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敵”也有相愛的方式

【責任重大，我別無選擇】

那段時間，我每天數(shù)次奔波于1樓和6樓之間，因為跑得勤，竟然意外地瘦身成功。

1樓，住著奶奶，而6樓，是我們家，住著我和老媽。

彼時，老爸外派到他國，為期兩年。

其實這種樓上樓下的奔波，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并且那時還承擔著類似“間諜”的角色。比如，惦記著奶奶手里的糖葫蘆或新衣服，便跟她匯報我們家的事情，爸爸大概賺了多少錢，媽媽買了什么首飾之類的……或者媽媽是否對爸爸發(fā)脾氣，有沒有說奶奶壞話……奶奶想知道的事情很多，但我也只是知曉個大概，并不翔實，所以在奶奶那邊，我并不是個稱職的“間諜”。

老媽要好很多，每次我從奶奶家回來，她問得最多的是，奶奶又問你啥了？

媽倒不用對我實行物質賄賂，作為小棉襖，我對她的感情是深厚的，所以也實話實說。當然，也會學奶奶的口吻說“你媽鬼著呢，哄得你爸辛苦賺錢”，要么就是“你媽心里肯定很煩我這個老太婆，又不敢說”。

這樣的話，最初我擔心媽聽了會生氣，但并沒有，相反，她每次聽了都笑，說“這個老太太真是不省事哈，從來看我沒順眼過”。

不過這樣的話，我并不學給奶奶聽，雖然有好多次因為奶奶的糖衣炮彈差點說出口，但我到底還是有點心計的，話到嘴邊就收住了，并且撒謊，對奶奶說：“我媽沒說你壞話。”

奶奶就有些得意：“要是你媽說我壞話，我孫女都不答應，是不是？”

我便誠惶誠恐地點頭，覺得奶奶和我媽，一點兒都不像一家人，雖然在一起時，表面上很融洽——比如奶奶做了好吃的，會讓我吃完后帶回去一些讓老媽也嘗嘗；而老媽也會經常給奶奶買新衣服或者一些小首飾。當然，也常常會在一起吃飯，老媽買菜、奶奶下廚，不說吃得皆大歡喜，但也相敬如賓。可是背地里呢，卻還是繼續(xù)搞那些小動作。

我發(fā)覺，奶奶最忌諱的是媽對老爸的態(tài)度，最“恨”老爸“怕”老媽，不愿意老爸在家洗碗拖地。每次說起來，奶奶恨不能讓老爸把老媽趕走另娶一個賢惠的、事事以老爸為中心的女人。而老媽，最常叮囑我的是在奶奶那里報喜不報憂，尤其若是她和老爸發(fā)生“戰(zhàn)爭”并且贏得了最終勝利，一定要我守口如瓶，只許說形勢一片大好。

用老爸的話說，好好一個孩子，讓你們“逼”成了一個小“間諜”。

【“榜樣不淑”，還是省省吧】

但也有意外狀況，那個周末的早上，一向嫌樓層高很少上我們家的奶奶，卻一聲沒吭地端了幾個剛剛蒸好的肉包子爬上了6樓，而最寸的是，當她站到雖然厚重但并不怎么隔音的防盜門前時，正聽到老爸跟老媽道歉，老爸的聲音如泣如訴：“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保證不喝多了，保證晚上10點之前回家，保證回來不亂說話，你老人家大人大量，別生氣了行不……”

我在被窩里聽著老爸的數(shù)種保證竊笑，這對白是我們家的老臺詞，隔段時間就要演練一遍，我都聽習慣了。

但這樣的話落在奶奶耳朵里，簡直是晴天霹靂，想想，爸竟然稱呼媽為“老人家”，這還了得。于是老爸話音未落，門就被拍得震天響。

我立刻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一骨碌就從床上爬了起來，跑到客廳，看到老爸老媽正面面相覷，竟然沒有人敢開門。

看來，他們的預感也比較靈光——旁人不會這樣無所顧忌地砸門，并且持續(xù)不斷。

我們3個人互相對看了幾眼，媽示意我去開門。我裝腔作勢地問了聲：“誰啊？”

“我！”奶奶比較胖，發(fā)起怒來聲音也格外激昂。

我打開門，也自然知曉眼下的形勢，堆起一臉討好的笑，甜蜜地呼喚：“奶奶，你怎么來了？爬那么多樓梯多累啊。”順勢拉她進屋。

奶奶把手中捧著的包子朝我手里一塞：“幸虧我來了，不然你爸被欺負死都沒人知道。”

老爸神情尷尬，媽也是敢怒不敢言，聽任奶奶坐下來數(shù)落：“男人喝點酒怎么了？晚回家怎么了？說話都不自由了……”

媽抿著嘴強忍著委屈，而爸明顯想為媽開脫，又不敢開口，怕更惹怒奶奶，賠著笑站在旁邊。

看來，此時還得靠“間諜”出手了，于是我一屁股坐在奶奶旁邊，抓起一個包子就朝嘴里塞，然后驚呼：“奶奶，鹽放多了，好咸。”

奶奶瞪我一眼：“你爸愛吃咸，這是給你爸吃的，不是給你們吃的！”

她刻意強調著“你們”，不過還好，話題終于轉開。媽趁機訕訕地去給老爸拿外套，嘴巴輕輕嘟著——我知道她的委屈，老爸每次喝多了回來就不讓人睡覺，嘮嘮叨叨、激昂慷慨，三更半夜的，媽還要給他做醒酒湯，陪他不睡——以我多年的觀察，他們之間，其實無所謂誰欺負誰，是很相愛的一對夫妻。但奶奶偏心，總覺得爸受委屈，心里不待見我媽。

但有什么辦法？奶奶是老爸的老媽。

爸也開始坐下吃包子，并且很夸張地一連吃了3個，連說“好吃”，奶奶才面色稍緩，又換個方式教育老爸要像個男子漢，才在我的陪護下離開。

下樓的時候，奶奶說：“你媽就是厲害，以后你要幫著你爸，別讓你媽欺負他。”

我無比誠懇地應允，奶奶的心情似才平緩一些，在樓道拐角處停下來休息，看我一眼說：“你長得真是像你爸，一點兒都不像你媽，比你媽好看。”

奶奶這話倒是真的，女孩大多隨爸的長相，但真心說，比我媽好看倒未必。不過我還是虛偽地贊同了奶奶的觀點。

看我同她一心，奶奶心情好了些。送奶奶回來，進門就聽媽說奶奶“老慈禧”。我吐吐舌頭，鉆進書房偷偷問我爸：“她們前世有仇嗎？”

老爸便笑，笑完了說：“她們就是傳說中的天敵，等你以后嫁了人有了婆婆就明白了。”

嚇，她們這個樣子我還敢嫁人？“榜樣不淑”，還是省省吧，我“恐婚”好不好？

【知道嗎？天敵也有相愛的方式】

就這樣在樓上樓下、奶奶和老媽的“斗爭”中，光陰慢慢流逝，我讀完中學大學，有了工作。半年前，老爸外派離家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奶奶原來已經老了。

老爸離開前的聚餐，老去的奶奶有些傷感，說了幾句話，忽然就抹起了眼淚，我正想安慰她，卻忽聽媽說：“媽，還有我和嘉寶在呢，我們都陪著您。”

我一下愣住了，這樣的話，我從沒有聽媽說過，而奶奶，竟也意外地沒有說話。

那頓飯，沒任何刻意的融洽，吃得默默，但有種說不出的溫情。

然后爸離開了，奶奶忽然之間整個人都變得沒精打采，那次天氣忽變，她患上了重感冒，高燒不退，住進了醫(yī)院。

媽請假在醫(yī)院沒日沒夜地陪著奶奶，晚上搭個簡易床睡在病房。那天中午我過去送飯，看到媽趴在奶奶的床頭累得睡著了，反倒是奶奶醒著，在那里默默盯著媽看。那眼神，和以前頗有不同，明顯有一絲疼愛和憐惜。

我喊了一聲奶奶，她趕緊示意我小點兒聲兒。

病房給人的感覺并不好，但那一刻，我卻覺得有些溫暖——記憶里，這么多年，奶奶和媽，沒有這樣相處過。

而奶奶生病的事，她們約好一樣，都沒有對爸說。

奶奶出院后，媽早早晚晚都過去奶奶家吃飯，奶奶會主動做些好吃的——包子不咸了，還做媽媽愛吃的蒸菜。天氣好的周末，媽也會借我的口邀奶奶去公園逛逛，奶奶便會順水推舟地出去走走，3個女人也隨便逛逛街，相互參考著買新衣服。爸只要發(fā)照片過來，媽都會第一時間拿去給奶奶看，兩個人頭對頭地說著爸，口吻空前地高度一致。

那天晚上，在奶奶家吃過飯回去后，我打趣媽：“你和奶奶怎么了？忽然和諧了。”

媽笑起來：“你爸不在家，我當然要對她好，不然你爸會不放心的，她可是你爸的媽媽。”

“可是奶奶一直不喜歡你。”多年后，我也知道了所謂“婆媳是天敵”的說法，問她，“你是不是也不喜歡奶奶啊？”

媽沉吟片刻，說：“你爺爺去世早，她一個人把你爸爸撫養(yǎng)長大，太依賴也太寵他，不管你爸娶誰，她都不放心。她就是偏心你爸，并不是單純地針對我。”

我頓悟，原來媽心里這么明白，可是那么多年，干嗎還跟她計較呢？

“很多人是半路才做了親人的，日子KwKk4RCupvKysvViWmZIBMju0JrnPi8q2jPDoa/RSTk=又那么煩瑣，磕磕絆絆終歸難免，可是大方向不錯就是了。”媽說，“比如就算你奶奶不喜歡我，如果我被人欺負，她肯定第一個就不樂意。”

這點，我倒不太信，直到半個月后的一天，因為工作的事，媽被一個同事誤解，受了些委屈。吃晚飯的時候，她就絮叨了幾句，我正想說點什么，卻看奶奶啪地放下筷子：“明天我去找她，哪能這么不講道理，我兒子不在家，欺負我媳婦，沒門兒！”

我愕然，媽卻笑了，笑著看了我一眼。我想起媽那天說的話，原來真是如此。我拍拍奶奶的手，說：“奶奶，不用你老人家出馬，還有你孫女我呢。”

奶奶義憤填膺：“對，你去跟她說道說道，不能讓你媽受欺負。”

那口吻，和她為爸爸抱不平時一模一樣。

忽然想起那一次爸的天敵之論，爸說：“知道嗎？天敵也有相愛的方式，恩恩愛愛是一家人，打打鬧鬧也是一家人，都是內部矛盾，沒什么大不了的。”

我忽然不再“恐婚”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有個這樣的“天敵”，日子會過得熱鬧些。

編輯 / 張秀陽