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物語(組詩)

熱愛著的人

熱愛著的人，從來不說熱愛，

他像暗戀的少女保持著自己的秘密。

五月喂馬，十月劈柴，

他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才擁自己的所愛入懷，或

—— 相對而坐。

熱愛著的人，尊重自己的內心，

他認為熱愛是自己的事情只與自己有關。

七月胼胝，九月襤褸，

手捧一小朵燭光，讓自己

快樂地滴血，

不管世界看沒看見。

熱愛著的人，當然不怕別人知道，

他知道愛是一樹桃花難免伸出墻外。

三月芬芳，五月蓊郁，

在很多人知道之外，

他更想讓一只翠鳥或一條

透明的蟲子知道……

熱愛著的人，他用刻骨的愛，

使自己，一次次獲得生命的豐盈，

并擁有了凡人的高貴。

他堅信，窮人的詩也是詩！

而上帝的廢紙，也

依然只是—— 廢紙。

這座世界，又晃蕩了一下

昨日：

2013年4月22日17時11分的沈陽，

我坐在那里，正翻看波士頓爆炸案的后續消息，

突然感覺，這座

城市，晃蕩了一下。

這么巨大的城市，居然晃蕩了一下！

好似，樹被風推了一掌，

枝上蘋果，一次自我踉蹌，

一座青銅大鐘，本能地躲閃橫來的沖撞，

一位低血壓的老者瞬間暈眩，

隨后，緊緊扶住了門框。

然而，晃動如此巨大，

上蒼，怎能這樣簡單。

再次想到蘆山傷口：血肉疼痛。

可是那座盆地終于沒忍住撕筋裂骨一聲痛喊，

劇烈痙攣，千里穿來

直達我的腳底？錐心一驚，

兩眼已經迷蒙……

而寂靜的窗外，

那一樹桃花初綻如雪，已穩住了平衡。

它告訴我：這顆小小星球，

一直在晃蕩，就像

我們的心臟，一直在晃蕩！

有時晃得很深，有時

晃得很遠，但大多時候，都是我們不曾看見

而已。

今晚月亮向何處投宿

今晚月亮向何處投宿？

我看見，月的銀魚碩大著一只靈眼，

逼近窗前。而我，

也是茫然，只能

和它一起波光瀲滟。

早起望天，晚來問棧，

三千塵土污染了水的衣衫，

一座星星背囊裝滿了時間的疲倦。

誰，形而上上不去？

誰，形而下下不來？

誰將自己卡在兩鰭之間，

既不敢輕易渙散，

也無法自我耗散？

圓缺無非一念，而咸淡

也自在流水之間。

我看見月的銀魚在我窗前默默擱淺，

它斑駁的視線，

終于無法逃出兩難。

今晚夢也無家。

—— 那幽亮而縹緲的鱗片，

仿若，人的切片。

靜穆

魚在水中，魚是鳥的倒影。

鳥在枝頭，鳥是花的倒影。

花在路邊，花是人的倒影。

人在山巔，人是山的倒影。

——倚著風，一個跛子不甘彎曲，

他用手挪了挪天空，

穩穩地，把自己影子扶正。

張生

張生是個書生。

古典的書生一要文雅二要文弱三要文靜，

文靜的書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

而張生，竟然將所有漢字，

讀成了蟲子！

半夜三更，翻墻而過，

把滿地月光，驚得一片慘白。

張生是個書生。

典型的書生常常性懵懂，而一旦青春發動，

就是多情的書生，就是多病的書生。

多情多病，使普救寺的香火，

比麝香還香，使

伶牙俐齒的紅娘，比紅還紅，

使他倉皇間落地，

已無暇

撿起那只掉失的鞋子。

奔向皇帝的腳步戛然而止，仿佛十萬大軍，

也難以使他回心轉意。

性命。古老的性命。年少的性命。

緣何讓一個圣賢子弟，

見了性，不要命？

雷霆震怒的崔老太打死也無法弄懂。而

張生的回答，真是狡猾到家也老實到家了，

他說：“老夫人容稟，

那個翻墻的，不是我，

他是——荷爾蒙！”

非常圓寂

一個頑皮老僧說：“我要

死于歡喜。”

說罷，他一個鷂子翻身——倒立，

并在倒立中，微笑著逝去。

這叫所有的人呆若木雞，

仿佛剎那間，被拿走了呼吸！

歡鼓的手掌瞬時凝固成死魚之鰭，

大驚失色，卻

沒有一雙眼睛敢于哭泣。

生命十指禪，圓寂一米七。

誰能把死，演繹得如此快意？

——他大孩子般把四肢一體垂直，

倒置了地球引力，

然后，讓人輕輕放下自己，

放下一個狡黠的游戲，也放下

一個意味深長的謎底。

梆梆硬的地皮，麻酥酥的頭皮，

讓千古絕姿，揮之不去。

而這頑皮老僧最終也沒告訴我們，

大佛莞爾，怎樣

才能學得這份頑皮。

又見烏賊

有一句話：人心的大面積坍塌，

源自布道者的假。

世上丑陋以無恥為最。

墨魚，你裝了一肚子的墨水，

卻為何做賊？

——把一個雅致的名字抹滿了污穢，

并有點發霉，

叫那些無辜的字兒一片羞愧，

紛紛逃離紛紛地跳水，

雖然洗出了清白，

卻再不敢自言高貴。

墨魚，你是魚中的先生啊，

你教魚兒如何做魚，

并讓它們衣冠楚楚。

然而，飲著清水吐著濁水，

飲著甜水吐著臟水，

以一團污水毒化一座碧藍的海水，

食言以自肥，且

百般地賴嘴，

你逃過一回，你逃過二回，

但你的魚苗你的水草，

怎樣逃出你的黑！

烏賊，一個諢號掛著滿身鄙夷，

使斯文，徹底掃地。

桃子塌陷

桃子塌陷。

桃子塌陷是春天的塌陷，

桃子塌陷使太陽終于無法兌現曾經的諾言。

桃子就塌陷在我們眼前，

而我們卻是突然發現——

昨晚那張少女的粉臉，

今兒早上就掛滿了老年斑。

桃子仍在塌陷。

我知道那是一種爛——

是一種深刻的爛爛穿了時間，

是一種流行的爛不可遏制地在內部擴散，

是一種夢幻般的爛，

充滿了死亡的快感，

甚至，沒有

一雙眼睛在此圍觀。

從桃之夭夭到桃之圓圓，

桃子辛辛苦苦長了那么長時間，

反復給自己注水，

反復向世界喊甜，

——而甜甜的伊，一旦離枝而去，

終于無法自我保鮮。

桃子塌陷。

桃子塌陷是秋天的塌陷，

它最后，只能用爛剩下的一顆小小桃核，

留下一句無字遺言，

——注釋一種必然，

誰也無法改變。

水之夢

最是蜻蜓一點不可言傳，

驚起半泓靜水緩緩打開一把折扇，

它讓一粒動詞充滿了動感，

躦動著紅紅趾尖，

踩顫了看不見的絲弦。

而絲弦忽然響亮成光線，

沿著蜻蜓薄翼把這座深潭洞穿，

有神話顯現——

先見，白甲兒郎雙飛馬，

又見，紅衣小女半騎魚。

夢幻少年，夢幻般

在一環一環的水波紋里擴散，

就這樣飄向遠方之遠……

終于沒能喊回那朵云片，

液態鏡子只搖動了幾下就自我復原。

它讓兩掛柳絲，

默默握住彼此的指尖，

再次回歸了柔軟。

少年紀事

少年，是一個人的生命家園，

只要日月完整，

貧困的春天也是春天。

貧困里的快樂常常是因陋就簡，

且起于一念之間——

一個孩子從家里偷出一個雞蛋，

這讓九個小伙伴，

咽著涎水犯難。

十個少年，十只嘴巴。

于是我們決定用這枚雞蛋擊鼓傳花，

鼓是一只破舊的撥浪鼓，

花是以蛋為花。

只一聲“開傳！”，那饞人的雞蛋，

就成了燙手的炸彈！

人人膽戰心驚，

個個手忙腳亂，

撥浪鼓搖著腦袋興奮地叫喊，

愈傳愈快的蛋，

它知道自己已經完蛋。

最后的結局自然是一次微型爆炸，

雞蛋碎得稀里嘩啦。

面對著稀里嘩啦我們全體發傻，

誰囁嚅出一句廢話：

“日狗日的！把它煮熟了

再傳，就好啦！”

春天的貧困快樂的貧困，

—— 十個少年垂視著自己的愚蠢，

一抬頭，已是

人人滿臉皺紋，

仿佛一群，亡國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