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 奧
(中國兒童藝術劇院,北京 100006)
據《史記·刺客列傳》記載,荊軻是戰國時期的著名刺客,受燕太子丹之托刺殺秦王,失敗后被殺。其體現的不畏強權、舍身取義的俠義精神,為歷代文人志士所稱贊。近年來,“荊軻刺秦”被多次改編成影視劇,而話劇方面,2011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推出的年度原創大戲《我們的荊軻》引起了廣泛的反響。
這部劇是荊軻刺秦王的前傳,講述在戰國末期,秦國勢吞天下,燕太子丹征尋刺客刺殺秦王嬴政。燕國都城一間屠狗房內,秦舞陽、狗屠、高漸離空談“俠士”之道,譏嘲“劍客”荊軻四處送禮謀求前途的行徑。劍客田光看好荊軻,以性命相交,將刺秦大業委托于他,隨后太子丹也以豪宅、美姬相贈,刺秦計劃悄然展開。在與荊軻演習刺秦的過程中,燕姬道破荊軻的困境,并為其指出一條可青史留名的解決之道……
在創作中,導演給了演員、舞臺美術設計等很大的創作空間。筆者作為舞美設計參與了該劇的創作,在此介紹本劇的舞美設計,與業內同行交流。
本劇由著名作家莫言擔綱編劇,共10幕,分別為“成義、受命、贈姬、決計、死樊、斷袖、副使、殺姬和刺秦”,雖取材于《史記》,但重點從“荊軻”變成“我們的”,即在結局既定的前提下,重新演繹歷史發生過程,探討荊軻刺秦的動機和目的。莫言把對社會、人和事的理解和批判融入劇本,引發觀眾對歷史與當下的反思,具有很強的思想性。劇中人物性格幾乎被全盤顛覆;整體雖為悲劇,中間也摻雜不少喜劇甚至鬧劇成份,更有幾許穿越的味道。
筆者在深度解讀劇本并與導演交換意見之后,認為該劇雖不是傳統歷史劇,但舞美設計仍應處于當時的歷史背景之下,不能脫離中國傳統文化內涵,如此,可使舞臺具有歷史文化的豐富性和厚重感;同時,過于寫實會使舞臺顯得沉重,不利于本劇獨特個性的表達,故舞臺上不設置真實的宮殿樓閣和大量布景,也沒有為營造真實場景而使用日常生活道具。整個設計采用寫意手法,用從古代宮廷建筑中提煉出具有象征意味的符號表現故事發生的場景,使舞臺顯得純粹、質樸、開闊、素雅。
在這個總體思路的引導下,筆者采用根據《史記·刺客列傳》中描述荊軻的隸書文字制作的鏤空活字印刷版作為主要背景。字版錯落有致地吊掛在舞臺后區,文字如鐫刻在石碑上,這一方面表明結局是無法改變的,本劇只是對過程的一種演繹;另一方面,文字又是對歷史的記錄,是文化傳承的內容,為舞臺增添了一份古典氣息。
該劇發生的故事,都是圍繞“刺秦”這一行為的一系列推演和解釋,這些解釋環環相扣,形成一個縝密的陰謀。為了使觀眾更加直觀地看到陰謀的全過程、欣賞演員表演,筆者采用了“斜平臺加轉臺再加平臺”的舞臺樣式。從前向后傾斜4°的平臺上設有一個圓形轉臺,轉臺上還帶著一個長方形平臺,此平臺長11 m、寬4.3 m,為表演的主要區域。轉臺在戲劇演出中比較常見,主要用于轉換場景、表現人物情感等,但在斜平臺上安裝轉臺并不多見,斜平臺采用半仰視的視角,可讓觀眾清晰地看到整個舞臺的布局,包括燈光設計、演員走位等。轉臺和長方形平臺之間布局均衡,二者關系不斷變化,有時如行走的路,有時如人生舞臺,有時又像棋盤,帶給觀眾豐富的聯想,也蘊藏“方寸之間見宇宙”之意。
為了強化主題,筆者采用兩個具有象征意義的舞臺形象貫穿全劇。一個是字版及其變形。開場時,字版將觀眾帶入戲劇情境;荊軻豪宅中,它變成如印章一般的紅黑色字塊,是秦王殿梁柱的變形,象征秦王殿;“副使”中,是荊軻和燕姬愛情的見證;“殺姬”中,隱藏著無法言說的心思和陰謀;秦王殿上,成為威嚴的王宮梁柱。另一個則是秦王像。從“受命”開始,“決計”、“死樊”、“斷袖”及秦王殿上,秦王像都是不可缺少的“角色”,它不僅決定著劇中人的命運,向觀眾表明秦王的影響無所不在,也讓秦王成為一切行動的旁觀者。
在整體構思之下,全劇各幕的舞美呈現又各有不同,以下結合具體幕次的場景談舞美的實施。
(1)開場與“成義”
開場時,長方形平臺面向觀眾縱向放置,與斜吊掛的字版相接。逆光從字版的縫隙間投射到舞臺上,從下場口到上場口再到下場口運動,如時光在流動,干凈簡潔,極有詩意(見題圖)。
“成義”一場發生在狗屠房,此時以大片垂落的破麻布作為背景,長方形平臺位置未變,上面放著高漸離所擊之筑;上下場口分別是圓形破草坐席和一張粗陋的條案,條案上是狗屠宰殺的狗肉(見圖1)。場景整體破落、簡陋,交代出劇中主要人物的身份和生活環境。在這里,狗屠、高漸離、秦舞陽、荊軻互相抬杠、揭底、拆臺;也是在這里,田光托付荊軻去完成太子丹的“大事”并自殺,拉開故事序幕,在冷色光的照射下,整場氣氛壓抑(見圖2)。

圖1 狗屠房的舞美設計
(2)“受命”
“受命”一場設在太子丹的宮殿,荊軻接受太子丹的使命。宮殿以金色為主,一派奢華氣象;舞臺后方懸掛著黃色的竹簾,中間為圓形,兩邊為方形,組合起來象征日月,顯示太子丹的身份地位。燈光圍繞長方形平臺將場景切割成一個“凸”字形空間,平臺上為太子丹的活動范圍;平臺的三邊構成一個通道,荊軻從上場門沿著通道走到下場門一邊,如行走在走廊一般,突出儀式感和莊重感,反映出荊軻性格中沉穩的一面,以及因即將迎接人生中的大機會而不安的心理狀態。在這個場景中,秦王像放置在舞臺后方正中間,展現出強大的威懾力(見圖3)。
(3)“贈姬”、“決計”及“死樊”
這三場發生在太子丹的行宮,也是其贈予荊軻的豪宅,這是專為刺秦所準備的演練場所。這三幕中,太子丹贈予荊軻豪宅、美姬,荊軻被大家推上歷史的舞臺。他說服樊於期自殺,為刺秦做準備。
為保證刺秦成功,豪宅的布置如秦王殿,場景一角擺放著象征秦王殿的紅黑色字版印章,其從素淡的環境中凸顯出來,令人無法忽視。三場的背景均為三道純白的竹簾,竹簾隨著劇情發展而不斷上下變化,進行空間的切割和場景的轉換。在高漸離和燕姬為荊軻講述春秋戰國4位著名刺客的故事時,隨之垂下4幅印著刺客的拓片,最后落下的一道白幕拓片,預示著荊軻不測的將來(見圖4)。
在“贈姬”一場中,燕姬被太子丹當作禮物送給荊軻,荊軻與燕姬進行了初次單獨交流。此時全場暗下,燈光照在平臺及荊軻與燕姬身上,兩人分別站在長方形平臺兩端,四目相對,隨著平臺而旋轉,如電影特寫一般(見圖5)。這也表現出兩人不同的心態,燕姬再次成為禮物,對荊軻表現得禮貌、漠然,荊軻則因為得到燕姬而激動興奮。
(4)“斷袖”和“副使”
這兩幕主要采用大寫意的舞美設計。“斷袖”發生在夜半,荊軻和燕姬端坐房中,秦王像立在他們中間,長方形平臺如床縱置在后面。深藍色燈光照在竹簾上,營造出夜的氛圍,兩人身上的白光則帶著幾分清冷(見圖6)。隨著交流的深入,荊軻對燕姬說出了壓抑已久的心里話,表達了作為“人”的期盼和對燕姬的愛慕。在燕姬的啟發下,荊軻也明白了刺秦的意義:一次成功的刺殺與有情人終成眷屬一樣平庸,一次失敗的刺殺倒能使庸才成為英雄,事物的精彩不在結局而在過程。在演示刺秦過程中,荊軻割下燕姬扮演秦王的衣袖,兩人相視而笑。在這一場中,樂池變成水塘,水塘中升起坐塌,蛙鳴陣陣。荊軻在表達對青蛙盡歡而死的戀愛方式的向往時,撩撥起池水,學著青蛙哇哇亂叫。

圖2 田光托付荊軻“大事”

圖3 太子丹的宮殿

圖4 為荊軻講述刺客故事時垂下的拓片

圖5 位于長方形平臺兩端的荊軻與燕姬

圖6 秦王像立于荊軻與燕姬之間

圖7 吊掛的字版、白色逆光、淺藍色定點光營造出浪漫情境

圖8 冷色光營造的陰冷效果
“副使”依然是荊軻和燕姬思想和情感碰撞的戲,兩人述說自己,暢想未來,對生活、對人生有了夢想和追求。在這一場中,舞美設計極為簡潔,只有吊掛的字版和旋轉的長方形平臺,白色逆光穿過字版照在舞臺上,有種斑駁陸離的感覺,淺藍色定點光用來強調二人,營造出全劇惟一的浪漫情境(見圖7)。字版作為背景,時刻提醒觀眾這種浪漫的不確定性,給觀眾帶來絲絲壓抑和擔憂。簡潔的舞美設計也給了演員表演和燈光設計極大的發揮空間。
(5)“殺姬”、“壯別”與“刺秦”
在“殺姬”中,荊軻、燕姬等人為太子丹演示刺秦的最后一刻,荊軻殺死了扮演秦王的燕姬,并誣陷其為秦王奸細。場景依然沿用上一場,但轉臺的旋轉與冷色光給人以完全不同的觀感,極為陰冷(見圖8)。隨后在“壯別”一幕中,荊軻遲遲不動身,且反問太子丹殺死燕姬是否正確。傾斜4°平臺上發生的一幕幕,非常清晰而且殘酷地展現在觀眾面前,引導觀眾去反思歷史。
在易水“壯別”的場景設置中,一條長長的藍幕懸掛在舞臺后區,自然垂落到地面,營造出水的意境;長方形平臺縱置在舞臺正中,與藍幕下端相接;一條破船斜掛在平臺左側,作為離開的元素,象征著離去的人將一去不返。荊軻在平臺上由坐到躺,自訴在等待一位高人,實則為內心的彷徨、無奈和對人生的絕望。在他和秦舞陽離去時,藍幕和破船也緩緩升起,平臺徑直向后移,人物成剪影定格在藍幕上(見圖9)。
在“刺秦”一幕中,字版變成秦王殿上的三根橫梁,紅黑相間,荊軻赴死,紅黑如血。傾斜4°平臺前方是荊軻與秦舞陽,后方是高高在上的秦王,長方形平臺豎置,拉開雙方的距離,造成一種威壓之勢,顯示雙方力量的對比(見圖10)。最后,荊軻的血衣懸掛于橫梁之上,如雕刻在歷史上,與開幕場景形成前后照應,完成對整個事件的闡述。而那句“我們歷史上見”的臺詞,帶給觀眾意猶未盡之感,讓觀眾去思考、想象。

圖9 人物成剪影定格在藍幕上

圖10 秦王殿的舞美設計
戲劇的題材、劇本內容及其所提供的氛圍、風格等,是舞美設計的基礎。本劇是現代人重新解讀歷史的戲劇,用古人的身體說著現代人的觀念;同時,它又帶有歷史劇的一些特點。因此,舞美設計既要有歷史厚重感,又不能過于寫實。筆者抓住本劇的結局與歷史結局相同這一點開展設計,力求不過于傳統,也不趨同,且充分考慮了觀眾的理解度——創作者若不能站在觀眾角度考慮,極有可能導致觀眾所看、所想與設計者的初衷完全相反——著重配合展現形成這一結局的過程,并帶動觀眾參與到這一過程的演繹中,取得了不錯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