眼睛。在2008年紅衫軍運動之后,臺灣的多次社會運動并不是由政黨或知名意見領袖發起,而是由普通網民、“無名公民”經由網絡平臺自發匯集而成,并且呈現出超越政黨政治的獨立傾向。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新動向、新格局。
對于政府來說,“無名公民”其實比政黨、知名意見領袖更可怕,“無名公民”意味著任何一個公民都是潛在的抗議者、反對者,他們平常忙于個人生計,忍耐,溫馴,但到了對社會不公忍無可忍的時候,就會隨時站出來。
從7月12日網絡上的一篇文章,到7月14日的39人,到7月20日的3萬人,再到8月3日的25萬人,“無名公民”創造了奇跡。39人中某人回憶說:7月14日大家見面時幾乎都不認識,還花了點時間做自我介紹,隨后便分成文宣、活動、媒體、糾察4個小組各自討論,各司其職。接下來設立網站,通過網絡募款,一切順利,許多小額捐款涌入,Facebook通過粉絲群快速動員了大量人力。
白衫軍宣布不會成立政黨,保持無名公民本色。但曾擔任百萬倒扁運動副總指揮的臺灣勞工運動領袖簡錫認為,這種通過網絡短時間匯聚的社會運動也有其不足,他認為需要有組織化的力量在某項議題上對政府持續施壓。此次臺灣之行與簡先生有多次交談,感覺到他是一位社會運動的毅行者,衣帶漸寬終不悔。他送我的自述書書名便是“無悔”二字。當然,有組織的并非只有政黨,簡先生參與或支持的許多公民社團都屬于非政黨而有組織,曾在政黨中工作的他現在也很認同自己的非政黨社運人士身份。
洪仲丘服役的542旅歷史上曾是古寧頭戰役的功臣部隊,現在成了臺軍黑暗文化的一個標本。隨著洪案的持續發酵,倒賣軍品、放高利貸、階層壓迫、官官相護、軍紀廢弛、長官崇拜、吃喝嫖賭等亂象都被曝光。而只當了6天“國防部長”的楊念祖讓部屬代寫的軍事“專著”,居然抄襲大陸某雜志翻譯的美國文獻,更是丑拙不堪。盡管洪仲丘是因軍中的凌虐文化、志愿役與義務役群體之間的積怨以及貪腐長官們對他的打擊報復而死,但一些不認同白衫軍主張的人士也提出一些質疑,例如臺軍的訓練強度不夠導致軍人體質普遍不如過去,必須檢討,保護軍人人權和強化訓練都應重視。
更應當檢討的當然是馬英九當局。在洪案處理上,暴露出了內心傲慢、冷漠而又臨急慌亂的“轉型期威權遺緒綜合癥”。徐斯儉認為,臺灣的政治轉型進程歷時已久,其中實現了直選各級領導人、政黨輪替,但長期積累的威權傳統仍有大量殘余,軍隊就是一個始終未能得到徹底改造的封閉體系,老牌政黨國民黨也是這樣的一個封閉體系,輩分、服從、裙帶、徇私、恩從關系仍然盛行,從而與公民社會常常發生沖突。
最初馬當局認定洪案只是軍中處罰失當,并不想借此徹底革除軍隊歪風,也不想觸動軍隊的既得利益結構,更不想把洪案升級為巨大丑聞而影響馬政府的“清望”。所以馬當局最初只是把洪案隔離在軍隊內部,最多懲戒若干基層官兵了事。但無論馬當局如何標榜“理性施政”,都難掩掌權者冷血自私傲慢的通病。隨著社會抗議聲浪增大,馬英九慌了手腳,畢竟現在不是蔣家威權時代,選民、媒體都是不好得罪的,只好兩到洪家秀親民,可是他連一直在電視上為洪家代言的洪仲丘舅舅都不認識,令人質疑他對洪案到底有多關心,他所自稱的“關心”是不是有點虛假?
慌忙中馬當局還給洪仲丘發了“因公殞命”的旌忠狀以及陸光獎章,還追授中士,這更是丑拙不堪:洪被凌虐致死,如何算是“因公殞命”并且還“永垂式范”?
當然,洪案和相關抗議運動發展至此,應當再做一些深入思考,例如數十萬人上街迫使當局修法可否成為一個慣例?重新審查的一系列軍中疑案如何能持續保持透明公平?在輿論和街頭民眾壓力下會不會量刑過重、懲處過濫而導致新的冤案?盡管以我的旁觀,洪案中懲處一連串犯罪、犯有過失者是沒有問題的,軍隊高層辭職、撤職也是應當的,因為洪是劣質軍人和劣質軍隊體制的受害者。但是也不能不警惕輿論一致所蘊含的風險,“輿論審判”可能會助長有罪推定,當年士兵江國慶被錯判死刑含冤死去,也不能說和媒體的喊打喊殺進行輿論審判有關(當然江案昭雪,也與輿論揭發和推動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