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喑
人性與人格的多維呈現與詩性開掘——湯養宗詩歌研究縱向切片之一
□雷 喑
就我個人而言,閱讀湯養宗有著難得的“慢”與多重的趣、味。其刺穿生活迷霧而直抵命運真實的審視本能,文本的多維與復雜,深度與包容,個人化的心靈秘史、經驗倉庫與語言魔匣,其對寫作靈遇的捕捉,對事象的從容緝拿,尤其是詩歌文本技術上的造化,令其詩存在著可引以為傲的誤讀可能。湯是個既靠詩歌也靠見解說話的人,這對于評論者是個很大的麻煩。好在湯氏需要讀者,卻不需要知音。
湯詩給予漢語書寫可能性的開掘、系統性思考,文本性的貢獻及其價值砝碼,是顯而易見的。然而,湯本人對中國詩界所構成的影響卻不應被理解為僅限于文本本身。就其近三十年從未放棄對詩學的思考與理論建樹上的努力,至今依然致力于文本自治的謀求與實驗而言,就足以讓不少詩壇頭面人物臉紅。早在2003年和2006年,湯就先后獲得《星星》詩刊、《詩歌月刊》聯合設立的“中國年度詩歌獎”,人民文學獎。在我看來,湯在《詩歌寫字條》系列中所寄予著的嘔心瀝血又機趣橫生的詩歌創見,剛好與其數多作品形成了有機的同構關系,具有彼此印證和加強的互文性。因而若從嚴肅的文本批評的角度出發,試圖從湯詩文本中再次覓得游刃之隙,獨明之燭,除有著穿鑿附會、勉為其難之嫌外,批評者這種吃力掘進著的發現之旅不是徒勞,卻也至多不過是拾其牙慧而已。
湯曾言及的“寫作策略”:兀立窮年所致力于的詩歌文本內部的“文字呼吸感”、外在的“建筑形式感”,其反復推崇并一直擁有著的“集體時間之外的孤獨感”,從積累沉淀到訴諸文本極具可貴的必須的“慢”,對詩寫過程中的“光滑”與慣性所進行的攔截或阻隔——以取得或實現閱讀的“延時性”,尤其是湯詩近年作品所呈現出的那種看似“放任不管”實則“萬象在胸”、“游刃有余”的詩句間的“斷裂或散漫”,詩句輸出時極少見得“斧鑿”之痕、“匠工”之氣的“粗礪感”……在湯詩文本中,著實呈現并凸顯著文本化自治的個性風貌。因此,湯的“寫作策略”,不再是僅僅指向單一或多個向度的詩前預設,比如寫作元素、技術手段、多維運思等的一個詞,它包括了上述及對整個詩寫過程的全部統治與駕馭,甚至文字被敲擊后脫穎而出的一個個恍惚的“瞬間”。
首先讓我感興趣并關注的是湯詩文本中的人性呈現。其次是人格生成。然而詩歌批評不是社會學和人類學研究,亦非精神分析學和心理臨床診斷,孤立的談論“人性”和“人格”這樣兩個詞,“這是個意義被轉移成技術并通過技術來呈現的時代。”(湯養宗《所謂當代,其實是恰好被我們偶然相遇》)湯氏此言固然有著對技術的絕對強調,但他這話里有個前提預置,即其它一切都已解決。人們常為湯氏對詩歌“技術”一詞的推崇與強調所誤導,而忽略其文本中對人性的審視及詩歌精神的關照。“極少的詩歌具有直接正面時代的精神指向,更多的是詩人在詩歌里對時光流逝及生活壓力的甚至瑣屑的雜感,這些零碎的感受,便是一個詩人與自己所處時代的精神關系。”(《發言》)毋容置疑,湯所言及的“時代精神”,是個與國家政治、社會道德、集體立場等有著近親關系和公共語境的詞。此言至少意味著承認了詩歌對時代精神的間接具有或可能承載。
實際上,湯氏高度自治的詩歌文本和對漢語詩學理論體系的開拓、掘進與補白,從根本上說,正是源自于他詩歌生涯中的“責任”與“擔當”。但湯的責任與擔當“精神”指向,完全是詩學范疇內的,求證于事實便是一種沉默而扎實的永不放棄的行動——其近三十年來一直未間斷對詩學的思考與理論建樹上的努力,至今依然致力于文本自治的謀求與實驗……這種“精神”的內部,自然還整合著一位詩人的詩學理想,詩歌立場,詩學原則,美學追求等。即個人純粹的詩學觀和審美“標準”。
《鹽》一詩,對世道人心之“貪”之信仰的集體漫失,以及這一事象的另一面——公共信仰對個體意志施加的冷暴力,有著深刻的洞悉。先擬牧師之口道出宗教給予人類精神上的同一性訴求,然尾行卻突兀一句——我的村莊說:“鹽是皇帝的圣旨。”顯然,詩中給出了一個詞語鏈條,即“圣經——鹽——圣旨”。其寫作技藝上慣用的“兵不血刃而全勝”的綿里藏針之術,反諷、戲謔的筆調,舉重若輕,剝開了“信仰”一詞所蘊含所波及的人性及國家意志中的黑暗部分。
那牧師對我說:圣經對我們的提醒
就是鹽對味覺的提醒。千聲萬色、眾口難調的人世
只有鹽在看住我們貪吃的嘴巴。
而我村莊的說法更霸氣
某婦煮白猴在鍋里,本地叫妖,妖不肯死,在沸水中叫
她撒下一把鹽,像一個朝廷水落見山石
沸水安靜了,沒聲音了,鍋里的肉與骨頭,都有了去處
我的村莊說:“鹽是皇帝的圣旨。”
——《鹽》
《假想敵》一詩,可謂其揭示人性暗疾的頗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對抗”、“較勁”、“嫉妒”、“虛偽”、“詛咒”、“惡毒”、“忘恩負義”、“幸災樂禍”、哪怕共同深患絕癥,無可救藥……人性中的種種丑陋或弱點,在湯氏亦實亦虛、亦莊亦諧、亦真亦幻的輕松筆端下,“我”與假想敵雙方煞有介事又滑稽不堪的形象,異常鮮活,呼之欲出,令人忍俊不禁,哭笑不得。
他盼著我趕緊老掉,生病,或者來車禍,并在自己設立的法庭上
判我終生監禁,不能過性生活,瘋掉
我不停地吃補藥,咳嗽,也設想他在隔壁
吃下更多的藥,并且是毒藥
同時,沒有救護車,也不可能有我們這兩個人的醫院
此類詩作,其詩意不是依賴于單一或多個詞語自身的輻射或折光,而是重在由文本中的事象以及文本作整體性的生發來達成。它似乎已全然從庸俗的詩歌學概念中金蟬脫殼。在調集、整合著某一塊人生經驗的同時,將看不見的針芒穿過世俗臟污的棉團,不動聲色地扎向人性暗疾。這種“冷抒情”,既是一位心智高度成熟的詩人無可選擇的表達方式,亦是詩人一直追求和秉持的詩歌美學原則之一。
然而,湯氏不是哈代,不是勞倫斯,不是蘭波,不是魏爾倫。湯諸多篇什的筆觸均頗為節制,隱忍,既有彈性又具詩性。湯氏的詩文本中,有著多個“湯養宗”。從審美或怡情的角度而論之,文本中的“湯養宗”,無疑可視之為一個又一個當代風流雅士的影子或替身的集合。他們均有著奇異的感受力,某種程度的可愛的神經質,“患有夢游癥”,“心地恍惚”,對某些事物和詞語的反復吟哦、執著偏愛,潛意識中揮之不去的自戀情結。
從詩的主體性這一本質特征來看,文本中他們,卻又分明是從現實中的湯養宗身體宮殿與精神宇宙內分離出來的——帶有明顯湯氏藝術特質和生命個性的“活物”和“幽靈”。他們既矛盾又統一;既有人間莊園世俗的情調,更有精神譜系理想的經幡;既張翕出肉體生命形而下的本能自語,更進行著形而上意志的駁詰與對決,乃至一直致力于謀求在對立中達成肉體與精神的和解,以及此精神與彼精神的和解。
誠然,每一個湯氏之“我”,皆兼有著抒情主體和文本客體的雙重身份。詩里詩外,他們被一個共同的命運之“場”籠罩著,同時又分別置身于一個個具體的“現場”中。一個個人生的片段,在文本中被編輯,給定,演繹,卻又更像一面面在整體中支離破碎的鏡子,透過詩篇中一個個詩人在場的事件的碎片,從不同側面折射出抒情主體凸顯于普泛人性之河之上的“人格”個性,聚焦為一個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復雜靈魂的多棱體。
其實,對于湯養宗這樣一位早將世事洞明且極具智慧和幽默感的詩界狂生,言此意彼,實則無一不是敘其經歷,顯其閱歷,敞其懷抱,嘯其烈士暮年之壯志,亦無時不在養其心性,潤其肺腑,壯其風骨,塑其自負、孤傲、冷峭、蕭然、放達之性格。而這一切,均被毫無顧忌、真假難辨地呈現于詩歌文本,且在“準完全現場”非常真切地一句一句“說”出來的,除了需要自由自在地書寫心態之外,亦不能不說取決于湯的人格:忠實于自己的肉體與靈魂。
近年來,湯詩較過去似乎更顯“隨意”,“散漫”,自得而性情;行文間似有頗多“枝蔓”,愈趨于“口語”,在一些人眼里甚至“不夠精致”,“不夠莊重”。但這正如一個時而平原牧馬時而山間騎驢,穿行浪跡于多重時空的山水游客,沒有人能讓其才子稟賦、浪人情懷,詩性人格規規矩矩地聽命于一種召喚,服從于一種范式。因為——湯氏文本,一如他關于中國漢語詩歌的思考與實驗,從來就沒有停止和固化的可能。
從“形象”的建構,人性的呈現,到“性格”的熔鑄,“人格”的洗潤與生成——僅就人性與人格的多維呈現與詩性開掘而言,詩人湯養宗已經擁有了諸多同道無法并肩而立的位置與優勢。
我愿意借此開篇說出自己對這樣一位詩人的敬意。
責任編輯 郭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