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王村,我度過了這樣一個夜晩——不眠的又是詩意的,更是迷失了自我的夜晚。
酉水悠悠,在眼下淌著。煙水中的村落朦朧著,依山而居。那些墨頂白墻的吊腳樓群,好似離岸的漁家,提著紅燈籠帶一身水汽在走。而波光上的烏篷船,水蟲似的在水面上玩著花樣。漣漪,一層又一層地擴展開去,直直推向遠方天際。
如此水鄉又在傍晚時分,誰說這不是一幅潑墨大膽的山水畫呢?而王村這一幅,則幽靜中更帶幾分仙氣。
房屋背后是一座被松柏青竹掩映的小山。公元940年的那一件歷史遺物——溪州銅柱,就在那里。這,不得不讓人去遐想,歷史長河里那些帆影和棹聲,漁歌和月色。
據說王村,昔為土司重鎮。不料,一部電影《芙蓉鎮》的拍攝,竟使她大出風頭,盛名遠播起來。
之后,就有了這既時尚又現代的又一名稱——芙蓉鎮。而強悍女子劉曉慶那一臉伶俐的笑和那晨間飄散的米豆腐清香,從此永遠地留在了這里。再過百年千年,或許也會有人前來探訪此地,而這里的人,也同樣自豪地講述這一段史話。
是啊,人之好奇和最易追昔的心波,總是會與年輪、時空同步增長的。也因為如此,那些屬于歷史的枝枝蔓蔓,才又日益地葳蕤不凋。
此刻,我獨自憑眺于聽濤山莊的飛檐之下,竟有些回歸感。
如我半生旱鴨子的北國粗人,竟然神奇地回憶起這南國水鄉的一些細微而具體的生活情節來,自覺驚訝。諸如漁網、烏篷船、鸕鶿等都在記憶的腦屏上一一映現并跳動起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什么東西在眼窩里打轉,但我不敢使那物猝然落地,惟恐驚退了這夜的、前生的追憶。
的確,這一片土地與我,并不陌生。她的晨鐘暮鼓,漁歌與號子以及她那些隨風而動的藍花頭帕,都這般熟稔和親近。
那些隔世的親情、戀情、友情居然都深印在這窄窄的、長長的青石板的小路上,雖生滿了苔蘚,但仍在等我來造訪、重拾、拂塵。
現在有一股探秘心態占據我的內里,慫恿著我,鼓勵著我,我茫然地走下高高的石階。
濤聲在右,山影在左,我獨自踽踽而行。
piknNynvFMs99KfiE8KHfg==夜,沉靜如潭。仿佛有那樣一扇風雨浸蝕的古老柴門,在等著我去輕輕叩開,然而我有些不敢。在那里誰人在酣睡?與我,又有何干系?是族親?還是漁友?貿然闖入不合禮數,只有半依臨水欄桿,悵然站定,讓水汽緩緩彌漫肺腑,讓徹骨的寂寞與我同醒。
說來我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此刻的我究竟是誰?從何而來?又往哪里去?為何?在楚地湘天尋尋又覓覓?
我的英氣驕氣在此刻,竟蕩然無存。這既陌生又倍感親切的水鄉之夜,使我這般的脆弱和無力。
這真是一紙難以猜透的謎語。自以為一生清醒的我,卻在此夜迷失了自己。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幻覺?又由誰來為我闡釋這一切呢?
夜,靜謐如禪。不遠處傳來魚跳夜水的啪啪聲,與此同時有一種幻覺出現,剛剛跳水的,仿佛不是魚,而是從遠水趕來的詩句,正要挪動腳步時,她幽幽、濕濕地爬上岸來,與我撞個滿懷。
夜,使我尋到了什么?
夜,又使我失去了什么?
忽有一股落寞感,由心底涌起。是的,這一生還有一種東西,使我惶然怵然,那就是一種距離感。它遙遠而又不可目測,就是心測也是枉然。想入不得入,想近不得近。而為何,這淼淼酉水邊遽然消失了呢?終于,我有了認知和悟性,這或許就是一種——回歸,抑或不是。
山風濕濕地掠過,一片銀杏葉飄落下來,我彎腰,將其拾起,抽筆便涂寫了兩句:“秋日一片銀杏葉,扇滅多少遠地情?”就又隨手送入酉水,由它漂了去。
什么叫靈呢?就是純生命吧?
有人高論,缺憾有時比圓滿更美。但愿。假使她把我此時的心境牽引到一個停泊處,我就信她是一句至理名言。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湘地秋風先于我,亦悲似壯地行進在夜的酉水邊,在完成著她應有的使命。
不能不感激王村,伴我度過了這幽深而又迷失了自我的夜晚。
我要記下這淡淡的水也似的憂傷。記下這無果而返的青石板小路。記下這隔世的記憶瞬息地復活和哀然地離去。
王村,今夜你是純情的,就如漂滿酉水的落紅一片。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