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根民
(廣西師范學院文學院,廣西南寧530001)
《金瓶梅》是中國古代小說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奇書杰構,開啟了中國小說史上全力關注平凡現實人生的創作之先河,所標舉的世情藝術風范引領后世小說家去深刻體察世俗生活。崇禎本評點者、張竹坡和文龍作為《金瓶梅》文本的忠實讀者和“度人金針”的導讀者,細心挖掘小說文本的藝術造詣,發申文本的微言大義,營造了基于文本讀者與作者審美體驗的共構效應,在凸顯文本的審美趣味之時,也拓展了文本藝術的存在空間。
《金瓶梅》評點話語是中國古代小說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金瓶梅》,從街談巷語的瑣屑之言到案頭把玩的精細之作,小說創作的雅俗之辨客觀形成了小說審美趣味的多元化。《金瓶梅》評點者點評小說文本的世情藝術風貌,強化小說反映的人情世態,特別是強調入世與為眾角色摹神的關系。他們對小說文本世情說的認定,增添了小說類型說的厚度,至此,小說創作取材世情便成為小說家樂于采納的模式和途徑。歷經《金瓶梅》評點者的不懈鼓蕩,市井風范文字就成為迥異于英雄將相的別樣文字而煥發穿越時空的藝術魅力。
《金瓶梅》評點者精細歸納小說技法,為小說創作提供一系列可供操作和效仿的范式。《金瓶梅》評點者注重小說中“各色人等”的分析,突出千百人合成一傳的結構特質,并側重通過具體情境來刻畫人物性格。作為一部暴露社會積弊的揭丑作品,作者集中鞭撻了世俗社會中各色復雜的丑惡人物。《金瓶梅》評點者盡力展現妍媸并存的現實存在,厘清人物的各自性格,扭轉千人一面的類型化塑造窠臼。崇禎本評點者的市井風貌之論、張竹坡的典型理論言說、文龍的化丑為美探究,推動了中國古代人物塑造理論的發展。惡非全惡,善非全善,道德意義上善惡可以轉化和凝結為藝術上的不朽。歷經《金瓶梅》評點者的慧心點撥,中國古代小說的一切傳統寫法進一步給打破了。
強烈的個性氣質涵茹。《金瓶梅》評點是文人生命情結的具象反映,接續怨毒著書的傳統,《金瓶梅》評點者認可作者的泄憤心理,并視之為創作的動力和觸媒,有力廓清了《金瓶梅》接受史上的“淫書說”惡謚。抒發不平心志,切近了傳統文人沉淀日久的叛逆情結。詩文領域的發憤著書說在小說批評領域得以很好地傳承。深厚的個人遭際以“泄憤說”得以舒張,沖破了儒家的“詩教”傳統,也彌補了“勸懲說”的單一和刻板所帶來的弊端。“泄憤說”的牽引,誘使文人去體察真情實感,去表現郁勃的生命意識,促使中國古代小說理論的成熟。同時,他們盡量給予小說文本以文學性的闡釋,凸顯《金瓶梅》評點美學的思想閃光。
小說評點是中國文學批評的傳統方式之一,它遠紹經文評、史注評,近接詩文評,雖為晚出,卻以博取雜收的姿態形成古代小說批評的主導形態,它顯示了中國文論思維的精細化趨向。小說評點具有古籍注釋的色彩,飽含評點者的主體創造精神。明清小說評點不僅數量可觀,亦經典名作不斷。小說評點家的苦心經營,打造了小說批評的民族化模式。葉朗先生曾評論:“正是這些第一流的代表性的小說評點著作,組成了一座中國古典小說美學的真正寶庫,否定小說評點,就等于把我國古典美學遺產中很有價值的一大宗財富拋棄掉了。”以張竹坡為代表的《金瓶梅》評點話語,完全可以躋身于第一流的小說評點之列,它成為中國古代小說理論民族化模式系統中繼往開來的文化重鎮,他們所建構的《金瓶梅》話語體系表現了獨具東方色彩的理論素養,凸顯了世情小說理論的言說方式。
《金瓶梅》評點話語雖不乏張竹坡《第一奇書非淫書論》之類相對系統的專題論文批評形式,而更多地呈現為獨具東方神韻的即興感悟式批評,殘叢小語式的批評方式(像眉批、夾批、旁批)對等了傳統文人即心體物、隨意發揮的思維習慣。在一定層次上說,這些即事發揮的評點話語是《金瓶梅》評點者的生活體驗和藝術鑒賞的零星思考,卻因為回評、夾批、眉批和旁批等形式的細微解讀,精細研讀又不乏整體把握,從而建構相對完整的闡釋體系。《金瓶梅》評點融批評和欣賞為一體,其評點話語蘊含著極為豐富的美學思想,他們以關注文法的方式來引導讀者去把握作品意旨,張竹坡《讀法》(一○四)載:“《金瓶梅》是大手筆,卻是極細的心思做出來的。”批評寓于鑒賞之中,文本欣賞和理論發揮自然結合,增強《金瓶梅》評點的藝術趣味。這樣,或對人物形象的攻訐談論,或就小說情節的設置和梳理,或對小說技法的歸納和引導,形式自由,直接感悟,評點者往往在激賞文本價值之中,凸顯了自由靈活的批評風貌。
受制于中國社會家國同構的文化模式,《金瓶梅》評點話語蘊含相當豐富的道德、政治話語,顯示宗法傳統影響下的中國文論的政教中心論模式,小說評點者的道德自律表現了中國古代小說理論乃至中國文學源遠流長的德本精神。而小說理論家的批評天職,促使《金瓶梅》評點不斤斤于道德意義的崇高,更多地就文本鑒賞去獲取精神愉悅和審美自得。張竹坡《讀法》載:
讀《金瓶》,必須置唾壺于側,庶便于擊(九四);讀《金瓶》,必須列寶劍于右,或可劃空泄憤(九五);讀《金瓶》,必須懸明鏡于前,庶能圓滿照見(九六);讀《金瓶》,必置大白于左,庶可痛飲,以消此世情之惡(九七)。
涵泳默會,即事漫興,強烈的情感灌注,小說評點成為《金瓶梅》評點者靈氣流動的審美創造活動,也彰顯了中國小說評點旺盛的生命力。
《金瓶梅》評點具有強烈的文本依附色彩和讀者參與意識,它引導人們去關注文本,加強基于文本讀者與作者的交流,這種批評理念的運用與英美“新批評”及讀者批評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將《金瓶梅》評點放置于世界文學的視野中考察,并不刻意追求或突出某一觀點之于西方文論古已有之的陳規,但《金瓶梅》評點話語暗合西方文論或美學的某一流派的思想或觀點倒是不爭的事實。
“新批評”是20世紀肇始于英國的一個批評流派,瑞恰慈的“細讀法”是其重要方法。文本細讀方法強調文本首先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克林思·布魯克斯推動了其傳播,在《形式主義批評家》一文云:“文學批評主要關注的是整體,即文學作品是否成功地形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組成這個整體的各個部分又具有怎樣的相互關系。”立足文本,結合文人心理做細致入微的挖掘,是《金瓶梅》評點者自始至終的審美追求。張竹坡《讀法》(三八)云:“一百回是一回,必須放開眼光作一回讀,乃知其起盡處。”視一百回世情奇書為統一的有機整體。其《讀法》(七○)又論:“讀《金瓶》,當知其用意處。夫會得其處處所以用意處,方許他讀《金瓶梅》,方許他自言讀文字也。”《金瓶梅》評點者對小說文本字詞、人物名字寓意、物象神理、結構設置、題旨價值的多方探究,突出了文本的復義色彩,形成與傳統文學批評大異其趣的精細路徑,其批評實績類似英美的“新批評”,彰顯了《金瓶梅》評點美學的當代價值。相較而論,迥異于“新批評”視文本為一個狹窄、封閉的自足存在,《金瓶梅》評點話語不乏社會、政治的闡釋和推演,這又近似新歷史主義批評,顯示文本闡釋多元路徑的文化詩學。
較之于形式主義批評如“新批評”和結構主義批評忽視文本與作者、讀者的關系,20世紀下半葉出現的德國接受美學和英美的讀者反應批評,強化了文學活動中的讀者訴求,凸顯文學批評的讀者中心趨向,盡力展現批評實踐中的讀者精神。伊格爾頓認為:“每一部文學原文的構成都意識到它的潛在的讀者,都包含著它寫作對象的形象。”依據接受美學觀點,文學文本只有在讀者閱讀意義上才獲得真正的生命。讀者是整個文學活動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也是文本意義的闡發者和創造者。漢斯·羅伯特·堯斯《作為向文學科學挑戰的文學史》一文載:“在作者、作品和讀者這個三角形中,讀者不只是被動的一端、一連串的反應,他本身還是形成歷史的又一種力量。文學作品的歷史生命沒有接收者的積極參與是不可思議的。”《金瓶梅》評點者對文本的分析,特別是有關題旨的言說,非淫書說和世情文字的認定就彰顯了讀者的參與意識。張竹坡《讀法》(五六)云:“今有讀書者看《金瓶》,無論其父母師傅禁止之,即其自己亦不敢對人讀。不知真正讀書者,方能看《金瓶梅》,其避人讀者,乃真正看淫書也。”《金瓶梅》評點者強調讀者積極地去體驗文本藝術和參與創造:“作《金瓶梅》者,必曾于患難窮愁,人情世故一一經歷過,入世最深,方能為眾腳色摹神也。”設身處地體悟人物心理,兼顧了讀者審美體驗和作者心志才具的發揮。要而言之,世界文學視野下的《金瓶梅》美學考察,我們屬意突出《金瓶梅》美學體系的開放特征,它啟示我們在挖掘和吸收本土文化資源之時,也應當凸顯和加重本土文化與世界文化的對話和交流。
《金瓶梅》的出現是中國古代小說美學發生重大轉折的標志。盡管其文本接受和傳播出現眾說紛紜、毀譽兼得的局面,但我們若將其放置于中國古代小說演變長河乃至中國文學的古今演變的脈絡中去認識和考察,《金瓶梅》以別樣的世情寫心模式打破了帝王將相的傳統敘事,無疑標舉了嶄新的審美原則和創作范式。崇禎本評點者、張竹坡和文龍的《金瓶梅》評點涉及到小說文本題旨、藝術創造、人物塑造、小說技法等廣泛領域,提出過許多深刻和合理的美學思想。崇禎本評點者、張竹坡和文龍三人在《金瓶梅》評點領域中的不懈努力與積極探求,為他們贏得了文學批評大師的稱號。三人之于《金瓶梅》,正如李贄、葉晝、金圣嘆之于《水滸傳》,毛綸、毛宗崗父子之于《三國演義》,脂硯齋之于《紅樓夢》,他們互映互照,密不可分。他們展示了中國古典小說理論的中國氣派,他們不懈的藝術追求增添了中國古典小說批評史的厚度和光彩。《金瓶梅》評點者從作品本身出發,借題發揮,物我雙會,引領讀者去深刻體驗文本意旨,強化小說文本的閱讀趣味,凸顯了小說評點的東方神韻,客觀上標志著中國古代小說理論的近代轉換。
[1]葉朗.中國小說美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2.
[2](明)蘭陵笑笑生著,(清)張道深評.金瓶梅[M].濟南:齊魯書社,1991.
[3]趙毅衡.“新批評”文集[G].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4](英)伊格爾頓.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王逢振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
[5]陸梅林.讀者反應批評[G].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