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湯姆聽見敲門,便自然地開了門。
來客是生人,一高一矮,都穿著在暗處發綠的衣服。
“你們找誰?”
客人不動聲色,繞過他,穿過客廳,邁過椅子,坦蕩地進了大湯姆的臥室,也不在乎皺得難受的被子,就躺上了床。
“怎么啦?你們找誰?天哪!你們干什么?你們是誰?你們——”
高一點的,咿!相當高的客人欠身拉拉鞋帶,臉側了側:“我們不找您,我們住這兒。”
咦?大湯姆被這種高質量態度弄懵了,半分鐘才找到莊嚴的語調:“先生,這是我的家,請出去。”
“我不反對。”矮一點的拍拍枕頭,就睡了。
“混蛋!豬!”
大湯姆被激怒了,他捶床欄,破口大罵,扯起被子丟向天花板、暖氣片和小美人圖。可有什么用?兩個混蛋越睡越死,毛森森地,他們甚至開始流口水了!
“吱——!”大湯姆發出古怪的聲音,舉起一把折椅就要丟過去,剎那間他想:“唏!我會打死他們的……”
他放下折椅,神經質地咬著拳頭,滿地轉圈,企圖用劇烈顫抖的理智判斷:醉鬼?瘋子?對,瘋子——瘋……人院放假;打電話!
電話不通,又撥又不通;他身后的鼾聲越來越響,大湯姆怕自己進瘋人院,就壓住一聲吼叫,抓起外套,跑上了街。
二
見鬼,街也發綠,花崗石燈柱下長著青苔,公共電話不是取消了,就是擠滿了人;警察局門前居然水泄不通,莫非家家都進了瘋子?大湯姆在晃來晃去的頭發間,看見了一個通告:
莊嚴通告
本警局只接收構成人身傷害和私產挪動的報案。如鼻子流血、碎玻璃扎了中指,果醬吃多了,煙灰燒了長褲,打火機沒有歸還,花盆放錯了窗臺,將灌了工作單位墨水的鋼筆帶回老家,買原子彈不給現錢……等。
如果所報案件在以上范圍之外,像兩人去一人家里休息并且發生爭執等,本局概不理會,并罰款……元……角……分……厘。
媽的,大湯姆看著,覺得腳向下陷:“站起來呀站起來!”他唱了兩句才又站起來,于是發現了接下去的兩行字:
……如果果真發生了這類爭執并且不知道怎么辦,可酌情去找大法官索亞亞,由他來告訴你怎么辦的辦法……
還不太糟,大湯姆慶幸總算沒有錯過這段話。
三
大湯姆推開法院那扇黑門的時候,大法官索亞亞正在往咖啡里加糖。他非常友好地接待大湯姆,拍他肩,握他手,問他是不是喝點什么,并且聽完了大湯姆幾近流出眼淚的控訴。
然后大法官吹著熱氣繚繞的咖啡進入思考,又抬抬肩,把思考結果一五一十地說給大湯姆:
“大湯姆先生,您的處境很令人同情。可同情在法律上并無意義。這屬于房產糾紛,本法院不受理這類案件,已經有多年歷史。”
什么?大湯姆像挨了當頭一棒,又向下陷,他及時唱了兩句“站起來”才問了回去:
“那你們受理什么呢?”
“什么都受理呀!除了房產糾紛。”大法官面目和善得都稱得上天真了。
“除了房產糾紛!”大湯姆一肚子氣膨脹起來:“那什么地方受理呢?”
“只有這里受理呀!”大法官面目繼續天真著。
“那為什么你說不受理呢?”
“這屬于房產糾紛啊!你還沒有懂嗎?”大法官神情天真得又夠得上和善了;“這類案件又多,又不易辨明。”
不易辨明?這還不明嗎?!大湯姆幾乎要在硬木地板上跳印度舞了;他頑強地控制住自己問道:“要是我打爛自己的椅子和那兩個家伙呢?”
“侵犯人身,警察管,我們也管。”大法官顯出了漫不經心。
大湯姆氣憤到了頂點,竟無精打采起來,他用粗指結輕輕敲著椅背,最后嘆口氣,出人意料地說:“法官先生,您能不能告訴我您的住址?”
他想法官會詫異,就努力笑一下:“我想成為您的朋友。”
事情夠古怪的,可大法官像是并不覺得,他像中學生那樣打個榧子,就把親筆簽名的名片放在了大湯姆掌心的命運線上。
四
海倫街121號!實在不壞,這么一座漂亮的大房子。大湯姆一下閃進轉門,心里就禁不住冷笑:“法官老頭,你對自己的房產糾紛,也不受理?”
大湯姆在紫紅的毯子上走著,笑著,竟沒意識到,碰到的人都有點熟悉,衣服在暗處都會發綠。特別是那個開電梯的,邊看名片邊用眼角斜他,剛才一接過名片還推了他一把,好像他不會上電梯似的。
電梯升得忽快忽慢,腳下像有了彈性;大湯姆忽然想:大法官該有太太吧?在不在家?是像蘋果還是蘋果干?要是在家,該說什么?萬一再有一個小毛頭,哦,上帝!孩子永遠是無辜的!他猛然恨起自己來:為什么不趕快結婚?有個夫人,嗯,大湯姆恍惚覺得,有夫人有孩子,就不會有“房產糾紛”了。
就在大湯姆猶豫不定,幾乎要打退堂鼓的時候,電梯門開了,大湯姆不由自主就走了出去——
奇怪,是個房間?誰的房間?是個空房間,狹長的打著鐵網的天窗外亮著白天;嘩!身后又一道鐵柵關上了,真保險,真像個監獄。
過了好幾分鐘,發呆的大湯姆才打了寒噤,他看出這就是監獄!——就是電視上老放的每天張大嘴巴不說話的地方……
四面墻日夜閃動著一條字幕:“想想,如果你要明白。”
想呀!大湯姆抱住頭,蹲下想來想去,就想過了世世代代。
伯仲薦自 《睡眠是條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