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路
出去走走,只是想散散心,活動活動腿腳。可有些東西卻在等你,鉆到眼睛里來。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就無法跟沒事一樣,即使腳步沒停下來,走過去大老遠了,它還在那個位置抓你的腦神經,你就有了牽掛,心緒不寧,其實就是欠債了。這樣還能撐多久?于是就出現了不得不把它寫下來的局面。還得要寫得妥帖,不然還別扭著,不樂意,非得把它給你的那種意思那份情意寫盡寫到位了才行,才完成了任務,身心才能安靜下來。
這么說似乎有點嫌煩似的,其實主要責任還在自己,是應了那句“你如果無心怎會發現它有意”。而這心還是長年累月積累起來的,和你的性情意趣交織在一起。像一座山,歷時愈久,小路、密徑就越多。雖然連那山自己也不清楚它們連系著什么。如今,它來了,實際是你對它有著隱形的期待,它就是生命本身的內容,你是欠自己的債,是你對這世界索求太多,或者也可以說成世界要給你太多,你是個被寵幸的人。
我的詩就是被如此地滋養滋補成長著,有的人總喜歡把自己放在現實的對立面,像一些很絕對的話我是說不出口的,因為我也在這樣的現實里活著,靠它的一切過日子。世界之無窮自然包含黑暗和痛苦。但你如果老說自己如何孤獨、如何厭倦和看不慣世俗,老是為了這點那點的不順意在翻來覆去地表白抱怨發牢騷,那就得檢討自己的內心了。
人是傷不了世界的,只能傷自己。人太渺小,怎動得了大地的穩固,你在菜苗上撒了有害的化肥使它枯死,而山谷里草木旺盛得讓昆蟲吃到打嗝。種子到處都是,最荒僻的地方都能長出嫩芽,都有鳥兒的幼卵。人在世界里就像在無邊無際的懷抱里,人不見了懷抱依然,依然有永不會窮盡的生物和植物。
我從小隨當鄉村小學教師的母親住在祠堂和寺廟改成的學堂里。記得有一個放神祖牌的閣樓,堆著學校多年積下來的童話書,星期天或放假時,我和姐姐妹妹就用課桌椅踮著爬上去看書。其實都被我們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了,如果找到一本沒看過的時,我們就像被神靈關照著似的身心的幸福之門隨之打開,和煦的陽光金閃閃……常常我們還用課桌椅搭成一座小屋子,把牙膏殼的上頭剪下來穿進一條細繩做燈芯,套在一個空墨水瓶口,往里面倒一點煤油,就是一盞可以點亮的燈。雖然只能亮不多的時間,但也如同在宮殿里了……因為祠堂和寺廟多半是在村莊的邊上,周圍有大片的蔥蘢蓬勃而又荒涼憂郁的鄉野,我也常常與其間的植物一樣的狀態迷失在里面……應該是在那時我就受到寵幸了。
我最好能像一座湖一樣活著,但是不可能的,就像沒有四周的懸崖絕壁或水泥石頭圍擋,湖也不可能形成。在煩躁嚴峻的現實中才能產生堅強的靜。這樣的靜,得用工地的大錘、打樁機錘煉它,讓它像金剛鉆,有對抗、穿透、驗證和被驗證的能力。如果僅是靜中的靜,連成片的靜,那只適合休息睡眠,經不起一枚小釘的扎。
為什么要寫詩歌,有一點理由我很看重:世界呈現給我的覆蓋在它的表面下的,有生命的、無生命的、外部的心靈里的層出不窮的新氣象、新意義,旁人沒有感覺到的東西,我把它們寫進詩歌里,這使我在創作時,心里能踏實平穩,覺得不是在做著虛無縹緲的事,沒有白費時間和生命,不是在自欺欺人,而是重要的事業。
或許我體會到的東西別人已經寫過了,怎么可能避免呢,從古至今有多少人啊,但這并不說明我在寫之前先得想出怎么寫得和別人不一樣的辦法,我就是要由著這個充塞著小金桶的自由之身把當時的情狀老老實實地倒出來,它必定是我的,有著我生命習性的獨特氣味,技術手段也會像呼吸感應一樣隨之產生,自有其模樣。事物瞬息都在因聯系的變化而變化,人的感覺也是,一切都在互動中千嬌百媚地變異閃爍,越神秘得難以說清就越滲透得細致入微,模糊一片。認真發揮了個人的作用,就是參與創造,參與變化。
一陣風使我感動震撼,那是因為它先經過了萬事萬物,我的微小的心思都連著那繁復隱衷,它們在觸動我的秘密,電擊般互相散射開閃閃發亮。
我說話不拐彎抹角,真誠直接,別具一格,因為那是在說你,是你使我這么說,我詩歌里的一個個字、一個個詞、都是你的一滴滴水、一粒粒鹽、一塊塊磚、一截截鋼筋、一枚枚小釘,一寸寸閃電、星光、細雨、風暴、血管和神經,讓我就這樣慢慢挨近你,我是和你關系最密切的人。如果我越來越不經意地說出你,那是你越來越不經意地進入我的心里。
就這么一再地感應我,逼迫我,激活我,讓我在孤獨中繁榮充盈,我是被寵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