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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道德撞上金錢,就成了一塊被豬鼻子拱臟的西瓜皮。 ——自題
一
1911年10月10日,農歷辛亥年八月十九日晚上,駐扎在武昌的新軍工程營的一幫小哥們發動了兵變。那雖是一次本屬無奈的行動,卻嚇得鄂督瑞澈聞訊而逃,統制張彪也跟著閃人。湖北全省便宣布獨立,不再跟大清玩了!而后湖南、浙江、江蘇、上海相繼獨立,各省呼應。三個月后,維持了三百年的大清朝就此垮臺,牛叉了二千年的封建帝制也一并給滅了。兵變那一槍打出了個新歷史!
雖說那幾十年間,大清朝早就該倒了,但看著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卻老不見它躺下身來。中山先生忙得東跑西顛,想成為撼倒它的主要推手。講道理、做動員,發動群眾、組織黨徒,暴動搞了不少,但不是黃花崗,就是唐才常、徐錫麟。同志哥一個個都成了烈士,清兵們仍在身后緊追慢趕,弄得自己倒沒了藏身之地。不知是人心不齊,還是火候未到,恁就沒效果。不曾料想,呼喇喇如大廈傾,一夜間,革命就被一幫小丘八搞成了!
不過,革命雖是必然,成功卻是偶然。10月9日,共進會鄂東支部在武昌小朝街被清兵破獲了,彭澤藩、劉復基、楊宏勝三人不幸被俘就義。部長梅寶磯逃出了,急忙四處通知同伙起事。10日清晨,他來到工程營門前,不敢貿然而入,便挨著一賣白薯的,偷偷聯系自己的同志。但見營中出來的大兵,便上前對以暗號,對了半天,沒人理睬。可他鍥而不舍,終于對上了一個。他急忙告知彭等三人已成烈土,革命正面臨大難。那小哥是個明白人,急問:革命黨的名冊是否搜去。梅便扯了—謊,回答:已搜去,滿韃子正對著名單在捕人。這謊編得幼稚,但事急,容不得細想。那兄弟急歸營中,通知了負責人。當晚,大家便操起家伙,一起反了。革命就此成功。工程營就此創造了光輝歷史。其實,工程營實力有限,本來根本完不成這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只是瞅對了空子,就像拳臺上,身材矮小的拳手面對拳風凌厲、拳勢逼人的強大對手,冷不防打出了—記窩心拳,正中對手要害,對手一下就垮了。那幾天,武昌是座空城,清兵主力不在家,一股腦兒去了四川,所以能四兩撥千斤,讓革命黨一舉成事。
1911年5月8日,大清國的首屆責任內閣(皇族內閣)成立了,第二天便下了一道命令,要收回各省的鐵路修建權,將分散的、私營的省公司變為壟斷的國家總公司。這—下,油鍋炸開了,全國十七家鐵路公司全不干了,自己口中的肥肉被奪走了,這不是明搶嗎?當初,國家為了調動積極性,允許各地成立租股局,可以各自發股、集資。用公權力作保障,將老百姓的錢誆來,空手套白狼,為自己生錢。那些大佬們看準了這點,才紛紛接手這活。于是,錢沒落到鐵軌上,都落進了大佬們的口袋里。鐵路修不成,麻煩卻越來越多。這時有人提出,放手干恐怕不是事,不如讓國家來干,也便于引進外資,老外的年利率也低,只有5%,還不到國內錢莊、票號的一半。那錢還可存在交通、大清這些國內銀行,提升頭寸。鐵軌也可由漢陽鐵工廠制造,既拉動了內需,也扶持了國資產業。這本是件有益于國家的事,但卻動了大家的奶酪,被動者全上火了,要跟中央急。好在中央對各個公司予以經濟補償,答應換發國家鐵路總公司的股票。那幫兄弟一想,爛攤子丟給了國家,以前的爛賬也不查了,貪得的黑錢也名正言順地洗白了,何樂而不為?于是稍稍折騰了一陣,便偃旗息鼓、見好就收,一個個都回家洗洗,躺在床上與老婆、粉頭數錢,偷著高興!
但四川的大佬們卻正為一樁買賣發愁,他們把錢放在上海炒股,虧損了三百五十萬兩銀子。他們想跟國家講條件,要老東家把這破賬單一起埋了。
但那邊發話了,集資的錢中央照付,炒股違規,虧損各地自理。于是,惹怒了那幫家伙,便串連著各路人馬,咨議局、川路公司、哥老會、留學生、革命黨;明事的、不明事的;有利益的、無利益的;民族主義、立憲主義;一起發動起來,真正搞起了統一戰線。被新政傷害的少數既得利益者煽動著沉默的廣大民眾,把本應針對利益集團(公司)的民怨,轉向了國家,轉向了政府,一起享受著天下大亂的快感和高潮。新上任的總督趙爾豐扛不住了,只得請求上峰增援。于是,武昌城中的精兵悍將們正被端方帶著往那地兒趕著去彈壓呢!
因此,革命的起因是川人的保路運動,因了保路,武昌成了—空城,這才成就了工程營的大業。但保路的起因卻是為了收回路權,這個收回路權的倡導者,才是清政府“被革命”的始作俑者!
這個倡議出自于這一年一月剛剛上任的郵傳部尚書。郵傳部是一個大部,管著鐵道、交通、電政、郵政。這個新官上任伊始便想著體制改革,提出了國有企業的概念,這在19世紀末的中國實在是驚世駭俗!但出發點卻與結果大相徑庭!他考量了社會的各種勢力和經濟成本,作出了這個符合國情的唯一正確決策。正確到了一百年后,滄海桑田,變換了三種社會形態,卻仍然像是一塊剛剛新鮮出爐的香餑餑!但恰恰是這種正確,毀了還沒到該毀時刻的大清朝。當各方利益與道德相忤時,被舍棄的絕不會是利益,只會是漂亮得猶如肥皂泡般的道德。但可嘆的是,一個一生都不太把道德當事的人,難得認真地講了—回道德,卻被道德面前的逆向勢力所摧毀,并讓他在無意中成為了現政權的罪人和后政權的功臣。他忠心耿耿,企圖為大清朝增磚添瓦。他殫心竭慮,既考慮到國家利益也兼顧到了地方利益。他謀劃算計,既估算了各地蛀蟲們瓜分掉的民脂,也確定了自己口袋中民膏鼓出的厚度。他自以為看到了事情的全部結果,但卻沒有想到一個結果:大清國會亡!他想到如何去避免各種后果,沒想到迎來的卻是最致命的后果——自己成了整個事件的罪魁禍首。由此,他從山峰跌人谷底。他將接受著這個朝代列祖列宗的詛咒、每個同僚的尖刻謾罵,甚至面對所有他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以及同時代和不同時代的人的質疑和責難!以前,人們稱頌他的功績;以后,人們清算他的罪行。
這個始料不及結果的制造者和承擔者,這個雄心勃勃、事與愿違的冤大頭,就是一百年前,我們赫赫有名的常州老鄉——盛宣懷!
二
盛宣懷,字杏蓀,號愚齋,常州府人。晚清著名的洋務派。
他從小跟著父親在湖北上學。二十二歲時回常州考了秀才,又經過了縣學的入學考試,成了童生,走出了功名的第一步。眼瞅著就可鄉試、會試一步步攀上去,高官厚祿如探囊取物。沒想到,中了邪似的,從二十三歲考到三十二歲,就是中不了那個舉人,弄得自家老爺子先灰了心。恰逢李鴻章來江南公干,便一封信介紹了去,成了老李幕府中的文員。
其實,盛宣懷挺有才。十四歲時,便能寫出像模像樣的經濟學論文 《如何將川鹽和淮鹽在湖北統一銷售》,解決了當時的鹽市混亂問題,使得老爹大為欣喜,驚為天人。他給李大人草擬文書,能夠“立馬萬言”,速度極快,滔滔不絕,質量又高。還常常一天百八十里路騎馬奔波,從不叫苦叫累。李大人見這小子勤勉,便賞了一個采購員的工作,讓他到沿海城市跑起了軍火買賣,有了與上海、天津的洋鬼子們打交道的機會。于是,開始了他的洋務時代。
他創辦輪船招商局;創建了電報局;在湖北“勘礦”,建立了漢冶萍煤鐵廠礦公司;修了盧漢鐵路;建成了中國通商銀行;創辦了北洋大學堂……通通都是中國第一。
他的官運也直線上升,從天津河間兵備道,到海關道……從太常寺卿、大理寺卿……一直到郵傳部尚書。職務有時是一日三遷,似乎少了他大清朝就運轉不靈了。
他和父親都是講求實際的人。抓不到權,就去抓錢!當不上官,就去撈當官的錢!進入了體制,才是發家致富、先富起來的根本!
他沒有舊文人的酸氣和世家子弟牛哄哄、不愿做事又做不成事的壞毛病,他能干、肯干,干完了那個時代所能干的全部事,甚至連紅十字會會長也被他干了。他知道必須干活,干了才會有錢,有錢才能改變自己的人生,才能用這些錢再將別人的錢變為自己的錢。
和大多數國人—樣,他無所謂信仰,他只信奉發財的竅門和秘訣。他自信已找到了打開財富寶藏的鎖鑰“發洋財”——賺取洋人的錢。他埋頭苦干,刻苦實踐,為自己創造了—個贏利模式:從政府處獲取特權和資源,從老外處獲得資本與技術。這真是一百年來富國強民的最大發現!直到今天還為蜂擁而來的社會精英們所襲用。
事實上,必須要有高度的責任感,才能做到那么多的“第一”;必須要有高度的想象力,才能從那么復雜的交換關系中抽象出如此簡單有效的交換原則。責任感、想象力乃是比金錢稀缺得多的社會資源。以此致富,其實并不為過。
他是有理想的,他也是有能力實現理想的。他想創造一切、改變一切、把自己能做的事都做完,就像一個打工仔試圖誠實地回報善待他的老板。但他卻把別人要做的事全都做完,把別人想賺的錢也一起賺完,這自然就引起了別人的憎惡!
張之洞就曾拿著兩份奏折對他說:一份是彈劾你的,一份是保舉你的。后一份奏折的代價是六百萬兩銀子!雖然這是張之洞為了挽救盧漢鐵路而出的狠招,但畢竟讓他認識了官場:為了達到目標,只須用錢開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明白,這糧草說的就是金錢。后來,他用六十萬送給載澤,買回了被袁世凱奪去的郵傳部大權,就是對這條原則的“純乎一心”的運用。
他不太把常規理法放在心上。在官場和商場上混,必須黑得下心,狠得下心。但最終還須臉皮厚,要能放下身段,用錢去解決天下難事。因此,他可以百煉鋼,可以繞指柔,但決不拂袖而去。任何行為與感情無關,只是在做一筆筆買賣,計算一筆筆商業投入,目的只有“逐利”二字。馬克思曾說過,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潤,有人就會鋌而走險。說的似乎就是盛宣懷,他想著法子要做大官,只因官做大了,才可能更方便地行商、圈錢。
作為商人,他從不知道感恩圖報。一切都靠著自己的努力和打拼。以最小的付出搏取最大的利益,這是原則,完成了理所當然,完不成是運氣不好。寧可拜神,絕不拜人!
但他卻希圖別人回報。他等來了回報,從一個體制的打工者成為合伙人,他以漢人的身份躋身于大清的皇族內閣,似乎得到了他所想象的認可。長袖善舞,有了錢他才能搞定這一切。他深知金錢的力量,因此,他深知自己的力量!但這些力量卻不能打消他內心模糊的隱痛。他在科舉上的挫折使他的成功在那個時代的價值觀上打了折扣;他所有的成就,也被印上南方梅雨季節中打工仔幾天不洗的汗衫上濃濃的怪味。
為此,他作出了很多努力,要想彌補在文化上的缺失。他籠絡文人,禮賢下士,出巨資出版《常州先哲遺書》。事無巨細,從編集、選刻、資金,一一關心,一如他的工作作風。繆荃孫贊他:“遇一事必推求其所自來,而窮極其所已至。盱衡中外,商榷古今,侃侃而談,無漏無誤。”又說:“其識見皆提挈綱領,惜當國者不能用耳!”為他遺憾,為他不平:“惜不逢盛世,使有才之人轉不如無才者之安坐而富貴,則天為之也!”(《常州先哲遺書相關文獻資料匯輯》)做的不如說的,說的不如坐的,古今一理。
在本質上,盛宣懷是個農民、底層官吏,因為他所受的教育并沒有給他足夠的與他的官職相抗衡的文化自信。每提升一級,在虛榮心膨脹的同時也帶來了更高一級的自卑感。面對許多進士、狀元出身的同僚,科考失敗而造成的先天不足使他自慚形穢。他必須要用自己的特長去維護自己的尊嚴,去比垮他的對手。他的天性使他經商、獲取財富如探囊取物,因此,炫耀財富,炫耀獲取財富的能力,成為他平衡文化缺失的必然行為。他是用財富證明自己的能力,是用財富掩蓋科舉受挫的失敗;用財富表現自己內心的虛妄,營造君臨天下的自滿和快感!但,極度自尊只能是極度自卑的結果。
當然,財富是醫治自卑的最好藥方,但當每個人都用這帖方子證明自己價值的時候,這副良藥的藥性已被稀釋攤薄了。
三
他是個天才。
天才,就是有著與生俱來的特殊能力的人。天才,也必然有著與生俱來、與眾不同的特殊使命。天才的一生似乎被其天生的才能所牽引,不自覺地,但堅定地完成他的人生目標。
天才,會帶來財富,但財富卻帶來了仇恨。你得的,就是他失的。天才自然明白此中三昧,但決不會因此改變自己。同行必妒,同行即敵人;有你無我,你死我活。因此,不畏強暴,不怕犧牲,奮起戰斗,消滅對手,這是衡量是否天才的終極標準。
人們等待他與胡雪巖的PK,那個時代最令人眼紅的兩大天才!交鋒早就開始了。盛宣懷開始走出的每一步,似乎都被絆馬索絆住,這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因為胡雪巖身后站著左宗棠。他在籌劃創建輪船局時,就受到了彈劾,還弄丟了督辦的官帽。他到湖北勘探鐵礦,開辦荊門礦物局,準備工作剛完,就被調回了北京。開局是如此不順,屢屢被轟當頭炮。但一個天才,決不會因此趴下。這種區區的小失敗,對他根本不算什么,他不會讓對手一直得意下去,他早已看到了對手的死穴,知道如何才能最后把他“將”死。
19世紀下半葉,清廷有意發展電報業,各路洋人買辦也紛紛前來說項。但慈禧的注意力卻沒有放在這頭,她關心的是領土問題,小日本何時歸還琉球群島?電報畢竟不是雙邊關系,用不著心急火燎地急著上馬。自以為把準了老佛爺脈的胡雪巖,便放下心來去忙著用自己的茶葉、絲綢換外匯去了。而盛宣懷卻不為這表象所動,他認為運用新技術是大勢所趨,他絕不會輕易放棄與時代共進而發財的機會。他偷偷地在大沽北塘海口炮臺與天津之間鋪設了第一條電報線,這里恰恰是李鴻章大人的防區。他與李大人有師生關系,又同屬一個利益集團。而李鴻章有著比左宗棠更大的力量!線架好后,李鴻章邀請了醇親王等朝廷顯貴,親臨試驗,那干人驚嘆不已,評價良好。李才正式上疏奏請,很快得到皇上批復。1881年,盛被正式委任為電報局總辦,第一口肥肉啃到了!
但反擊隨之而來。在開通了上海、蘇州等分局后,他們興沖沖地準備架設長江電線,方案呈報后,卻不獲批準。原因只有一個,左大人在那里主事!胡雪巖趁機釜底抽薪,暗暗派人到電報局臥底,偷出密碼,并私下與洋人洽談合作,準備自己上馬大干。雖然烏云壓頂,但天才十分淡定。他確有“安居平五路”的才能。他先找來丹麥大北公司、英國大東公司的代表,要他們停止供應器材給胡,并餌以三倍的重金來補償他們。繼而危言聳聽,胡對絲綢等商品的壟斷會使兩公司的利益受到傷害,因此,決不能養虎自殘。于是三方訂盟,暗中給胡下了套子。馬上,大北公司的器材順利運到,胡也得意洋洋地開工了。但器材質量低劣,工程干了三分之一只得停工。此時,李鴻章不失時機地上疏彈劾,稱胡辦事不力,工程質量不堪,給朝廷帶來了損失。建議改派盛宣懷辦理,朝中那幫跟屁蟲也紛紛附和。于是,不言自明,肥肉又—次落到了盛宣懷的口中。雖說官場之爭、權利之爭,都是后臺之爭,但一方是精心計劃,不打無準備之仗;一方卻是馬馬虎虎,隨意生發,當然勝敗立判!左宗棠、胡雪巖只能將利益拱手讓出。
多年之后,決戰打響了!胡雪巖經商的重頭在生絲上。他囤積貨源,壟斷市場,控制價格。盛決心在這個主戰場上與他作生死戰。
盛先暗中收購了大量生絲,然后低價售與胡的客戶,并收買各地的商人和洋行買辦,讓他們不到胡那里購買。這種暗中拆橋的做法使得胡的生絲大量積壓,資金無法周轉。胡雪巖為了給左宗棠代辦軍費,曾向匯豐銀行借了六百五十萬兩銀子,第二年又借了四百萬,共計一千萬兩。以各省的協餉作擔保,每年須還本金和利息八十萬兩。這年的還款日期已近,胡當然不著急,像往常一樣,時間一到,上海道臺就會趕來送錢還債。但這回,盛宣懷找到了上海道臺邵友濂,暗中關照:李中堂讓你遲二十天調撥此錢。這不違法,又是中堂傳話,邵道臺當然照辦。接著,他串通洋行向胡催債。胡只能從自家的阜康銀行調撥八十萬兩救急。等到銀子出了銀行大門,盛便開始派人到阜康去擠兌。并四出放風:胡的生絲蝕本,只能挪用阜康的錢了。他們還欠著洋行八十萬呢,恐怕也還不清了。阜康馬上就要倒閉了!弄得市面上人心惶惶,紛紛趕去提款。
胡發電向左宗棠求救,電報又被盛派人暗中扣下了。胡再找邵,邵稱視察制造局,溜之大吉。胡只能拿出自己的地契、房產作抵押,向銀行質錢,并將囤積的生絲廉價出掉。然風潮仍無法控制,每天銀行前人山人海,把門檻都踩破了,門框也擠歪了。這時胡雪巖才知著了盛宣懷的道,想著自己一世英名,毀于一旦,栽在后生小子手里!一口氣上不來,一命嗚呼。
一個天才,不在于是否具備超自然能力,他只是個比平常人更具有領悟能力,能先別人—步看到事情結果,就像好的棋手,每下一子都能看到以后幾招的變化。商戰當然也要具備這種洞察未來的能力,這取決于對信息、資源、人脈的掌控和分析,必要時候,還得像士兵那樣敢于下重手殺人。商業領袖考量的不是道德,而是利潤!
胡與盛的基本法則是一樣的,尋找強有力的體制內的靠山,尋求“權力出租”。但不同的是,盛就是體制中的一員,具有更多的利用體制和公權力的能量,無論是人際關系還是攫取資源,他都有著直達快車的便捷。而胡生存在體制之外,本來就隔著一層皮,要解決盛唾手解決的相同問題,他需要投入更大的成本。他還把全部家當放在一只籃子中,當那籃子破了,里面的壇壇罐罐便全部砸碎,血本無歸。
盛大人的貢獻還在于,他為一百年后的中國社會提供了出色的官商文化的運作經驗,利用對國家資源的控制合法地占有公共財富,已經成為當代富豪們的共識。這似乎不涉及道德,只須具備才能和決心。對于他們而言,國家強大,發家致富,為子孫斂財是并行不悖的,是符合道德精神的,并不需要考慮另一端的凡夫俗子們的抱怨、不平。所以他們理直氣壯。
本性中不夾雜與利潤無關的東西,這就是天才!
四
他是個膽大妄為的人,他是個真小人。
真小人遇事只從利害關系考慮,絕不假惺惺做道義狀。所以也只有真小人才敢真膽大妄為,才不去蒙人,也不怕別人說三道四,才少了許多偽君子的臭毛病。
1900年,北京城發生了驚天動地的事。許是垂簾聽政的老佛爺被洋人逼瘋了,竟然聽從了宗府中幾個小毛孩的建議,將義和團收編成國軍,要跟洋鬼子斗。她看著大師兄們念咒畫符、刀槍不入,便自信滿滿,一喜之下發了好幾道詔書,要向鬼子們宣戰。老太太圖省事,不愿一國一國滅,干脆就將他們一鍋端!八個國家一起宣了戰!年紀大了忘性大,老太太忘了早幾年在一個小日本身上就吃了大虧,把北洋水師賠了不說,還連帶著自己的生日讓人賊罵!但是,南方的大員們,天天跟洋鬼子打交道,知道他們的實力和厲害,當然不會跟著老人家一起老年癡呆。接了詔書,裝不認識,只是不理。心里嘀咕,好不容易這幾年掙到的這些家當不能因為主人家胡來而揮霍了。但又不能明著抗旨,還怕出頭的椽子先爛,知道李鴻章此時已被逐出京城,正做著兩廣總督,大家便一致推他當子領頭大哥。但李大人賊精,哪肯輕易就范,也在裝聾作啞。于是,盛宜懷就自告奮勇地當了說客,他喜歡這類事,煽風點火,上躥下跳,左串右聯,合縱連橫,似乎是每日算賬、公事結束后的余興。據敏章的《李鴻章年譜》記載:
1900年農歷五月七日(6月3日)盛宣懷電請李鴻章奏陳剿拳。李復以“似非外臣所能匡救”(不是我們外人能管的事)。
五月二十五日(6月21日)盛分電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飭上海道與各領事訂約,租界歸各國保護、長江內地歸督撫保護,兩不相擾,留東南以救社稷蒼生(知道這個國家要完,先留下點資本再說)。
五月二十九日(6月25日)李鴻章電盛宣懷;二十五日矯詔粵斷不奉。希密致劉坤一、張之洞(我們廣東決不接受二十五日的偽詔。請串聯劉、張一起行動)。
六月四日(6月30日)盛電閩浙總督許應騷,請加入東南互保。(又加入了一個同黨!)
這一幫膽大包天的奴才,竟合謀稱詔書:“此亂命也”.企圖名正言順地抗命,置皇上與老佛爺于不顧,好像當的不是大清的官,把主子們當成了傻蛋!在需要各人出力的時候,卻都站在一邊看熱鬧,還跟欺侮主子的洋鬼子作交易——冤有頭,債有主,井水不犯河水。你打招惹你事兒的主可以,但別煩我們。這一幫爺真是亂了臣倫!
洋鬼子便攜起手興高采烈地進了北京,把大師兄們殺了個人仰馬翻,血流成河。老太太一看,嚇出一身冷汗,一面逃命,一面命這幫大爺勤王救駕。但大爺們倒嚴守著與洋鬼子的條約,十分誠信,只是坐山觀虎斗,讓老太太自個兒唱別宮曲,又當了一回難民。
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老盛牛哄哄地搞成了個東南自保,自以為臉露大了!但卻被老百姓罵了個臭狗屎。老百姓都是主戰派——罵你娘了,打!占你房了,打!拿了你一根稻草,也還是打!盡管鬼子們遠在京城鬧騰,南方的小百姓逃過了一劫,但心里照樣窩火,照樣同仇敵愾,照樣要找人出氣,氣便撤在了老盛身上。
但他不怕做小人,心中自有主張。即使對老佛爺也不頂禮膜拜,盡管她是他的最大東家。他能看出老太大的問題:管理失控,已經當不好這個家了。辦的事情也越來越離譜,除了幾個宗室中的小阿哥得到了好處,全天下都怨聲載道。自己哪能閉著眼睛真跟她往火坑里跳!別跟我講什么君臣節義,我可是“四書五經”沒能畢業,充其量只是一秀才學歷,費那些口水沒用!我就是腳踏實地、錙銖必較的一買賣人!
他不相信什么權威,只相信金錢的力量。這是腳踏實地的計算,也在剝下權力的神圣偽裝。因此,無視權威就是無視謊言。他理性,理性得冰冷可怕。他認為,國家必須有錢,權利必須以金錢作為基礎,沒有黃金打就的塔基,權利的金字塔必定倒塌!一座行將倒塌的金字塔不足以引起重視,更不必抬頭仰視。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太婆也不必太當回事,哪怕真是我的主子。
李鴻章有一次評論他:“盛杏蓀機智敏達,而乏毅力,其條陳固欲辦大事,兼做高官,官既未操左券,事又無從著手。”這小子聰明,想做大事,當大官。但官沒做好,事又干不成。(《盛宣懷日記》第一百一十九頁)他聽了馬上牢騷滿腹:“事合肥三十年,從不爭牌子,合肥亦抑之使不得進。同患難不能效指臂之力,可長太息也。”為李大人效力三十年,沒得到他什么好處,還被他壓著,一起患過難卻不愿助一臂之力,付出的成本都得不到回報,只能不斷地嘆氣了。他甚至還將自己的老大與曾國藩作了比較:“湘鄉(曾國藩)用人,唯恐不能盡用,絕無所以限制之心;合肥(李鴻章)用人,唯恐功為人居。”揚曾抑李,不滿之態躍然紙上。
君、師,都不能讓他買賬,還有誰能讓他真正信服?只有那些生意往來的老外,他們才是他的趙公元帥!況且他們也真有東西。所以當這個儀態萬方的自家老太太與那個血氣方剛的外國小毛孩掐架時,他毫不猶豫地站在后者一邊拉偏架。沒有什么道德倫理可以讓他放棄這個立場,因為他不虛偽,他知道商業贏利的基本法則,站在強者的一邊;站在遵守諾言者的一邊。他更明白,經濟利益是最高利益。他要算的只是經濟賬,政治賬也輪不到他來算。他把自己看作是個與體制無關的個體,是一個與體制之外的老外打交道的人,是能夠超越體制的人。因此,自己的所為,與政治何干,與政權何干?只是喪失了官場,便喪失了資源;喪失了資源,便成為一個什么也不是的癟三。所以,他要繼續維持與那個供他享用資源的政權的關系,但不需要將一切獻給老佛爺!他獨來獨往,全憑著自己的判斷去做事。他只愛自己,只信自己,一個真小人,當然不會傻到去相信別人。“跟著感覺走”這句歌詞,如果早能讓他聽到,他一定會認為道出了他的心聲。
那是一個社會道德全面淪喪的社會,只有依靠道德才能挽救這個沒有道德的社會,但僅憑道德,卻無法生存于這個沒有道德的社會。一個詡:道德的人必死于道德。
一個吊詭的生存命題。
五
他是大清朝的“首富”,也是大清朝的“首惡”。
據《萇楚齋隨筆·卷五》記載:
武進盛杏蓀尚書宣懷,光宣以來,相傳其家集貲數千萬。……尚書繼妻莊氏頤養費母財七十萬兩,其孽息漲價,及藏書樓之全部圖書,尚不在內。常州城內周線巷住宅十五進,房屋二百四十余間。拙園丈莊田產三千余畝。濟豐典股本、乾豐木行四處……
這只是供給其后妻生活費用的在常州一地的資產統計。當時婦女一年的生活費用只需幾十到幾百元,最多上千元,即使皇室嬪妃也不過三五千兩銀子。而他老婆每年卻有七十萬兩銀子生的利息,還有房產、地產……這么大的差異!誰見了都要生氣,難怪寫書的人更要憤怒了:
尚書本我朝臣子,而其妻養贍費,愈于皇室珣、瑨等太妃數十倍,其僭妄驕橫,無人臣理,不亦太甚乎!其為眾矢之的,實自取其咎也。
一個靠主子發財的暴發戶,牛過了主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連辜鴻銘見到了他,也談起了《中庸》的要旨“賤貨貴德”,讓他不要把物質利益看得太重,要重視道德修養。來源不明的財產收入只會帶來負面作用,為他帶來壞的名聲。
老盛當然不在意自己是否“算”好人。他只不過和大多數人一樣,缺乏革命的遠大理想.把發展生產力、提高科技水平當做個人致富的工具;把聚斂財富、先富起來當做了人生目標。他不太理會周圍那些好人們的閑言碎語,但這個社會恰恰是由“好人’們守著的。好人是這個社會的核心,他們維護和維持著社會的游戲規則,使得游戲者們不致過于偏離這些條條框框。他們是每個游戲個體的道德監督者,用群體的標準,約束著個體的行為。但歷史發展的動力,恰恰不是來自于好人。歷史上最大的好人顏回說過:一壺水、一簞食,回也不改其樂。好人們對生活的要求太低了,沒有什么動力讓他們推動生產力。但他們的老婆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卻讓他們不斷操著心,心里念叨著那些壞人享受的全部好處。但是,他們不能明著伸手,不能像雞鳴狗盜之徒可以公然唱著:長鋏歸去。因此,他們必須通過不是好人的那班家伙來給自己干些臟活,既得著了實惠,平衡了做好人付出的道德成本,又免去了可能成為壞人的道德沉淪,還能讓這些丑惡而又可愛的家伙成為自己的 “陪襯人’,襯托著自己的光鮮。
老盛不失時機地成為體制中好人們所希望的干臟活的人。他可以不需要歷史,而歷史卻少不了他。因為他的行為從不用對歷史負責,但歷史卻需要他來推動自己的發展。正是靠了他的貪欲、野心、行動能力,體制才能運轉和腐敗得生氣勃勃!他用錢把規矩森嚴的社會準則捅個窟窿,也善于把道貌岸然的好人拉下馬。他是社會的潤滑油,他是歷史的助推劑。他人見人愛,像圣誕老人,帶給大家希望的禮物。他與好人們同唱一出“二人轉”,是好人們不能分割開的連體兄弟!少了他,好人們只能悲哀寂寞地唱唱獨腳戲,寸步難行。
1911年10月16日,在盛宣懷缺席的情況下,北京召開了資政院會議。御史史履晉彈劾他“獨攬利權,調劑私人”。26日御史范之杰彈劾:趙爾豐之操切羅織,瑞澈之棄守潛逃,皆非主因,而盛之“橫絕中外,神奸巨纛”才是。處理保路運動的失誤,封疆大吏的不負責任,都不是“被革命”的原因,只有盛宣懷的貪婪才是主因!10月25日,資政院召開第二次會議,請戮宣懷以謝天下。會議從下午1:45開始,4:25結束。攝政王載澧下令:“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盛宣懷成了全部事件的承擔者,成為公眾的泄氣孔。于是,在大清國資政院,在證據闕如的情況下,一百多個好人便以“憲政”的名義將這個不是好人的家伙投票開除。
雖然慶親王口頭保證不會處決他,給以生命保障,但還是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當天晚上,他就搬入橫濱正金銀行支店長的宅邸。10月27日晚,一支十人組成的小分隊,其中八人全副武裝,英、美、德、法各出了兩名士兵,另兩名是翻譯,在夜色中將其護送出了北京城。他在對國內的好人們喪失信心后,只能借助于那些臭味相投的老外。四處碰壁的孔子曾說,自己像一條喪家犬,形容那時的盛宣懷倒是恰如其分。30日,他乘坐德國輪船“提督”號,由天津經大連轉青島到日本。
在晚年的照片上,身著清朝的二品官服的他并不快樂,并沒有擁有那么多財富應有的志得意滿、油光鮮亮。相反更像一個老農,表情木然,憂心忡忡地計算著來年的年成。許是他感覺到了財富的壓力?
1916年,他去世了。他的女兒回憶:“其父至民國后,即中風了,每日僵臥床上,惟與她及妹二人,伴之打撲克牌九消遣,平日衣服多補了又補穿之,至大除夕始換新大皮馬褂,穿至正月十五上元節后,又高呼,太太,把皮衣收好。吾母告之曰,老爺,你七十多歲了,新馬褂有二十四五箱之多,穿穿罷。老父必云,不舍得的不舍得的。”活脫脫一田家翁!葉落歸根,在上海租界舉行了盛大的出殯儀式后,他被送回了家鄉常州安葬。幾十年后,還是他的女兒回憶:“伊的侄子毓某人從常州回申,火車上聽二個匠人在互談,一云,你在常州做啥?一人云,奉當地政府令,掘盛杏生墳墓,以為必有大量金寶殉葬的,哪知開棺后,尸尚爛,只兩手各執一小小元寶,奇怪的是,和尚打扮,一大包清朝服裝,放在死人腳后,現在這衣服已經賣與上海百樂門劇院,正在做《張文祥刺馬》越劇。這套死人衣服著在做曾國藩演員身上呀。毓某即告其父澤丞了,全家均信為真事。……后全家均至百樂門觀劇,果然不謬也。”(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記幾個紈绔荒唐子·盛氏后人》)
每個時代都有一些人,可以坐擁金錢而超凡脫俗,擺脫體制與社會的雙重束縛。但關鍵是,他是否能夠在精神上完成相同的超越,真正地超越自我?否則,擁有那么多財富又有何用?“身后虛名,何似身前一杯酒”,話雖不錯,只恐那酒早已發酸,喝了便壞了胃口。
謗滿天下!譽滿天下?
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