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用管理的“云浮模式”

楊正蓮

10月28日一大早，北京的馬曉一邊向人民銀行征信中心提交個人信用信息查詢申請，一邊慶幸自己不用為此出門去遭遇霧霾之苦。與往常需要親自到人民銀行征信中心不同，這天起，她將與北京等9省市的千千萬萬市民一起，只要在家輕點鼠標就可以在網上完成查詢。除了常見的信貸信息外，個人欠稅記錄、法院判決記錄、行政處罰記錄、公共事業費等非銀行信息，也都被納入個人信用報告中，成為影響個人從銀行貸款等經濟行為的重要因素。

與很多人一樣，馬曉那時并不知道，遠在廣東的勿坦村村民們，早在4年前就已經擁有了這樣一張內涵豐富的“經濟身份證”，而這張信用證明可以幫助他們從銀行獲得貸款，無須擔保，也不用抵押。

從信用村到信用縣，再到信用市。2009年以來，一場以構建信用體系為核心的農村金融改革，讓廣東省的農業大市云浮引起了官方的注意。2011年初，時任廣東省委書記、現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汪洋在郁南調研后批示：“郁南縣農村金融綜合改革取得明顯成效，可總結并在山區縣推廣?！?/p>

如今，當北京等地的人們開始嘗試自助查詢個人信用帶來的便利時，遠在廣東的勿坦村民們，早已忙于接待來自全國各地觀摩考察的人群。來者身份和背景各異，但都致力于改變欠發達地區發展現狀。而信用建設帶給當地的改變，早已超越經濟與財富，廣泛滲透到社會管理與人們生活的各個層面。

有信用就有錢

勿坦村位于云浮市郁南縣桂圩鎮西南，從鎮政府所在地出發，要走過2公里彎彎曲曲的鄉村小道，才能看到被綠樹掩映的村落。

張鳳的養豬場，就在村道旁的小山坡上，在黃皮樹與沙糖橘樹的環繞中，很難輕易被人發現。不過，張鳳卻很樂意帶領人們參觀她的養豬事業，她身材高挑，梳著馬尾，藍色T恤和牛仔褲裝扮，行走在山坡土路上時顯得干練而自信。

當42歲的張鳳用流利的普通話說出諸如金融改革、信用貸款這類詞語時，你很難想象她只有初中文化水平，而這些詞匯從張鳳口里說來就變成了她脫貧的所有秘密。10月25日下午，張鳳在自家養豬場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有了貸款，我們才發財起家的。”

勿坦村原本盛產沙糖橘和黃皮等果蔬作物，但村民很難獲得資金支持，以至于擴大經營受限。勿坦村村支書黃兆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彼時全村最高貸款額只有18萬元，其中就會有7萬元不良貸款。張鳳曾想從銀行貸款1萬元開個小賣鋪，但是苦于沒有抵押也沒人擔保，最終創業無果。

貸款無門的不只是張鳳，許許多多的農民都因為沒有抵押和擔保而無法從銀行獲得資金支持，以至于終日辛苦勞作也只夠勉強維持生計，永遠都湊不夠創業的第一筆啟動資金，惟有貧困如影隨形。這還不是農村的全貌，由無所事事而滋生的諸如賭博、紛爭、鬧事等惡習也不斷吞噬著希望，人們困于其中卻無法自拔。

2009年，黃志豪出任郁南縣委書記，這位在銀行從業多年的金融學博士，決心從信用建設改變農村貧窮落后的面貌。黃志豪透露，2008年底，郁南縣委托人民銀行廣州分行調研組對郁南農村金融現狀進行調研發現，郁南全縣的銀行業金融機構存貸比只有37%。這意味著，當地居民每存入銀行100元錢，只有37元被用在了當地的信貸業務上，金融資源利用非常低。而當地沙糖橘、無核黃皮等經濟作物產量很大，果農要擴大經營勢必會受困于資金制約。

“這說明銀行有錢放不出去，農民卻貸不到錢?！秉S志豪認為，銀行不愿意做農村業務，不是因為風險高，而是做農村市場的成本太高，包括貸前調查、貸款審核、貸后管理等，因為信息不對稱很難單憑銀行去降低成本。在他看來，推動農村信用體系建設是地方黨委、政府該做的事情，只是一直存在缺位的問題，他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我們就是要做市場解決不了的問題，發揮政府和市場的力量一起推動農村金融改革。”

經濟作物基礎不錯的勿坦村成為第一批試點。2009年6月，勿坦村由村黨支部、金融機構、農戶代表等18人組成信用等級大評委，分兩批對符合評級條件的420戶農戶進行了信用等級評定，較好等級以上信用戶占比為85.48%。

評級后，農信聯社對勿坦村359戶信用戶進行了授信，授信金額為473萬元。2009年9月8日，勿坦村覃慶群成為郁南縣第一個獲得小額信用貸款支持的信用戶。張鳳也在次年3月獲得信用貸款2萬元，她用這筆啟動資金修建豬舍，購買25頭豬苗，建起了土豬養殖場。如今，張鳳的養豬規模已經擴展到130多頭，預計今年純利潤可達7萬元，而她還計劃將養豬場的規模擴大到300頭左右。

截至目前，勿坦村累計發放農戶小額貸款292萬元，用于村民開展水果種植、家畜養殖、交通運輸、水果經銷等脫貧項目，已有17戶脫貧致富。

信用軟約束

最令勿坦村村支書黃兆金意外的是，建設信用村后，村里鬧事的少了，賭博沒了，而發生在勿坦村的這些變化則吸引了包括時任廣東省委書記汪洋、副省長林大聲等來到這個偏僻的小村莊。

這些變化，首先源于信用評價指標的制度設計。2009年6月，勿坦村村民們參與信用等級評價時發現，與以往銀行僅僅關注財務指標不同，為他們打分的激勵型信用評級新機制，采用“基準分（100分）+激勵分（30分）+一票否決項（限定最高級）”的形式，將信用評級與農民收入、農村黨建、計生、支持青年及婦女創業、社會治安相結合。

其中，對符合信用激勵方向的行為給予加分，比如，“尊老愛幼，家庭團結，鄰里和睦”可得2分，“子女為全日制大專及以上”加2分，“普通黨員”加3分。曾參與“黃、賭、毒”違法行為或被刑事處罰、在征信中心有不良信用記錄等，則會一票否決。有些村還明確，對參與村集體義務勞動、社會公益捐資的給予加分等。

“信用評價越高，能借的錢就越多?！秉S兆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村民信用等級分為四等，依次是優秀、較好、一般、較差。評定為“優秀”者可以無需抵押或擔保拿到高達5萬元的貸款額度，“較差”者則一分錢貸款都拿不到。因此，信用評價指標在某種程度上就成了張鳳他們的行為準則，申請貸款時還必須承諾：不賭博、不用有毒有害農藥和添加劑、按時還款。

“信用村建設后，村里變化很大?！?0月25日下午，黃兆金在勿坦村信用廣場上環視著四周拔地而起的小高樓頗為感慨， 2009年以來，全村沒有出現因沙糖橘市場銷售價格變化而導致的合同違約糾紛。

信用軟約束，束人于無形。勿坦村委會把1987年貸的2.7萬元清還了，先后有6戶村民主動歸還了已拖欠農信社十多年的6筆共4.7萬元貸款。一位高姓村民，1994年2月向信用社借了3.95萬元用于經營木材，生意失敗后一直無法歸還貸款本息。開展信用村創建后，得知自己得到“較差”的等級并即將張榜公布，他覺得很沒“面子”，于是積極游說子女和親朋好友支持，終于多方籌集資金歸還了拖欠15年的貸款。

4年間，張鳳憑借自己與家人的努力，信用等級已由“較好”升為“優秀”，可以隨時獲得信用貸款5萬元。

2010年之后，信用村建設開始在郁南全縣推廣，并擴展到云浮全市。截至2013年上半年，云浮市農戶中有三分之一已被評定為信用戶，并獲得金融機構授信6.32億元。據云浮銀監分局對全市信用村農戶小額貸款質量調查顯示，投放到信用村貸款不良率占比大大低于其他農戶小額貸款。截至2012年6月末，云浮市金融機構投向“勿坦模式”信用村貸款不良率為1.07%，而金融機構投放在信用村之外的小額貸款，其不良貸款率在6%至29%。

打破信息孤島

當地人很快發現，當信用建設強有力地介入社會管理與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時，其最終產生的能量遠遠超越最初的想象。尤其是當信用網絡覆蓋面越來越大之后，鄉村治理與社會管理的創新，也就隨之而變得水到渠成。

事實上，這種效應在勿坦村試點時已經開始顯露。在張鳳等勿坦村民獲得貸款之前，他們的信用信息早已被集中到郁南縣征信中心，其中還包括個人各種繳費、納稅、法院判決信息和違章違規記錄等，可在全縣范圍內查詢。如今，這個范圍已經擴展到全市。甚至，云浮人嫁女，都要查看一下未來女婿的信用記錄。

郁南征信中心，是全國首個縣級綜合性征信中心，與當地的信用村建設同步，旨在將分散的企業和農戶信息匯總，實現互聯互通?，F行的征信系統只提供企業和個人的銀行系統信息，但企業、個人在社會上的信用信息大量分散在政府各部門，郁南征信中心試圖將這些分散的信息集中到一起，解決信息不對稱的難題。以企業非銀行信用信息為例，郁南試圖采集縣域企業在工商、稅務、水電、通訊等部門的繳費記錄，而國土資源、環保、衛生、安全生產等監管部門的處罰、獎勵、認證等信息也是衡量企業信用的重要指標，匯總到郁南征信中心后可在全縣范圍內查詢。

“金融最重要的是信用，”郁南縣農村信用合作聯社信貸部經理鄭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這之前，農戶申請貸款后，農信社調查難度大又很難準確，再加上內部考核嚴格，往往是既想放貸又不敢?，F在有征信中心把好第一道關，這就節約了金融機構的調研成本。”

要將分散在各個部門的信息全部統籌起來并不容易，有些單位出于部門利益等各種考慮，往往以部門法規為由拒絕共享信息。云浮市征信中心副主任覃金華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現在最大的困難就是沒有上位法，再加上政務公開也并沒有很好推廣，各自為政，因此只能依賴黨政一把手出面統籌。令他們欣慰的是，經過多年努力，征信中心所能統籌到的信息，已經從郁南試點時的17個部門發展到現在的云浮市32個部門。

不過，信息互聯互通的好處很快就在工商局、食品藥品監督局、司法等部門的工作中得到體現。比如，郁南縣工商局在評選“2010年度守信用重合同企業”，依據之一就是征信中心的資料，而食品藥品監督局也把征信中心的信息作為了企業的評價管理依據。

自2011年4月開始，走進郁南法院的訴訟參與人，都會收到“誠信訴訟及信用風險提示書”“誠信訴訟承諾書”“法官誠信廉潔司法監督卡”等“訴訟信用文書”，其中載明：“凡經我院立案、審理、執行的案件，各類訴訟參與人的行為將被進行誠信跟蹤記錄。一旦做出列明的不誠信訴訟行為，本院將記錄在案并報送郁南征信中心備查?！?/p>

隨著信用環境的改善，包括農信社在內的金融機構已經在云浮市加快了金融產品創新的步伐，推出了卡貸寶、惠農卡等信貸新產品。羅定市農村信用合作聯社副主任張建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農信社針對高質量的信用戶推出的創新產品，客戶可以在30萬元的額度內隨到隨貸，甚至可以通過柜員機等自助終端取款。羅定市農信社還與泗安村等開展了訂單農業循環貸款合作等，有助于促進地方特色產業發展的信貸產品。

作為郁南縣最初推動信用建設的核心成員，云浮市金融工作局副局長陳偉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眼下的重點是思考如何在信用建設的基礎上，探索農村閑置宅基地使用權、土地承包經營權、林權等作為擔保物貸款，進而激活、擴大農村消費貸款領域，推動農村建設用地、耕地、林權等資產在適當范圍內流轉。

不過，這個問題的完美解決，最終還將有賴于更高層面的深化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